前两天大病了一场。浑身乏力。很有种“气息奄奄”的感觉。
病是有利于感悟的。小时候看电视很喜欢一个片段:《孝庄秘史》中舒畅扮演的董鄂妃去世前望着窗外自语:“深秋了,叶子都快落了。”临终时,又言:“我想知道,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这两句话,真有味道。
病中是读书、写作的好光景。老子文论提出一个重要的思想叫做“涤除玄览”,意为审美主体必须排除一切主客观因素的干扰,内心虚静,方能洞察宇宙,览知万物。
病了,恰好创造了一个“虚静”的环境,使人悟性大增,洞察自身,反求诸己。“哀吾生之须臾,渺沧海之一粟。”
人的健康状态抑或生命阶段或多或少都会对文风产生一定的影响。鲁迅在人生暮年创作的《朝花夕拾》即不同于其一往的犀利文风,有学者称之为“温柔的回眸”,在“爱”与“死”的反顾中,弥漫着慈爱的精神与情调,内蕴着深沉而深刻的悲怆。
因此,趁着病未全好,写一写这些年通过读书与思索所感悟到的人性之荒凉,温柔,与飞翔。
在此之前,先探讨一个问题:怎么才算真正的“会读书”?
有人认为应是青灯黄卷,皓首穷经,以至于达到博闻强识的境地。
“赌书消得泼茶香。”旷世才女李清照与夫赵明诚都喜好读书,李博闻强识,遂每次饭后烹茶的时候,就用比赛的方式决定饮茶先后,互问某典故是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的第几页第几行,答中先喝者。可是赢者往往因为太过开心,反而将茶水洒了一身。
诚然饶有雅兴。然而我倒是以为读书真正的奥妙倒还不在于博闻强识。获取知识毕竟只是读书的第一步,结合其后的批判性思考和有选择的吸收、整合和应用方能真正打开书本的秘密之门。虽然语言文字之形体意蕴之美可作为一个独立的欣赏角度(上篇也写过),然而从“求知”角度来看,对“言”太过沉溺则容易忘“意”,从而失却读书的初衷。诸葛亮少时与伙伴读书,徐庶等人皆“务于精熟”,惟亮“观乎大略”,遂独得其精要。再者说,“提笔不为风雅”,那难道读书就是为风雅了?读书不必多,读进脑中、心里一本,是为读了一本;读上百本,书中精髓未能理解半分,空露才扬己“掉书袋”,落入下流,可算一本也没读。
而回顾下自己读过的书,在文学方面,那些能让我读到心里的好文字,无非四字:关乎“人性”。而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应是对那荒凉无奈而又温柔美丽、自由自在的人性的揭示与书写。
海明威以"冰山"为喻谈写作,认为作者只应描写"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水下的部分应该通过文本的提示让读者去想像补充。而通过这些年的阅读与思索,我却发现人性更像一座冰山,深沉复杂,需要我们幽微探秘,窥见那水面之下的那一点点温热。
通过读书与思索,我首先感悟到了人性之荒凉。
人是很荒凉的。而人之荒凉又首先在于人之孤独。
“这世界好宽,让孤独好满,
荒野上的狼,他为谁流浪?”
我们大多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是孤独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长大成人后又受一世奔波劳苦、颠沛流离,“忙着生,忙着死”,茫茫然不知所终,最后也不过是化为墓前枯草。这便是为何人们常以“芸芸”二字来形容众生。
欲怜众生罪,须知众生苦。
萧红有本传记叫《人鸟低飞》。萧红一生都像一只想要自由自在飞翔的鸟,然而拼力高飞,却黯然陨落:
“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心不甘,不甘。”
“寻寻觅觅,浮浮沉沉,无边无际,应不应该?” 孤独着在人世踽踽独行的众生,亦如那一只只惊鸟,飘飘然不知其所终,飞呀飞,从不知何为尽头。
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有书名《百年孤独》,写尽布恩迪亚家族乃至全体马贡多人在孤独中的循环与循环中的孤独,更是通过马贡多的重复轮回怪圈影射哥伦比亚近百年来始终处于的封闭、落后、贫困和保守的“孤独”境地。
土地尚孤独,在这方土地上的人,怎生不孤独?
人之荒凉次在于人之寂寞。“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莎士比亚亦写道:“丹麦是一座牢狱。”我却想说,人更是一座座牢狱。百年孤独,更是百年寂寞。
人寂寞的根源在于“不懂”二字。
我21岁的时候经反复思考自己提出了一个命题,即“人从来也永远不会懂得别人。” 是的,人从来,也永远不会懂得别人。须知高山流水实为虚妄,莫逆金兰徒作笑谈。我们自顾自地活,自以为活得明白、懂得别人,却殊不知每个人的人生经历、生活状态皆不可复制,我们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具备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世界的真相更近似一部漫长的《罗生门》。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解读着别人,却不知人永远不可能真正“懂得”别人。我们从未打破过人与人间的“禁闭”、隔绝,蒙蒙昧昧来,浑浑噩噩去,终此一生到头来也不过落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们不仅不懂得别人,我们有时候连自己所寄身所栖居的世界都看不透、看不懂。曹禺爱写人的生存困境。他笔下那群被命运捉弄的人们,无论周萍、繁漪、愫方,抑或陈白露、仇虎、金子,总是蒙着眼睛走向悲剧的结局。
李碧华行文,人称“冷冷一片人间胭脂。”她有部作品叫《潘金莲之前世今生》。潘金莲亡魂深恨武松无情杀害,带着深重怨念发下重誓复仇。后转世为单玉莲,在命运的捉弄下,她与武松转世而来的武龙再度重逢,又历一世爱恨纠葛。
结尾,单玉莲误认为武龙是来杀她的,在心怀恐惧一路开车狂奔的途中却逐渐忆起前世纠葛。奈何,解开命运之谜之际正是命运的齿轮开启之时。
他最后果真是死在她手上了。回忆起了一切的单玉莲抱着死去的武龙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之下,驱车坠入死亡的深渊·······
曹植七步成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本是描写一母同胞之手足相残,却可用这儿形容人世之无奈。“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无论是千百年前还是所谓现代,武松(武龙)和潘金莲(单玉莲)都同属于被侮辱被损害的那一群可怜人,明明对人对物抱有真情,却屡屡遭“命运嘲弄造化游戏”,而那些玩弄、侮辱甚至摧残他们的人,却能活得逍遥自在。
“期盼明月 期盼朝阳
期盼春风浴
可逆风不解 挟雨伴雪
摧梅折枝去”
这又是为什么呢?
荒凉吗?真荒凉。
我们相互隔绝,又被命运捉弄,怎说不荒凉?
人的荒凉又在于美好的人与物总不长久。“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昙花惊艳一时即谢,芙蓉盛开一季就凋。黛玉与湘云联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美则美矣,却暗示了两人悲剧的宿命。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沈从文说:“美丽总是愁人的。”或许这也是大多美好事物之宿命吧。
我很想用月光形容荒凉。像老舍《月牙儿》那句“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
像张爱玲《金锁记》那段:“三十年前得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是我理解的荒凉刚好的“浓度”。子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易安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国人传统美学不尚激烈尚典雅,提倡“点到为止”,因此无论是哀伤,愁绪,抑或荒凉,都不必那么浓烈。淡淡就好。
探知得到人性之荒凉未必非幸事。从理论上论证,就是“存在即合理。”《西游记》中经文浸水所致的残缺之憾,在悟空说来竟是:“天地本不全,经文此应不全之理。”晓得人性荒凉存在之客观,反能生几分坦然,增几分无畏,由此能够独自一人披着满天星斗,“逆着风走过燕然山。”
作于2018年7月30日夜,2018年7月31日、8月1日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