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夏天回老家,妈妈正好要去看大姨,于是带上我一起。天热,风扇吱吱声和着蝉声嘶鸣,直噪出一头汗。大姨端一杯饮料给我。清亮透明的浅茶黄。看上去像茶,可是杯子里没有茶叶,而且凉凉的。
我凑到鼻子前闻闻,有浅淡的清香;再喝一口,初入口很淡近乎无味,但回味清冽,满口茶香。原来是一匹罐!大姨笑着说:“还有别的冷饮,但不如一匹罐解暑。你刚从太阳下进来,暑气大。先喝这个,待会再拿冷饮给你吃。”
一匹罐在湖北老家,是一种茶。
小时候一匹罐很常见。当时新流行的土灶取消了烧开水的鼎锅,夏天不生煤炉,日常烧水就只能用炒菜锅。这样烧出来的白开水或多或少的有油烟味。晚饭后,妈妈把锅反复刷好几遍,添上一大锅水。我们小孩子坐在灶口,不停地添柴,火烧得旺旺的。水开后,妈妈舀几瓢,灌进一个瓦罐里,再往里面丢一两片一匹罐叶子,油烟味就没了,变成了甜味淡淡的茶水。
家乡话里,一片叶子称一匹叶子。在字典里,一匹布应该很大的面积吧,在湖北老家一匹却可以是小小的叶子。大约是因为一大罐水只需要一片两片叶子的缘故,顾名思义叫它一匹罐。
老家过去夏天日常喝一匹罐。一匹罐放凉了又甜又解暑,据说比凉白开还好,更神奇的是隔夜不馊。勤劳的主妇深夜烧好开水泡好一匹罐,第二天起早就可以带一罐清凉的茶水到田间劳作。
我读小学时,车站婆婆在火车站台上卖五分钱一纸包的炒瓜子,一分钱一杯的茶水。一分钱一杯的茶水便是一匹罐。车站婆婆将一匹罐卖给过往的旅人。这些人里兴许有莘莘学子,还未发迹的老板,走南闯北的劳动者,火车在这里暂停,他们从窗内伸出头来要一杯水,喝完了连杯子和一分钱一起递还车站婆婆。要是觉得还不够,再要一杯。车站婆婆将玻璃杯擦得晶莹透亮,一尘不染,倒上茶水后再盖上同样干净的方正玻璃片。这样地精细,仿佛里面不是一分钱一杯的茶水而是琼浆玉液。
一匹罐不用炒制,从野生的树上采回来,洗净晒干即可。趁阳光好时,晾晒一大包,全年的分量都够了。大约因为得来太易,又不矜贵,后来跟着土瓦罐一起,渐渐就不常见了。
有一年,同学出差到我老家小镇,看见青山绿水大为惊艳,又觉得鱼鲜菜美饭香。她带了一斤大叶茶回去,说是觉得特别好喝,拿回去分给朋友。我从来不知道一匹罐还可以馈赠,不过送茶人的情意一定也像一匹罐茶叶的味道一样,淡淡的清香,滋味悠长。
不过同学又苦恼说,大包黄褐色的叶子看起来仿佛随手捡起来的落叶似的。我大笑,一匹罐树其实也是碧绿清爽的小树呢。有一个黄昏,我远远看见隔河有树,满树皎白。走近了发现,不是传说中的芝兰玉树,是一株一人多高的一匹罐,正在花期,色白皎皎,惹人喜爱。不知道是不是无主之树。踌躇徘徊很久,终于趁着夜色,摘了两支才肯回去。后来才知道,一匹罐并不是山茶属植物,它的学名是湖北海棠,怪不得花姿似桃李杏海棠,幽然有清香。
【无戒365极限挑战营 第3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