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儿不能防老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07期“晚”专题活动。

低矮的楼房前,粉红色塑料靠椅里,坐着一个身穿深蓝大襟衣的老妇人,她佝偻着身子正捧着碗吃早饭,脸上像是饱经风霜的树皮沟壑纵横。

她对面的小板凳上也坐着个老妇人,手握一根竹拐杖,正和她说着什么。老妇人身穿长袖白底小蓝花衬衣,满脸皱纹如同数不清的刀痕,但肤色白皙。

我提着一袋我妈刚从菜园里摘回来的菜走到她们面前,她们才发现我。

‘′你来啦。”深蓝大襟衣边说边艰难地要从靠椅里站起来,“我去搬把凳子。”

“不用,不用,”我忙不迭地说,“阿婆,你不用起身,我不坐了,我站一下就好。”我将手中的菜送进大襟衣的屋里,靠墙放下菜袋。

“你妈又去地里做事了?”蓝花白衬衣问。

“嗯。”

“你妈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做事。”白衬衣说,“我们这些老的不知道吃了她多少东西。我遛弯到你家门口,只要你妈在家,她总要给些吃的给我。她真是菩萨心啊,她会长命百岁的。”

“托你吉言,阿婆。你们都要照顾好自己。”

“前段时间我生病爬不起来。”大襟衣对白衬衣说,“她妈每天给我送饭菜来,让我又挺了过一关。”

“嗨,人老了就可怜喽。”说着,白衬衣指了指大襟衣手中的饭碗,“你看你,整天光吃蔬菜,一点荤腥都没有。”

大襟衣嗫了嗫嘴唇,话像是在嘴里经过过度咀嚼粘到一起,含混不清。

白衬衣接着说:“不过,我真正过得舒坦的日子也就这两年……”她从小板凳上站起身来,我看到她瘪瘪的嘴以及嘴角的笑意,我知道她要忆苦思甜了,果不其然,我的手被她干枯但不失温暖的手抓住了,“大娃子,你不知道我这辈子受了多少苦呀?我年轻的时候,被公公婆婆嫌弃,被老公打,WHDGM被PD得死去活来。可怜我肚子里没兜过孩子,就抱养了一个,出生当天就抱来的,”老人一边说一边双手在胸前比划,“也就一尺来长,就这么点大,我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那个年代缺吃的,可怜我自己饿着肚子省下一点米碾成米粉,做成米糊喂他。

“我把他一点点养大。到他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我和他爸送他去学电工,我就去了广东捡破烂挣钱,一来为逃避老公的恶打,二是想为我儿挣些钱建房娶老婆。在广东捡破烂那些年,可怜我走在路上嘴里干得冒烟都舍不得买瓶水喝买根冰棍吃。我在广东捡了好些年破烂,在镇上给我儿建了楼房,又花钱给他娶了老婆。我老公死之前,儿子儿媳对我们还行,他们吃什么,我们就跟着吃什么。可我老公一死,我就被赶了出来。我儿媳骂我儿子,她算你什么娘?她又没有怀你一天!你要留下她,我们就离婚!我不想儿子为难,就回了娘家。最后娘家那边的政府将我安顿到养老院生活。

“我在养老院待了近三十年。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从来不去看我。前年,我想回乡下生活,乡下空气质量好啊,我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养老院为我向民政局申请养老金,民政局每个月给我两千多元补贴。民政局还出钱为我搭了个铁皮屋,又为我我买了空调、冰箱、彩电,很有家的样子。

“前年秋天,我住到这边来,才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晚上,我儿子就上门了,我看他灰头土脸的,澡都没洗。他一进门就说我有很多钱,应该给他些。

“我说,儿啊,我哪来的钱?这么多年,你没给我买一双袜子一条毛巾,更没有给过我一分钱。我娘家侄女给点钱孝敬我,我省吃俭用,在你儿子考上大学时我给了一千元,今年你女儿考大学我又给了一千元。我自己又挣不到钱,我哪来的钱给你?我儿子却说,他听说民政局每个月给我发两千多。我说我自己也要过日子,我给了你们,到时候我伸手跟你们讨吃讨喝的,你们给吗?就算你给,你老婆也不会给的。你还想跟我争夺民政局给我的钱吗?你想犯法吗?

“我说完这些话,我儿子灰溜溜地走了,再也没来过。逢年过节,不说儿子儿媳,就连孙子孙女都没个电话。他们一家四口让我太寒心了。

“从此,我不再省吃省喝省穿省用,不再想着存点钱补贴他们了。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吃到肚子里是自己的,穿在身上是自己的。我娘家的侄女说想接我去照顾,但她还有公公婆婆,不大方便。她隔三差五用油炸好鱼和肉送来,让我留在冰箱慢慢吃。我每次走路去镇上信用社取钱,都会在镇上买些乡下没有的。这两年,我是真过上了好日子。”说着,老人晃了晃我被她抓在手心里的手。

“现在挺好的。阿婆,你能这样想挺好的。”我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背,同时从老人手中抽出自己另外一只手,“往后你只管照顾好自己,什么都不用多想。就算将来不能动了,生病了,我想政府还是会管你的。”在我看来,民政局能给予她生活保障,应该就是把她视为无儿无女的五保户了。

“嗯,如果哪天生病了,病得不能动了,我就打电话给民政局工作人员,让安排上医院住着。”老人又说,“到死的那一天,我不担心没人给我收尸。我娘家的侄儿侄女会给我收尸的。”

我觉得白衬衣和我说得太久了,有些冷落了大襟衣。我看向大襟衣,她手里的碗已经吃空了,正木讷地看着我和白衬衣。

“阿婆,你和她,”我的脸转向白衬衣,又转回大襟衣,“你们差不多岁数吧?“

“我88岁。”大襟衣指了指白衬衣,“她89岁了。她比我早出生一年。我和她一样,年轻的时候也吃了很多苦。但她晚年过得比我好啊。我虽说肚子里兜了人,有亲生的儿女,但又能怎样?谁管过我死活?儿子儿媳不管,孙子孙媳也不管。女儿生活困难,只有过年过节会买点吃的给我,过年时会给个两三百。要不是国家给点老年钱,我连每个月吃的米和油都没钱买。要不是有点老年钱,早饿死了。”说着,大襟衣长长叹了一声,头低了下去。一些白中带黄的发丝如干枯的芦苇在秋风中飘荡。

“晚景凄凉”四个字飘进我的脑海,瞬间,我的视线模糊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我极力让声调平稳些:“两位阿婆,我走啦。你们照顾好自己。”

“会的。”‘′我们会的,你快回吧。”

我缓缓走开,走出大约两三米,一回头,见白衬衣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搀扶着大襟衣站在那,她们颤巍巍地站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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