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已浓。
人,未醉。
酒在左子城的酒杯里,是红袖为他新添的。
红袖现在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但看起来却气质出尘,根本不似烟花女子,所以更能令男人动容。
但现在左子城心里却不太愉快,尤其是再看见她身上那件艳丽的红衣裳。
他轻轻地啜了口酒,酒很香醇,但身边红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清幽香气更香。
他在看着她,从他一进门,她的脸上就一直挂着笑容,虽然他知道那是职业性的微笑,但看起来却依然亲切动人。
他现在才真正提起眼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很美,年龄虽比他大点,倒有着成熟女人的风韵和姿态。
她身上那件红衣裳剪裁得很合身,衬出了她一身完美的线条,纤细的腰肢,丰满的胸膛。
戴的首饰也很精致,一眼便能看出价属不菲,定是那豪阔的恩客打赏的。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之前所遇见过的都不一样,却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总觉得她与众不同。这倒也合理,否则她怎么能当上青楼女子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佼佼者。
他看着她,忽然缓缓说道:“你不累吗?”
她眨了眨眼,眼睛就像珠帘上的明珠一样亮,吃吃地笑道:“现在……还不到我累的时候!”
这句话很有趣,她很会说话,她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把话锋一转,便好像变成了两人谈笑的挑逗。
左子城却显得很不知趣,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他点明了话语,冷冷道:“你这样笑着不累吗?”
她还是面不改色,微笑地对他道:“我一遇到令我心动的客人,我都会很高兴。”
她的回答,令他不禁心生笑意,其实他也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但还是感到很满意。可他的表情却依然很冷漠。
他不说话,又轻轻啜了口酒,呼吸显得很烦闷。
房子装饰得挺不错,氛围很好,摆设都摆在合适的地方上,没有一点多余,不会让人有一丝觉得拥杂的感觉。
在这样的环境下喝酒,又有名美人相伴,就算最不懂得知足的男人也应该知足。
灯光把房子照得亮如白昼,明亮的灯光照在他温润柔滑的脸上,他的脸色还是白得出奇,几乎毫无血色。
他脸上的肌肤甚至比她的更白,更娇嫩。
她久历风尘,当然懂得观言察色,看着他冷漠苍白的脸上明显刻画着郁闷之色,她轻轻柔声道:“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是的。”左子城淡淡说道。
“那你应该说出来,让我替你分忧分忧”她的语气很亲切,笑得也很亲切,“你也该知道,来到这里的男人,都是来找我们寻开心的。”
“你不懂”他的语气依然很冷漠。
“我懂!”她吃吃地笑了笑,眼中露出崇敬之色,“你就是近几个月来在江湖中崛起的新生剑客,人称‘玉面剑客’的左子城。”
左子城眼中忽然有了光,盯着她看。
她继续悠悠地说道:“我也知道,你今天约了城里用剑最有名的赵斌决斗……你赢了。”
这时的左子城,终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笑意。
他笑了,但他却不是因为听到别人谈论他的战绩所笑,他是因为佩服她而笑。
他以为她只是一个出色的青楼女子,但没想到她居然对江湖上的事也有所了解,而且很清楚,是他轻忽了她。
红袖看见他笑了,她的心里也愉快极,她知道自己的手段又成功了。
——与客人谈心,吹哗客人。这本就是青楼女人哄顾客开心的手段之一。
她继续柔声道:“可你明明赢了,为什么脸上连一点胜利的光彩和精神也没有呢?”
“虽然我赢了,但我却不高兴。”左子城的笑意变得很苦涩。
“为什么?”她轻轻问道。
“因为我杀了他。”他的眼神忽然露出失望愧疚之色。
她怔了一下,像是吃了一惊,但却不是因为听到他杀了人。她现在真心觉得眼前的这位少年的确比其它江湖人奇怪。
以前那些找过她的江湖人士,总在她面前吹哗着自己杀过多少人,干过不知多少了不起的事,就把那些事当成了光荣战绩和本事;但这少年却是因为杀了对手,而一直闷闷不乐。
她虽感到意外,但又立即接声道:“我明白,虽然你们是江湖中人,无拘无束,但第一次杀了人,心情难免会被其触动而烦躁郁闷的。”
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想将温暖热意传到他心里:“放心,姐姐待会儿一定会让你开心起来的。”
她自称姐姐,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初入江湖,不谙世事的幼稚少年了——她已准备改变她的战术。
左子城感觉得到她光滑柔软的手带来的温暖,但这却始终也无法温暖他的内心。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很有经验,有很多方法可以对付各式各样的客人。他已经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也甘心接受她对他的“关心”。
因为他知道,那是她是工作手段之一。
因为他孤独,寂寞,迷惘。
他不开心,是因为他杀了赵斌,他杀了人,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是生手第一次。在赵斌之前,已经有六个人死在他的剑下了。
他不开心,是因为他不喜欢杀人,不喜欢见血;就跟他不喜欢喝酒,不喜欢找女人一样。
他与人决斗,只是想与人比剑定胜负,而不是决生死;他与人决斗,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剑法比别人强;他与人决斗,只想在与不同对手的过招中,了解自己的剑速程度;他与人决斗,只是想清晰地知道自己距离成为江湖上第二个“燕西楼”还有多远。
他有着武林中所有的剑客心中同样的梦想——成为第二个“燕西楼”。
他想成名,他想名震天下,他要受到万人的敬仰,他要引人注目。
‖
其实,江湖上根本没有人了解过他的来历。
他自幼就很孤独,生活缺少父母的关爱,他的母亲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病离世,那时他连哭都不懂得哭;他的父亲,却常年在外面奔波,极少有时间陪伴和真正关心过他。
虽然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皇族地位,生活不足为忧,要什么有什么。但看似高贵的生活的背后,他却比平常孩子快乐不了多少。
因为他缺少父母的慈爱和家的温暖,什么物质也弥补不了他空虚寂寞自闭的内心。
所以他茫然,他孤独。
直到一次偶然,他见到了剑。
剑在他父亲身上,他从他身上看到了威武、光荣、气派和别人对他的尊敬。
那次,他就鬼使神差般地被剑受到了吸引,就好像能从剑上见到了他模糊记忆中母亲的脸;也好像一见到了剑,就像见到了他的父亲在他身边陪伴着他。
他后来从仆人的口中了解到剑,了解到持剑人的威风,了解到各种持剑人的故事。
从此,他便对剑有着强烈的热爱。
因为,他也想成为一位持剑人,一名剑客,一个引人关注,受万人敬仰的人。
因为他孤独,他寂寞。
因为他要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从此,他就有了他的江湖梦,有了目标,有了动力,他立志一定要学剑。
‖
上天总爱无情地戏弄世人,祂在安排你比别人缺少些什么的时候,都会偷偷地补还些别人没有的给你。
他不仅对剑就有着由衷的热爱,他也庆幸自己对剑有着极高的天赋。
他练剑的时间比别人晚,他在十六岁那年才真正地接触到剑,练习剑法。但他凭借着聪颖的天赋,只用了两年,剑法便已登堂奥。
接着他便离开了家,踏上江湖路,开始了他的历练,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三个月前,他离开了家,彻彻底底地离开。
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无法证明自己的实力;如果他不这样做,他的对手便会碍于他的家世,而对他留情,那样他就无法真正的证实自己。
‖
他步入江湖只三个月,便以他的剑闯出了名堂——人送外号“玉面剑客”。
他踏入江湖的三个月来,他一路公平挑战了七位用剑高手,七个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但他却不愉快,因为他不想杀人,他性本善。可他却每次都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手中的剑。
当他在与对手的决斗中,每逢他刺出那决定胜负的一剑时,他总是压抑不了心里即将迎来胜利的喜悦和冲动,每一次那一剑都会刺得比平常更重、更深、更残酷;就仿佛那一剑已受了邪神的诅咒,已变成了带来死亡的一剑。
每一次事过后他都会感到无比的懊恼、后悔、愧疚、痛苦和恐惧。
而这之后他又得尽量去做其它两件他不喜欢做的事——喝酒,找女人。
这是他师傅教他的,他的分析也很合理。
——喝酒,喝大量的酒,酒能麻醉你的思想,洗净你身上的血腥,使你忘记杀了人带来的痛苦。
——找女人,她会给你带来快乐和趣味,替代你杀人后的悔恨和痛苦。
‖
他第一次杀人。
那一剑从对方的心脏拔出来的一瞬间,鲜血猛矢般溅到他的脸上。
那次,他第一次闻到了人的血腥味;第一次见到别人的血;第一次给别人的生命带来了终结;第一次见证了别人的死亡。
见到那人死的时候,扭曲的脸上带着狰狞可怖的表情,他胃里一阵痉挛,忍不住跪了下去呕吐。
他第一次找酒喝。
酒的辣烈残酷地燃烧着他的胃,他的喉头,他全身的血液。
还喝没两斤,他便全部吐的干干净净,使他差不多全身都虚脱了。
酒虽已麻痹了他的大脑,可他眼里却还一直清晰地涌现那杀人的画面。
然后,他便挺着无力的身躯,带着浓醉的酒意和满身恶臭,蹒跚地去到了妓院。
那次,他一走进妓院门口,妓院里的人都纷纷被他身上的恶臭吓得远远走开。
然后,便出现了两个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粗壮大汉向他冲了过来。看样子就像想好好教训他一番后再把他像饿狗一样给抛出去。
他们气势汹汹地向他冲了过来,拳头刚一抡起,却被他用剑鞘反手一招带过,两个粗壮重逾百斤的大汉就好像变成了两根黄瓜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把楼梯都摔塌了。
在场的人几乎都被吓瘫,那老鸨娘见是来了硬茬,“噗通”一下就跪在了他面前,哀呼道:“大爷啊……”
她的话还没说清,就被左子城一叠银票重重地甩到她脸上,喝道:“我要找最好的女人。”
那时,安排给他的女人的确很好,很美,很年轻。
她上床的时候,左子城已经先被人服侍洗了个澡,身上已经干干净净,虽然身上就是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那晚,她年轻光滑又温暖的酮体一直紧贴着他的身体。
那晚,他的确体会到了一种奇妙的快乐,麻麻酥酥、迷迷糊糊的火热的感觉,仿佛有一股火焰要从他身上爆发。
这种陌生的感觉他从来没有感受过。
奇妙的快感慢慢驱走了他的酒意,他慢慢地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像如浴春风又忽然跌进了烈焰猛火之中的感觉。
似乎这种快乐真的已经帮他摆脱了心中杀人的阴影。
可当快乐过后,他的身体又迎来诅咒。
——他又看到了血,血是那女人流的。
他猝然又感到了胃里一阵抽搐。
这次,他更是吐得彻彻底底了。
‖
现在,他忽然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说不出的苦味。
他觉得他师傅有些话也有点道理——经历多了,就会有所改进,也有所领悟。
虽然,他还控制不了他杀人的剑,但他已经能控制自己的胃。从他杀了第三个人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忍不住呕吐了。
虽然,那种情况,那种感觉还常常会发生。
虽然,他不喜欢醉酒后醒来时头脑欲裂的痛苦,但他明白酒可以少喝。
虽然,他想念那晚的快乐,但他却自卑,就好像他注定是个不能与人接近的孤星。
现在他找女人都只是想享受有人在身边的那种温暖的感觉,他只是单纯地和她们一起喝喝酒,聊聊天。
‖
现在,夜更深,月已斜,风更急。
寒冷的北风呼呼地击打着窗户,寒风吹了进来,烛火剧烈摇动,房子里的光线忽然变得昏黄黯淡。
红袖站了起来,走过去把它掩上。
然后又缓步回到了座上,她走路的姿态的确十分美妙。她再帮他斟满了杯中酒,这已经是第十三杯了。
她忽然倚着桌子,单手撑着下颌,秋波暗涌,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是江南姑娘,你呢?你的家在哪?”
左子城闻言怔了一下,捏在手上酒杯中的酒溢些了出来,酒杯停在半空,忘了喝酒。
红袖的话本来是平常套近乎的,可却没想到触动他心中的隐痛。
她察觉到了,连忙试探着说道:“都怪我把酒斟得太满了些。”说着便拿出一条鲜艳光滑的红丝巾帮他檫拭手上的酒渍。
她又抓住了他的手,又是对他的一次“关心”。
他看着她,眼神却很恍惚,慢慢地嗄声道:“我……已经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了。”
红袖闻言倒也不觉得意外,但也懂得不继续揭别人的伤痛。
她跟着幽声道:“真可惜,但现在你活得很好,你的父母要是知道你有如此成就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很安心。”
他活得很好吗?现在?
他猛地举杯把酒喝干,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一甩手重重地把酒杯扣在桌子上,却说道:“倒酒。”
红袖现在心里不仅觉得他很奇怪,而且还很难伺候,她今晚所使的招竟然都好像对他没有什么用。
她只得慢慢地把酒杯重放好,想给他倒一杯,但酒一入杯,她就发觉这酒杯已经有了裂痕,就都漏了出来。
她起身又取来了一只新酒杯,轻轻地替他斟了一杯,微笑着递给他。
他不说话,一手接过一口喝下,举杯示意她,她就再斟。他一直默默地喝,她也默默地替他倒酒。
到了第二十五杯,左子城好像终于忍不住了,才喝一半,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红袖看着他的样子,眼神好像很愉快,很满意,非常奇怪。但还是“关心”地说道:“你若是想这样的喝酒法,何不换成大碗!”
左子城好像已经有了酒意,他本来酒量就很不好。
他苦笑地对她说:“换大碗,那我岂不更醉得更快些。”他嘴里呼着气,好像被呛得不轻。
他又接着道:“酒醒后脑袋疼痛难忍的感觉,我讨厌得很。”
红袖不说话,又替他把那半杯酒斟满。接着就移位坐到他的另一边。
左子城的剑从一进门就放在这边的椅子上。
红袖走了过来,拿起了这把剑,坐了下去。
她看着这把剑,微笑道:“这就是你的剑?”
这当然。
“这剑不错嘛!”她赞道。
这剑确实不错,形式极精致,连剑鞘都打磨得很光滑顺手。剑鞘和剑格上都镶着几个鱼眼大的珍珠。
她自意把剑拔出七寸余来,剑身在灯光下映着淡淡青光,并不炫眼,但看得出这是一把极锋利的宝剑。
她一直自主己意地在把弄着他的剑,要知道,剑客的剑就像视作他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从不轻易交于他人之手。何况现在红袖的举止就像在轻视玩弄着他的剑,可左子城却一点意见也没有,只是干干地看着她把玩着。
“你就是用这柄剑,连挫七位剑术高手的?”她侧眼看着左子城。
“是的。”左子城已经醉眼朦胧。
“如此宝剑,一定价属不菲,而且也一定是冶铁的高手所精心打造。”她又接着道,“那么江湖人都常说宝剑得到明主手上,才能发挥它的价值和威力。”
左子城道:“的确如此。”
“你师出何门何派?”
“我无门无派,就此一人一剑。”
“你的家族是不是也是武林中人?”
“可以说……是的。”左子城又喝了一杯。
“你的父亲究竟是什么人?”
左子城苦笑一声,眼神却似充满讥诮,道:“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哦?江湖上好像没有一号大人物是姓左的!我好像从没听说过,你是哪个‘左家’的人?”红袖的笑忽然变得有些说不出邪魅。
“世上就算有千万个左家也跟我没有关系。”
——因为他已经脱离了他的家族。
她笑出了声来,笑道“反正现在你也很了不起啊!才短短三个月,你用这把剑就杀了那么多人。”她又接着道:“你无依无靠,就不怕别人寻仇么?到时你可有帮手?”
“没有,我现在没有家人,更没有门派护着,就我一人一剑。”他又接着道,“何况,我一向都是光明正大地向人挑战,就算他们的人想要报仇,也要按江湖规矩,一样光明正大地来挑战我。”
他的脸已经被酒点缀得有了点血色,呼吸已经渐渐沉重急促。
红袖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脸已经有点热烫。她看着他,好像觉得他真的很可爱。
她柔声道:“你真可怜。”
左子城惨然一笑:“的确,我一直就这么可怜。”说完他竟狂笑了起来。笑声在寒冷的夜里变得十分凄厉哀伤又恐怖。
红袖就这样看着他笑,接着轻轻地站起身来,走开,手上还拿着左子城的剑。
她轻移莲步,边走边抚摸着宝剑,对左子城说:“这柄剑你能不能送给我?”
醉态可掬的左子城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她,痴痴地说道:“这剑,现在就像我的生命一样。我怎么可以送给你。”
红袖笑了,又笑出了声来,娇嗔道:“反正,这剑对你也没有用了,送给我,以后我可以帮你好好保管它。”
“笑话,怎么会没有用!”
红袖轻轻叹了口气,悠然道:“就算你不甘把它送给我,我也是不会再还给你的。”说完又笑出了声来,笑得很开心。
这笑声回荡在房子里,回荡在漆黑的深夜里。而这笑声还真不似红袖往常那一番做派,竟然有点像男人的笑声,奸笑的声音。
左子城在檫拭着自己是鼻涕,他往常喝再多酒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可也不管了,现在他更关心他的剑。
可当他想站起来的时候,他就发觉不对劲——情况不对劲,他的身体也不对劲。
他知道无论醉得多厉害,只要有知觉就还会有力气。现在他明明脑子还算清醒,可身体已经不受指挥,连动都不能动了。
而且,他还发觉那阵似男人般的奸笑声,真的是男人的奸笑声,而且愈来愈清晰刺耳。
现在,他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已经陷入了江湖人常说的“局”。
他整个人都瘫软倒在了桌上,不过眼睛还能直直地瞪着面前的红袖,红袖的笑容阴冷狡黠,他趴在桌上跟狗一样喘着粗气。
伴随着阴冷的笑声,左子城眼前渐渐多出现了两个人,还不止,他还感觉到还有几个人包围着他。
随着笑声出现在他眼前的两个男人,都很精壮,一个带刀的独臂汉子,使的是左手刀;另一个却是一个健壮的白首老头,他比那汉子还要粗壮得多,而且还高出他一个头,用的是一柄四尺长剑,剑身极狭窄。
其余围在左子城身边的只有两个人,分别是一剑一刀。
使刀的是一个头大如斗的矮子,手中的那口大刀足足比他自己高出一个身子,他现在正蹦跳着走近桌边。
他蹦到左子城身边,单手抓住他的发髻,拽起了他的头,惜惜有声叹道:“你看你看,这样漂亮的一个小白脸,竟然不去当贵妇人的面首,却要跑去学剑。”
那矮子刚说完,从左子城后面也急着走去一个人来,急忙娇嗔道:“来来来,快让我看看,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我长得漂亮?”
说话的这男人长着阴阳怪气,穿着一件比红袖身上那件红衣裳还要艳红的宽身长衫,而且脸上还涂着浓浓的脂粉,简直丑的令人作呕。尤其是他那语气,简直比女人还要阴柔而且尖锐刺耳。
“哎哟!还真是一个玉面少年郎啊!”这阴声男人捏着左子城柔嫩的脸,娇声叹道,“长得真的比我漂亮。”
“柳妖妖,你是不是看上他了?”那矮子忽然笑着道。
“可惜啊可惜!”那阴声男人眼神忽然变得好无助,噘着嘴说道,“他不能活得太久了。”
“你们给我滚开。”那白首老人忽然走近左子城面前说道,他这话当然是对那矮子和阴声男人说的。
这两人倒是很听话,闻言后那矮子便松手,然后和那阴声男人退到一旁。
现在的左子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这白首老人,甚是威严,目光炯炯地盯着左子城,沉声说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他自己回答了他的问题:“我陆剑翁杀人从不会让人死得不明不白。我们都是你的仇家请来要你命的,我是刘宇轩和霍穆的家人请来的。”
“我是苏少商请来的。”那矮子跟着道。
“我受了陆云风五千两。”阴声男人娇声道。
“他是云海岳雇来的。”白首老人指着那独臂汉子说道。
“我是联合他们骗你上当的,我其实也算是半个江湖人,江湖人的买卖我能做的都会接。”红袖微笑道,眼神已满是阴森。
左子城已经知道了,刘宇轩、霍穆、陆云风、苏少商和云海岳都是他挑战过的五位对手。现在他们的家人为了报仇,已经各重金雇请了杀手来杀他。
——这倒是那些人无力对付强敌的最好报仇方法。
左子城现在只能在心里委屈和怒骂,却不能吱声。
“现在,你已经知道都是谁要杀你了,我们只不过是他们代替杀人的工具,你死后诅咒的可不能到我们头上来啊!”那白首老人陆剑翁叹息道。
“好吧好吧!你们动手吧,反正我是心疼他这副俊俏的嘴脸下不了手,可他不管怎么死,死在谁手里,大家都还是有钱赚不是。”那阴声男人柳妖妖说道。
那矮子大声笑道:“柳妖妖,你这婆娘可越来越会做生意,越来越懂得赚钱啦,好吧,就让我高大来替诸位代劳。”
说着便抡起了他那口大刀,那刀面比长板凳还要宽厚得多。
这时的左子城就像将要行刑的犯子一样,伸直的脖子只能干干地等那一刀落下,其间已无任何转机,只有死路一条了。
矮子高大,他长举大刀当空,就像要执刑的刽子手一样,大刀对着左子城的脖子一挥而下。
柳妖妖和红袖这时早已转过身去,似乎不想看到那恐怖的画面。白首老人陆剑翁也退后几步,生怕鲜血会溅击到他的衣裳。
矮子高大的刀势去得极快,只见大片耀眼的刀光一闪,已将砍落左子城的人头。
忽然,一点寒光破窗而入,来势竟比那刀势还要快得多。只听见一声惨呼,一条黑色人影早已随着寒光破门而入,那条人影也带着闪闪金光直逼柳妖妖和陆剑翁。
只听那声惨呼停止,那破门而入的乌衣人已站立在左子城身旁,手上握着把乌黑短刀。这时地上已躺下了两个人,两个死人,竟赫然是高大和柳妖妖。
陆剑翁也瘫靠在红袖身上,已被那刹那间的拼斗逼得冷汗直冒。
他虽然当时已经注意到了那点寒光,知道一定有变数,多年的经验和杀手的本能反应,他立即迅速地伸手拔剑。
他的剑长四尺,就算极厉害的高手刹时间也无法近得了他的身,何况他已有了防备。
可他却没想到,变数来得那么快。他的手刚触及剑柄,那条人影便破门而入,直向他冲了过来,那人反手一刀便了结了柳妖妖。
幸好他出手先杀了柳妖妖,刀势的力量有所减少,不然恐怕他也已死在那人的刀下。
现在,剑已在陆剑翁手中;可他的手却已不在他的胳膊上,已从肘间被那人一刀砍断。
那独臂汉子眼见这一系列变动,始终纹丝不动,但脸上已起了极可怕的变化,就像戴着一张手工极粗糙恶劣的面具,脸上的肌肉都已因恐惧而抽动着。甚至比陆剑翁脸上那惊魂未定的表情还严重可怕。
‖
陆剑翁在喘息着,他一直不敢去看他那被砍落在地的手,眼睛一直盯着那个人。
这时,从门外也出现了一个华衣老人,他咳嗽着挺着孱弱的身躯走了进来,站在了左子城的另一旁。
那一点寒光正是他所发。
那飞身进来的乌衣人却早已还刀入鞘,扶起了左子城,忽然说道:“拿解药来。”
红袖全身颤抖了起来,她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可她早已被刚才那场面吓尿了,动也不敢动。她虽然总是经常听到关于杀人的故事,可这杀人的场面她却是第一次目睹。
她回头看了看独臂汉子,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已知无望,现在他们的命全都捏在了那两个人的手上,她只有照办。
她推开了陆剑翁,挺着颤抖的身躯,快速跑到妆台那拿出了一个小药瓶。她捧在手心,恭恭敬敬地奉送到那乌衣人面前。
里面装的正是解毒的药丸子。
“你自己先尝三颗。”
红袖只有照做。
其实那毒也不是什么腐骨断肠的剧毒,只是药效比较重,色味极其淡的使人短时间内无力动弹的蒙汗药。
陆剑翁他们联合红袖使出这一着,一是碍于不清楚左子城的武功,为防万一,也想少生事端;二是他们是一群可笑的有原则的杀手。
须臾,左子城便微微回复点气力。
“没事了。”那华衣老人对左子城说。
“你怎么来了。”左子城的声音还是很微弱,麻痹眩晕的药力还未全退。
这老人叹了口气,眼神带着愧疚对他说道:“其实,这三个月来,我们都一直跟着你。”
“现在,你也该知道江湖险恶了吧。”他又咳嗽了数声,“有些事,我们怕说出来,会伤你的心,但……又不能隐瞒你。”
“其实,我们早已经知道他们埋伏在这附近。他们可以说是我们授意来杀你的。”华衣老人道。
“你说什么?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陆剑翁忽然瞪着大眼惊道。
“我们是什么人!你可以问问你身后那条狗。”那乌衣人说道。
“你和他们串好的。你想把我们一窝端了。”陆剑翁转身瞪着那独臂汉子。
“我没有。”这时的独臂汉子脸色已渐渐平静,道“我还不配。”
独臂汉子继续道:“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位老先生就是以暗器闻名天下三十年的高手‘一光索命’的吕寒吕老先生。”
“这位伤你的就是……”他的声音已又有些颤抖,“就是也断了我这条臂膀的‘魔刀’曹格。”
陆剑翁的脸上的恐惧之色更深,嗄声道:“你们不是二十年前就已经从了镇南王改心向善了吗?那这个少年是?”
他便是镇南王世子——朱玉承。
“现在,你们自己了断吧!你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华衣老人吕寒说道。
“什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陆剑翁呼喊着,忽然声音和脸上的表情都已冻结了起来。
因为,独臂汉子的刀已经从他背脊刺入了他的心脏。
‖
这时的红袖也已经倒下。
独臂汉子忽然对乌衣人道:“当年的你没有杀我,刚才看到了你的刀法,我也知道今日也绝对不会是你的对手,但我还是想知道我苦练的左手刀能抵得了你几招。”
乌衣人曹格一眼也没有去看他,却说道:“你还不明白?”
“什么?”独臂汉子道。
“当年,我把你当成一条狗,不屑杀你,想让你苟延残喘地活着,可没想到你还挺坚强。”乌衣人曹格终于抬起了头来看着他,一字字道,“今日,我也不屑杀你。”
‖
人已去,楼已空。
整座青楼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红袖房间里现在已只剩下五具尸体,摇摇欲息的烛火似在空中残喘着,房里的场景充满了悲凉、凄惨、阴森和可怖。
‖
现在,左子城在心里痛恨着一个人,他在恨红袖为什么不把他毒杀了算了:
“这三个月来,你挑战的对手,都是别人假扮的。”
“王爷叫我们盯着你,一路保护你,替你安排一切。”
“其实你的剑法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
“你的剑法就只是一套普普通通的入门剑法。”
“你对你自己剑法的认可,只是你自己的幻想。”
“你的师傅只是一个普通的镖局趟子手,你父王授意他教你武功,只是看中他的演技比别人好,撒谎比别人自然点。”
“王爷这样做,只是想让你真正认识自己,也让你认识一下江湖。”
“江湖险恶,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就算你真是一个光明正大的高手,别人也有千千万万种方法可以要了你的命。”
“虽然江湖这三十年来,在你父王和武林商定的那些规矩之下,表面风平浪静,没有出过一桩惹怒官家的乱子。可暗地里却恶云暗涌,是你父王一直在极力地维护和平衡着。”
“其实,江湖上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士,有些做的却都是龌龊至极的恶举,只不过他们表面掩饰做得好些罢了。”
“小王爷,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你父王还在府里等着你呢。”
‖
江湖上,有千千万万个江湖人,有千千万万的不同的故事。
这个故事只是其中之一。
一个可怜的人,做着一个可怜的江湖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