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l 疯城


傍晚六点四十五分,距离通关最后时限仅剩十五分钟,罗霸及时将货车开抵关卡。

天空一片灰暗,云层像是搅和着墨汁揉成的面粉团,厚重得让人有种窒息的压迫感。

这场雨已然连续下了四十八小时,连绵的雨丝让这座城市显得很不真实,仿佛沦陷在虚空的境界里。

虚空只是一种很抽象的感觉,然而生活却是一种绝对真实的面对——避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的残酷搏击啊!

我在高中时代珍藏的书签里,其中一张写着这么一段话:在苦扎的一生,尽管历尽沧桑,我依然愿意为了梦想奋战到底!

因为这几行句子,我一直以为自己未来的人生会是一场浪漫的战争。

然而我错了,战争从来就是残酷的拼杀,根本没有浪漫可言。

“喂!到了,快去拿关纸!”罗霸扯开粗声粗气的嗓门将我拉回现实的世界。

我直起身猛吸一口烟,摇下车窗顺势用食指将半截香烟弹飞,满嘴浓烟随着叹气呼出后,才戴上口罩从货车前座下来。

一阵让人清醒的冷空气迎面扑来:“我一定是疯了!”

是啊,年头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大家都快疯了——为了遏制无止境的传染蔓延,全世界都陷入了锁国封城的无奈举措之中,犹如为求自保的壮士不得不断臂。

不管叫封城或是管制行动,还是阻断措施,总之一夜之间,我们都失去了自由。

幸运的是我从事水果批发生意,在绝大多数行业被迫不能如常营运之际,食品类依然能正常运作。

不幸的是,许多领域因为诸多限制也间接影响了我的生意。再者,时间调配也比往常吃紧。就拿关卡来说,因为疫情关系,开放时间也从二十四小时缩减成十二小时。

时间少了,压力自然也大了。

而三个月之后又延长三个月,稍微放松管制又迎来第二波,第三波的疫情冲击,这似乎是一场人类与病毒之间无休止的抗战啊。

眼看年关将近,生意还不见起色,而各种催债的声音就如呼啸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让人心惊胆颤。

我的双脚在冷风中仿佛灌满了铅一般,每一步都那么沉重,沉重得提不起那颗往无底深渊坠落的心。

  

“你看见儿子这么努力了吗?他还问我家里有没有预算他念大学的费用?我说没有,你呢?你就没有感觉?我真的不知道你这个当爸爸的是怎么想的!”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就是不放在心上,还是像上班打卡一样,货一送完就算了,也不把心思多花在生意上!”

“不是我要讲你,家里那么多的开销,你赚的钱又这么少,这个月的店租,房贷,孩子的学费,我都不懂要怎样分配了!我真的很想什么也不管了!”

我不是不明白太太的苦,可我就是无能为力。一次失误的合股投资,竟然也像传染病一样,不止输光了多年的积蓄,连带原来的生意也像患上绝症在等死一般。

太太苦,我也苦。于是每一次提起这些糟心的事,我总是负气说:“我不是不努力,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

牛,不努力吗?可牛空有一身蛮力,最终也只能任人宰割。我吃得起苦,但是却无力改变命运。

处理好通关手续,我望着车斗上那些少得可怜的货,心情更是异常矛盾。对于这次的决定是对是错,我只能不停说服自己:“别想太多了,你也是迫不得已啊!”

虽说已年过半百,本该是不惑之年,然而人生岂能真的无惑?我此刻要比任何时候还要迷茫又疑惑无助……  

罗霸见我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皱眉给我白眼:“屌!不用想这么多,相信我,没事的喔。”

一脸横肉,满身江湖味的罗霸是我聘请的老司机。相处久了之后,闲聊时他说自己年轻时是社团的虎将,遇上社团摊上大事谈不拢,他就得领人用刀解决。而今上了年纪,套句他的话就是人在江湖不问江湖事。

我平日也没什么朋友,所以和他虽说是僱主立场,但是更像朋友的关系。我既然不当他是员工,他自然也没把我当老板。

“屌!有什么好烦的,晚上有空一起去喝酒啦!”他有时见我心烦总是拉我一块去饮酒,喝多了也就无所不谈了。

即使因为疫情关系,在管制令的限制下不能如常在外头买醉,我和太太一冷战还是躲到店里喝酒。有时喝得无聊,也会叫上罗霸陪我一块喝。

不久前,因为入不敷出的窘境又和太太吵了一架,我一气之下干脆搬到店里也省得耳根清净。

“你最厉害就是一走了之,每次都是这样不负责任!滚!不是男人!”

也许,她还是期待我能回过身,然后给她一个踏实的拥抱,还她一句温柔的对不起。但是,一股闷气压得我头昏脑胀,我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家。

  

“阿罗,我在店里,有空就过来喝几杯。”

罗霸一到店里劈头就是一句:“屌!傻的才跟女人吵架,吵完还不是要去哄?”

“所以还是你聪明,结婚就是结仇啊!看来你不找个女人结婚就是不想和女人结仇。”

他自顾坐下倒满一杯酒,大剌剌地猛灌几口才答腔说:“结婚?我又不是傻的,自由自在不是更爽?”

罗霸爽不爽我不知道,我不爽倒是真的。

几杯酒下肚,烟一根接着一根,我们在云里雾里扯些有的没的,彼此的舌头也渐渐大了起来。

“老板,你,呃,你也不用这么烦,我告诉你,现在,现在机会来了,就,就看你敢不敢赚,赚这个钱!”

我当时是怎么回话,如今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是罗霸没忘记。隔天送完货回来的中午,他一本正经地交待:“老板,别忘了今晚九点,我来载你。”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和阿婴见面。

阿婴并不年轻,也算不上是漂亮,但是浑身散发着一股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的女人味。

除了阿婴,还有那间独立洋房的主人,罗霸称呼为三哥的老男人。

三哥的长相一般,而挂在他脖子上的金项链却不是一般的粗。如果不是罗霸事先提起,我是绝对看不出脸色红润的三哥已经有六十好几了。

“阿罗是我的好兄弟,你是阿罗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来,喝酒!”

几杯酒下杯,距离也就拉近了,而三哥的言谈更是让我心生羡慕不已。

“我怕麻烦啊,所以屋子车子的贷款就大笔大笔还,买给儿子的那间也一样还清了,我现在什么都不干也没烦恼了。”

三哥一脸自豪的说着一桩又一桩的得意事,相比之下,我更是显得卑微了。阿婴似乎见我与他们有些格格不入,便主动与我闲聊起来。

没一会功夫,大厅便形成了两边熟络的互动,偶尔交叉的切入话题,大家很快便打成了一片。

三哥也适时严肃起来:“我听阿罗提起,你最近的生意有些不理想?”

“诶,别提了,现在这行情不倒闭就偷笑了。”

“这倒是真的……这样吧,我有一批货想让你帮我带过去,酬劳方面绝对不是问题。”

我一听这话瞬间酒醒了一半,其中更多的原因是警戒:“带什么货?”

三哥却没有正面答复我,只是笑着说富贵险中求;这无异也是在告诉我所带的货存在风险,这让我更不敢贸然答应了。

“危机就是机会啊!我这些货一直都是运载家具的货车带过去的。现在疫情关系,他们都被限制出境了,所以我才找上阿罗,这是赚大钱的机会,就看你敢不敢而已。”

三哥见我似乎并不感兴趣,又继续说:“我的货也不是今天才要带过去,这都十几年了,要出事也不会等到今天,你说是吗?”

我不敢直接驳斥三哥,只是表明态度:“有些钱,还真不是每个人都能赚的。我的运气向来不好,别人不出事不代表我不出事啊。”

“老板,这你就不懂了,没有鬼是死不了人的。”罗霸说得很轻松,如同喷出的那口烟雾一般轻飘飘。

“别忘了进入关卡前还要经过X光扫描,哪有这么容易。”

三哥笑着给我倒满一杯酒,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有设备,我们有门道啊。”

“是啊,三哥很有办法的,这钱不赚白不赚啊!”罗霸一再怂恿着,“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厉害,市场上早就断货了。”

虽然我心里也隐约猜测得到,可还是想从他们口中得到证实:“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货?”

罗霸端起酒杯及时堵上了那张嘴,三哥挪身向我靠近说:“不怕跟你说,就是一些药丸子而已。”

我没让三哥的话吓着,因为心里毕竟也猜到了几分,但是脸上的表情还是霎那僵住了:“额,这,这被捉到是要死刑的!”

三哥大笑往沙发一靠:”哈哈!你也说了被捉到才会死刑,不被捉就是大富大贵了!”

“老板,这点你可以放心,三哥认识很多人,包括关卡那边。”

“男人有两样东西永远不嫌多,钱和女人!前提是你必须够大胆啊!”

三哥和罗霸一言一语在利诱游说,可我心底只有两个字:害怕!

面对死刑,又有谁不害怕?

  

货车驶出关卡后,雨丝渐渐变粗断线,豆大的雨点急速打在大镜上,发出急促的啪啪声,让人莫名开始局促不安。

通往邻国关卡的那道长堤,不知是雨天关系还是别的原因,长长的车龙在暮色中缓缓移动着。

面对这异常的现象,我心里又怎能淡定:“今天特别堵车,不会是严查的关系吧?”

“放心吧,没有鬼是死不了人的。”罗霸摆放在方向盘的手指随着唱机播放的歌曲敲打着节拍,一脸轻松悠哉的神态,根本没将车上那批货当一回事。

望着车镜的雨刮条一上一下,清晰和模糊的景象在眼里交错闪现,我又回想起那天夜里豪放热情的阿婴。

三哥和罗霸见我始终不点头也识趣转移了话题,阿婴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不停劝酒。

“我和阿罗有点事要出去办,阿婴,你陪他喝,喝醉了就在这里睡一晚,呵呵!”三哥接了一个电话后,交待几句便和罗霸一块匆匆离开。

阿婴在三哥走后似乎更自在了,话题在酒杯里开始带着醉意,也愈来愈露骨。

“听阿罗说,你和老婆吵架才搬去店里住,一个人不寂寞吗?”

阿婴左手端起酒杯在我身边坐下,右手很自然往我大腿一搁就轻轻摩挲:“怎么,你这个年纪就没有需要了?”

对阿婴突如其来的大胆挑逗,我一时显得手足无措:“三哥……他不是你的男人?”

“他?他是我男人没错,可他早就不行了,所以他也不管我找不找别的男人。”阿婴凑过脸,在我耳边呵着气,“我呢,每次喝多了就特别需要……”

阿婴近乎幽怨的呢喃从耳孔直钻心底,而她那白皙的小腿在我眼皮底下晃动着,靠近足踝一朵嫣红的小花纹身就如飘零的落花在风中荡来荡去。

“那是什么花?”我借着酒意,手一伸便抓住阿婴的小腿。

“罂粟……”阿婴笑得很放荡,酒杯随手一扔即放软身子倒在我身上。

那一夜我尝到了久违的柔顺,还有不曾体验过的狂野。而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甚至突然得来不及让我产生负疚感。 

我向来就缺乏定力,再加上回家吃个饭也会和太太吵一架,所以只要阿婴来电便不管不顾扔下一切前去赴约。

阿婴和我在几次缠绵之后,叹气说:“这疫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过去,三哥说了,他的货要是一直没法运过去只好搬去北部,到时想见你就难了。”

我听了没说什么,但是心里顿时感到极度失落。也许对阿婴谈不上是感情上的不舍,我迷恋的不过是她带给我的刺激感吧。

三哥似乎也明白阿婴和我的关系,但是却像没事人一样,偶尔见面依然对我称兄道弟:“老弟,你还在犹豫啊?”

罗霸也不时在我面前说:“如果我是你就敢敢载几次,赚够孩子的学费就马上收手,以后就不用烦恼了。”

我不是没有过心动,可一想到死刑两个字就马上打消了念头。

  

“电费已经拖欠了三个月,我真的很累,亏你还吃得下睡得着!”

“不然?像你这样每天烦到大家都不开心?”

“滚!我不想跟你说话!”

为了一张电费单,太太积压多时的郁闷又再次爆发,在怒火狂烧中,我更是丝毫不觉内疚摔门而去。

临走前望了一眼在战火中仍忐忑不安埋头苦读的儿子,我最后一丝理智崩溃了,“阿罗,三哥那批货你真的有把握?”

罗霸听出我的意思,一个劲地嚷说绝对有把握,并马上约了三哥到我店里喝酒详谈。

这一次不见阿婴同行,而三哥比以往更显热情:“老弟放心吧,阿罗是我的好兄弟,我害你不就是害了阿罗吗?我要是没把握也绝不会找阿罗,来,喝酒!”

三哥的保证就如同我去神庙拜神求平安一样,其实,还没发生的事又有谁能保证?可我就是莫名心安了。

半夜就开始下起了大雨,我带着几分醉意倒也安稳睡了一觉。

第二天起床,外头仍然不见放晴。连绵不断的雨水让人没来由的心烦意乱,给阿婴打电话也只是等来语音回复:我陪三哥办货,等你送货回来再联络。

带着低落的情绪,昏昏沉沉又睡了一天,直至被罗霸的电话叫醒了,我才匆匆打开电闸门。

“屌,几点了还睡?你忘了今天还有三哥的货要载啊?!”

天空阴沉沉的,雨势也不见转弱,难怪我睡了一天也没什么感觉。

“阿罗,这是什么?”我见罗霸冒雨从车上快速将两个用报纸密封起来的篮子搬到店门口,不由好奇问道。

他抬起头狡猾地笑说:“等下报关记得多报上两篮木瓜就是了。”


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我的货车终于驶入邻国关卡前的X光扫描仪。

两旁站岗的关卡人员见绿灯一亮即挥手示意前行,一切就和平日的流程一样,可是我的心情却从未如此紧绷着。

“放心喔,三哥也有认识这里的人,一定没问题的,我们就等着收钱吧。”

话虽如此,我的心还是无法安定下来,随着往通关柜台移近,一颗心几乎就快从口腔跳出来一样。

“哇!老板,你要放轻松啊!等下过关时,他们看你脸青青一定会查你的。”

罗霸愈是提醒我,我愈是紧张,他又说:“一次生,两次熟,多送几次也就习惯了。”

我一想到孩子,还有孩子妈这些年因为经济问题而日益暴躁的脾气,一股豁出去的决心骤然涌上,“没事,我可以!”

当我下车呈上护照和货物报关单时,面对柜台人员也尽量如往常一般自然应对。所幸的是,对方也如往常一般随意问几句公式问题就在护照和报关单盖印放行。

“你看,我都说了没有鬼是死不了人的!”罗霸又洋洋得意笑了,我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也终于踏实落下。

再往前就是检测体温,循例查看一遍报关单都轻松通过了。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站,前去登记货车入境并领取一台记录行程的定位手机。

“屌,他们又不会查你,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我都说了,三哥是很有办法的人,不然也不会混到今天了。”

“希望吧。”我是放心了,可心里还是有些怪异的感觉,也许还是不敢相信竟然这么轻易就过关了吧。

货车一驶入前往登记的通道,只见一大票关卡人员候在前方示意罗霸停下货车。

罗霸依然一脸淡定摇下车窗,其中一个关卡人员趋前客气问道:“晚上好,这些货要送到什么地方?”

罗霸照例说了几个地点,那个关卡人员听罢只是微笑说:“麻烦把车泊好,熄火,还有拿你们的护照过来。”

我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吓白了,可罗霸还是很镇定按照指示将货车停泊在检查站台前,同时轻声交待说:“没事的,你放轻松,就是例行抽样检查而已。”

我下车时尽量控制住紧张的情绪,心底不住祈祷:“老天保佑一切顺利,这一关过了我绝不再帮三哥送货了。”

可是这一回的例行检查却完全不同,因为关卡人员有十几人,其中还有一个竟然牵着一头警犬!只有缉毒时才会出动警犬吧?

我浑浑噩噩帮着罗霸卸下关卡人员指定的货物,手脚早已不受控制的轻微发抖,冷汗更是不断涌出。

此刻已来不及后悔,我只希望会有奇迹出现。偷眼再看罗霸,他的脸色也不比我好,相信也开始害怕了吧。

警犬突然一声狂吠,我的魂几乎被吓散了。只见那头警犬兴奋地用爪子扒拉着罗霸带来的那篮木瓜。

关卡人员迅速拉开警犬,另一边即果断撕开密封的报纸。

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马上搭在我肩上:“先生,站好,别乱动!”

关卡人员一声斥喝,我的双腿忍不住开始抖动,完了!这下全完了!而罗霸的脸色早已一片死灰,浑身也明显在颤抖着。

那篮木瓜被拆开后,报纸在强力的电风扇下吹得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木瓜则整齐排列在地上。

戴上手套的关卡人员上前检视一番,很快便拿起其中一粒木瓜稍微使力扭转,原来木瓜靠近瓜柄部位已被完整切开。关卡人员冷眼望着我们,从掏空的木瓜内部扯出一袋白色粉未。

我脑海轰的一声巨响,父亲在我小时候千叮万嘱的话突然清晰浮现:“你们以后千万别碰,也别被人利用带毒品,一个五毛钱的重量就是死刑了!”

站在我身后的关卡人员若不是及时抓紧,我怕早已瘫软跌下站台。恍惚中感觉有人在扭着我的双手,冰冷的触感自手腕传来,我才惊觉已经被拷上手铐。

我完了,泪水潸然落下的霎那,我情愿继续让太太骂个痛快,日子再怎么苦,难保不会有转机的一天啊!

朦胧之中,我竟然又想起了阿婴那双白皙的小腿,还有随着晃动如风中飘零的那朵小红花纹身。

那是什么花?

罂粟,我是毒后,你不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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