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长的关于我祖姥姥的故事。我们家母系这边出美人,祖姥姥亦是如此。她家是陈家洼的大地主。新中国建立那年,祖姥姥北大回来了。村里正在土改,祖姥姥向往新社会,主动去土改工作组帮忙。那会儿识字的人不多,我祖姥姥是学数学的,对土地丈量、核算很熟练,工作组把她留下了。一个大地主的女儿,又靓丽可人,一生可谓跌宕起伏。2010年姥姥去台湾旅游,在哪儿去世了。姥姥的一生折射了新中国从诞生到今天的历程。五十年代到2010年,中国发生了很多事儿。这种故事恐很难贴,不知道能贴上去多少。)
第一章
一九四九年这年六月很热,李铸铜去小河边洗了个澡,在水里挺舒服,上来走到村里的功夫热劲儿又上来了。这时李铸铜就奇怪老祖宗建村时干吗不把房子盖河边上。家门口就是河,那样洗个澡回家躺下,舒服死了。李铸铜这些年走难闯北到处转,钱没挣着,依旧是陈家洼数一数二的穷户,二十八了还没成亲。家里有个老娘和聋子哥哥。没有女人就是不行,日子过起来死气沉沉。李铸铜想回家躺着去,等下半晌凉快了在出来溜达。
拐到村子的大路上,碰见黄三了。
黄三家有地,地不多,自给自足。乡下日子枯燥,每天有活干活,没活就自己找自己的乐子。李铸铜和黄三都喜欢赌博,小时候是玩,成了大人了光玩就没意思了。李铸铜和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这些人得空就去村里的胡家酒馆聚聚。李铸铜很少口袋里有钱。当年日本人来了,汪精卫建立了皇协军,到村里招兵买马,李铸铜就想去。李铸铜的爹闯过关东,那会儿还活着,不叫他去。
“爹,给五个大洋呢。”李铸铜说。
李铸铜的爹本来不想多说。日子苦的人没功夫说多余的话。见李铸铜一门心思要去,老头说:“他们跟日本人是一帮的。要是日本人败了你就是汉奸,没准得枪毙。”
李铸铜想都无所谓。穷得活下去都是难事儿,还考虑这么多?李铸铜看着五块大洋闪闪发光,也没拿到手。军曹见李铸铜老在那儿转悠,说道:“小兄弟,还没拿定主意呢?”李铸铜说:“我想去,我爹不让。”
军曹说:“兄弟,你记住,没一个做父母的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去当兵。子弹不长眼。可咱不是没办法吗?”
“你们不是蒋总统的队伍?”李铸铜说。
军曹笑笑。“你爹说什么了?”
“没有。”李铸铜觉得军曹话里有话,否认了。
“蒋总统都跑到重庆去了,首都都丢了,还什么总统?老蒋完了。现在是汪主席的天下,和平建国。灭大清,刺杀王爷,为民请命,汪主席的事儿你没听说过?”
李铸铜笑,还是没报名,第二天征兵的走了,挺可惜的,五块大洋没了。下午李铸铜看见胡家酒馆外头一群人围拢在那儿,过去看热闹。是押宝的,三张扑克牌,两黑一红,押中红的就赢。这东西李铸铜在县城见过,蹲下看。黄三、程家寿都在那儿玩。程家寿家是陈家洼最大的地主,这孙子有钱。村子周遭五成的耕地都是他家的。坐庄的是个外乡人,李铸铜没见过。李铸铜看着。他听说过这玩意儿是骗人的,大清朝就有了。程家寿先输后赢,黄三也赢了。李铸铜看着看着不服气了,三张牌,他能看准是那张牌了。李铸铜也下注了,连着两局都赢了,他的五块纸币变成十五块了。起哄的,鼓掌的。一会儿李铸铜开始输,十五块转眼输回去了。李铸铜有点儿傻眼。李铸铜身上还有个值点儿钱的东西,他爷爷留给他的一块怀表。李铸铜隔着衣服摸着那块表。他舍不得,暗下斗争了会儿李铸铜把表拿出来了。
“这个值多少钱?”李铸铜说。
坐庄的拿过去看看。“好表。我给估一百块吧。”二百块相当于一个袁大头。
李铸铜押了。押完就输了。
不知道谁说了句:“农会的人来了!”
大家散了。李铸铜站在那儿,对一切都愤怒,喊话的人,这当口出现的农会的人。李铸铜一生气脾气残暴。农会的民兵是过路,没人管这事儿。老秀才朱八爷从酒馆儿出来,瞅见李铸铜的样子,猜到了八九分。李铸铜以好吃懒做出名,村里没人搭理他。朱八爷和李铸铜爷爷的曾经不错。看李铸铜那样,朱八爷站定了说:“赌博了?输了是不?”
赌博输赢是没办法的事儿,李铸铜生气是生自己的手气。朱八爷年纪大,又是学问人,李铸铜不好对朱八爷发脾气。李铸铜很想说:“滚你的!”说出来时变成了“手气不好,倒霉。”
朱八爷要不说下边的话这天下午李铸铜看见黄三就不会打架了。朱八爷说:“什么手气呵,你是被骗了,家寿、黄三和那庄都是
一伙的,他们输赢是假,吊你上钩是真。以后在别玩这个了。”
李铸铜恍然大悟,到处看,想找黄三和程家寿,已经没人影了。李铸铜气得了不得,发誓要把被骗去的东西要回来。这念头转悠了一天一宿了,现在看见黄三了。黄三约了家寿去胡家酒馆喝酒,大热的天喝点儿酒消遣下还不错。看见李铸铜怒冲冲的样子了,黄三没介意。李铸铜整天就这模样。黄三走着,没准备搭理李铸铜。没想到经过李铸铜身边,李铸铜喊了一嗓子:“站住!”黄三吓一跳。这大热天的,本来就烦。黄三说:“你他妈疯了,要干什么?”
李铸铜残暴就是残暴,别人会说因为什么事儿,李铸铜不说上来就往死里揍。这边正打着。程家寿在远处看见了,跑过来帮着黄三打李铸铜。有人一见打架,去叫了农会的民兵,一会儿民兵和农会主席胡旺财,土改工作组组长焦明到了。民兵喝住他们时李铸铜、黄三都受伤了。程家寿好一些,也头发凌乱了。
旺财是村里的老人,五十多了。村里的家家户户他都知道。刚才报告的村民说外边有人打架,要出人命了。解放军进驻这一带半年了,这半年主要是摸底、发动群众,土改要铺开还没铺开。这块儿是山区,山成群,连绵不断,过去土匪多。去年国民党被打退后,周边还有国民党的残余部队。解放军开展清剿行动一个多月,山高林密,效果不明显。有点儿风吹草动,农会和土改工作组都特别重视。旺财说:“你们三个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地方兴赌,工作组一进村就禁止聚赌了。李铸铜脑子活,特别会说话,这会就说道:“旺财叔,这些地主老财合伙欺负我。”
地主老财是村民教育课的词儿。农会得空就开展村民教育,宣讲新社会的主张。这些新词儿,老几辈子都没听说过,大家未必听的懂,干部说,他们只是听着。焦明听李铸铜说出了“地主老财”,在一看程家寿和黄三穿戴的和李铸铜都不同,明显的无产阶级,就对李铸铜有了好感。焦明说:“你听过咱们的宣讲吧?”
“是,所以我才知道这些地主老财不是好东西。”李铸铜说。
焦明叫民兵把黄三、程家寿押回农会看管起来,又对李铸铜说:“你回去处理下伤口,过后我们会找你了解情况。”
这样的结果李铸铜没想到,鞠躬说道:“谢谢领导,谢谢旺财叔。”回去了。
焦明不是本地人,对李铸铜不了解,问旺财道:“这个李铸铜认识挺高嘛,是贫农?”
旺财说:“要按成份标准,贫农打不住,八成得是雇农。”
焦明说:“好好,咱们要依靠李铸铜这样的农民兄弟。今天这事儿很有文章做。”
旺财有点儿担心,树李铸铜这样的人怕村民反感。旺财说:“这个李铸铜口碑不太好,好吃懒做,庄稼活一样也干不好。”
胡旺财的意思焦明懂。焦明笑笑:“一个雇农,没有地,不好吃懒做还能干什么?三座大山压在劳动人民的头上,国民党反动派又欺压人民,想不好吃懒做怕也难嘛。”
大家笑,旺财也笑,没说什么。
农会大院是地主高善堂的宅邸,高善堂的两个儿子在薛岳的部队,一家人去年都跑到台湾去了。高善堂宅邸的房子多,院子也大。农会的人都在忙碌着。一个女孩在树下的桌子上写毛笔字儿的标语,都是跟共产党走,支持土改一类的话。民兵二狗走过去和写字的女孩说话,二狗说:“家美姐,家寿、黄三把李铸铜打了,被关进后院了。”
女孩抬起头来,那是张美丽的出奇的脸,干净、洁白。家美被二狗说的话吓着了,满院子人,家美说:“他们为什么打人?”二狗说不好。“我也不了解。”
家美一米七二的身高,身材瘦长,是那种一出现就鹤立鸡群的丫头。家美坚定了下,说道:“不管他,农会会处理的。”
家美继续写字儿。
家美想不出家寿怎么会和李铸铜打架,他俩应该不搭界。家美对李铸铜印象不好,他看她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就像狼看羊。每次和这个人碰到一起,家美就会惴惴不安。
旺财他们回来了。旺财看见家美走过来说:“累了就歇歇,天太热了。”
家美脖子上搭了跟毛巾,擦汗用的。家美说:“还好,树下凉块些。”
最后一张纸写完了,家美招呼二狗和喜子这些民兵把标语贴出去。家美说:“明天工作队进村,把欢迎工作队的标语贴到村口那边吧。”
赵二喜说:“行。”
旺财坐在树墩上。旺财说:“不叫收租的事儿和你娘说了?”家美懵懂了下,说道:“焦明组长不叫告诉地主老财,等他们闹事儿时趁机抓起他们来。”
旺财笑笑。“我到忘了这茬儿了。”
徐会计拿着账册、算盘过来了。“旺财叔,我找下家美。”
地主的土地核算上老有出入,算了几遍也算不对。“我眼都花了,你给核一下吧。”
“行,给我吧。”家美接过来开始核算。
“都丈量了?”旺财说。
“都丈量了。等下一步收了地主、富农的地契,在核准一边,给农民分下去。具体怎么分还不知道。”徐会计说。
“明天土改工作队就到了,他们会有说法。”旺财说。
家美核算出来了。“数据对,就是一个小数点位置错了。我改过来了。”
徐会计说:“上了年纪了,就是不行了。”
徐会计去了。旺财说:“家美你还要去北京的学校吗?”
“都毕业了,不去了。”家美说。
旺财说:“我是怕你去,里里外外的都需要你。”
家美有点儿苦涩的样子,笑笑。“我出身不好,我怕会影响工作。”
“不要这么想。咱们讲成份,不唯成份,这是毛主席说的,谁敢反对?”旺财说。
焦明喊旺财,旺财去了。家美坐在树墩上看着大家忙碌的样子。家美喜欢这种感觉,充满朝气的新社会。家美一回到村里主动找了农会,说她写写算算都行,她愿意为新社会做点儿事儿。家美看了很多书,特别是苏联小说,那些英雄人物激励着她,叫她心潮澎湃。
晚饭时程家寿被放回去了。家美也回去吃饭。家美拿眼瞅他,家寿厌恶家美整天在农会帮着他们干事儿。他们的母亲静安不知道家寿的事儿,像往常一样地坐下来吃饭。家里除了家寿、家寿媳妇洁玉、静安、家美,再就是奶奶了,奶奶老糊涂了,时常说些莫名奇怪的话。洁玉和婆婆静安的关系不好,平时懒得管家里的事儿,该吃吃该喝喝的,和家寿关系也不好。洁玉在村里算是个风骚媳妇,走道扭扭哒哒,不像个正派人,家美不喜欢她。
吃着饭,洁玉说话了:“我听说邻村抓赌博了,家寿你小心点儿。”
下午叫农会的人教训了一顿,家寿心里本就不舒服,洁玉偏偏多嘴多舌,这会儿说这个,家寿道:“赌博是有皇帝时就有的事儿,抓个屁。”家寿发泄,恶狠狠的样子。家美不高兴了,说道:“程家寿,你说话注意点儿,政府不允许赌博是对的,赌博好吗?”
静安又伤感又紧张,早些年,老爷在世时,一家人凑在一起,其乐融融的。静安说:“洁玉和家美说的对。家寿你要自己注意,现在不是过去了,你得明事理。”
地主家庭,他们说话和新社会都格格不入。家美说:“什么叫现在不是过去了?”
静安吓了一跳。家美自打和农会的人搞在一起,冷丁就会说句吓人的话,静安有点儿怕这丫头。家美现在不念情感,六亲不认的。这丫头变成这样,静安即迷惑又不解,就说:“我是说现在政府对事儿认真,没有别的呀?”
奶奶又疯了,说道:“好吃。”用筷子敲碗。
家里的佣人张嫂在一边伺候,早先一直是这样。现在家美学习了新思想,看见张嫂,就说道:“张嫂,你去休息吧,不用这么侍候。都有胳膊有腿的,自己能干。”
张嫂是个会说话的人,笑笑说道:“太太有太太的活计,大家都有各自的事儿。侍候太太吃饭,是我的活儿。”
静安怕家美说出什么叫人接受的不了的话,和张嫂说:“也没事儿了,你下去吧。”
张嫂走了。洁玉吃完了,抹着嘴,不准备和谁说话,要出去了。静安到有话和洁玉说。“洁玉,我想你找天时间把辉儿接来吧,我想他了。”
洁玉说道:“别接了,他跟我妈挺好的,接了来,有些人也不待见。”
自己要见孙子,儿媳妇这么说,越来越没家教。静安脸难看了下,只是转眼间又好了。家寿和洁玉结婚第二年,去玩马,从马背上掉下来,叫马把下体踢了,疼得死去活来,治疗了半年,疼是不疼了,可那东西不好用了。家里就家寿这么一个男孩了,静安想尽办法给家寿医治,一直也没效果。日子一久,家寿瘦了许多,脾气古怪了不少,和洁玉时常吵吵。辉儿是那会儿怀上的,家寿怀疑那不是他的孩子,可这话又不好说。洁玉嫁过来时也算安分守己,到了这会儿,什么也不怕了。儿子自身不足,静安愧疚,就由着洁玉了,一边儿又看不惯洁玉那做派。洁玉走道特别难看,屁股大,扭来扭去,没一点儿大户家媳妇的样子。世事难料,眼下家寿总不见好,也难为洁玉了。静安把沉着的脸收回来,也是想到了这个。
“洁玉,你听好,有我呢,没人敢欺负辉儿。这两天你收拾下,给你那些大米拿回去,把辉儿领回来住住。”静安说。
洁玉家和婆婆家没法比,给娘家捎些米面回去也好。洁玉说:“妈这么说了,我这两天回去趟吧。”
吃过饭,家美去自己屋,还没走到门口,二狗来了。“家美姐,旺财叔叫你帮忙准备些材料,今晚就在农会睡。”
有工作,家美爽快地答应了。二狗说:“我等你,旺财叔怕不安全。”
黄花大闺女,在外头过夜,早先这种事儿程家是绝不允许的,现在家美时常不回来。家美说:“我今晚去农会住。”没等静安说话,人已经和二狗走了,把不知所措的静安撂在那儿了。静安正不知道干什么好,管家赵四儿来了。
静安这年五十出头,一副干练的样子,看着赵四儿,赵四说:“粮仓收拾出来两天了,一直没有来交租的。”
去年收成不错,粮食也都该入仓了。“行,就等等吧。今年农会张罗的事儿也多,八成大家忙吧。”
“行,我知道了太太。”
“去歇息吧,忙了一天了。我这儿没什么事儿了。都休息吧。”静安说。
山区的晚上凉爽了不少。洁玉点了油灯,盘腿坐在床上看《西厢记》。洁玉识字不多,看书东一页,西一页,看到有意思的,就仔细看看,没意思地就掀过去了。看了会儿洁玉吹灭了油灯,躺下了,想明天套挂驴车,拉一袋子大米给娘家送回去。叫个家丁赶车,陪她回去。吃了饭家寿就不见人了。洁玉也懒得管他,他在你边上,烦人碍眼的,还不如不在。洁玉躺下,忽闪着芭蕉扇子,也不知道忽闪了多久,睡着了。
第二章
一大早洁玉叫尿憋醒了。天气热,喝水就多。洁玉不想动,不动又憋的难受,就下床去解手。外头天已经大亮了。等坐起来,洁玉看见床边上没人。解了手回来,洁玉再看家寿的枕头被子,觉得不对,好像没人淌过。
五斗橱上的座钟已经六点了。洁玉起来了,这会儿她有点儿拿不准今天回不会娘家了,大热的天,走不短的路呢。洁玉觉得想想再说。有件事儿得先办,她得告诉婆婆家寿昨晚上不在家。家寿吊儿郎当,到不算坏人。想当初他们俩也好的不行,现在成这样了,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这功夫静安正在伙房和张嫂说话呢。程家吃饭一向讲究,一来是家里有,讲究得起,二来静安是上海人,见过大世面。丈夫也宠她,什么事儿都由着静安。前年丈夫过世了,只是的习惯还延续着。这几天是佃户交租子的日子,老不见佃户来,去年收成又不错,静安觉得准是有什么事儿了。琢磨这些静安首当其冲就想到了新政府。静安这么想,倒也拿不准。一来家美没回来说,二来静安和共产党接触过,就在去年国军和解放军在陈家洼村外的山上打仗。解放军的指挥部就在程家大院。那些人很热情,很随和,给静安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们用了什么都记下来,折成银元给你。静安说什么也不要。要说军队,这些年恭亲王的军队在程家住过,国军也住过,静安都不要钱。
静安说不要钱时,大领导在程家的院子里站着,双手掐腰,说着湖南腔调的话:“这个可不行呃,钱是一定要給地,不给钱,那我们岂不成土匪喽?我们今天打仗,就是为了叫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说完话,发出了自信而爽朗的笑声。
不过是转眼间的事儿,一想这些静安就拿不准共产党会叫佃户不交租了。拿不准,静安想还是盘算一下好,一大早来嘱咐张嫂以后伙食不要搞那么复杂了,吃饱就好。
张嫂昨晚回家后听到了些消息,和静安说:“好像农会告诉大家不要交租子给大户。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种地交租这可是老理儿了,怎么能说变就变呵?”
各种说法都有,静安拿不准,说道:“倒也不怕,吃的粮食咱们不缺,节约点儿就是。”
两人说着话时,有脚步声传过来。是洁玉来告状了。洁玉那左一下右一下摇摆的臀部叫静安看得不舒服,和张嫂说话时放松的脸骤然紧了。
洁玉一大早到伙房来干什么?静安不踏实。解放军进村半年了,新政府也建立了,大家相安无事地过日子,可静安心里总惴惴不安,那种老要发生什么事儿的感觉老缠磨她,一点儿小反常,都会绷紧她的神经。按照先前的习惯,静安是不会说话的,要得洁玉请了安。可洁玉早把这规矩改了,她一惯是不请安的,自打家寿那样了后洁玉就是一副我不怕你的样子。静安说:“有什么事儿吗?”
洁玉把家寿一宿没回来的事儿说了。早先这样的事儿静安也生气,断定家寿要么酒宿在外头,要么赌博了,就准备回来好生教训一顿,现在不是这样了,静安顿时紧张了,怕家寿不听话被农会抓了,那就麻烦了。
“怎么会没回来?他干什么去了?”静安说。
静安这么说洁玉就来气了,家寿出去,到哪儿去,什么时候和她说过?这会儿来问她?洁玉慢待地道:“我哪知道,他不和俺说。”
静安有些愠怒:你该知道。你丈夫去哪儿你不该知道?话到嘴边,静安又忍住了。这一年,和婆婆摔摔打打,洁玉习惯了。洁玉假装没看见。
有什么办法呵,真没办法,静安也气馁,说:“我知道了。”
下逐客令了。洁玉识趣。谁愿意待这儿?转身走了。
洁玉没回屋,外边空气不错。按民国的标准,洁玉屁股大,胸大,走起道来扭来扭去确实成问题。小时候娘家妈嫌她不端装,还特有找了宫里退休的嬷嬷教她走道,洁玉一看见嬷嬷的走法就笑趴下了。
“妈呀,皇帝老婆都这么走道?”
嬷嬷说:“就你这一句话,在宫里就得拖出去打死!”
走道的姿势是秉性,不好改。结婚最初洁玉迈小碎步掩饰。后来家寿出了事儿,和太监差不多了。洁玉心里不悦,小碎步放开了,想怎么走怎么走了。
洁玉溜溜达达,来到胡家大院外的门楼准备看看街景,人一出来,差点儿把她吓回去,赫然看见个拿枪站岗的。
街道上空荡荡的,站岗的靠在墙上,枪抓在手里,他脸朝另一个方向看着。洁玉一时认不出是谁。这些人都是农会的民兵,洁玉应该认识。洁玉咳嗽了声,那人一下站直了。一看见他的脸,洁玉“嗤”地笑起来,胳膊架在胸前,说道:“赵二喜,怎么跑俺们家来护院了?”
六月天,洁玉上衣领扣没扣,露出雪白的肉。二喜看见,脸刷地红了,说道:“别胡说,俺在执行任务。”
跑到地主家门口站岗也叫执行任务?洁玉笑道:“真逗你。值了一宿了?”
二喜在胡家大院做过短工,洁玉待他不坏。二喜不再看她,眼睛往别处眺望着,说道:“一宿了,給俺弄口水喝行不?”
洁玉进去給二喜倒水,静安在厨房里看见了。“怎么一大早喝这么多水?”
洁玉一脸新鲜,把二喜站岗的事儿说了。静安听了脸色顿时凝重了。洁玉看见了说道:“没事儿,我问他了,说是执行任务。”
洁玉端上水刚要走,静安把水碗接过来。“給我吧,我看看怎么回事儿。”
“哎呀妈,你不用紧张,没事儿。”洁玉不在乎地说。
静安不悦,瞅着洁玉说道:“你长点儿脑子,家寿一宿没回来,赵二喜守在咱门口,过去哪有这样的事儿?”
婆婆一说,洁玉醒悟了,觉得也是,一脸怔楞。静安端上水走了。洁玉真好奇发生什么事儿了,尾随婆婆来到门口。赵二喜已经喝完水了,和静安在说话。静安话里有话地打听事儿。做短工时,程家待他不错,有些该说不该说的话,二喜为难了。
静安瞅见洁玉,也没避她,说道:“喜子,是不是我们家寿儿惹什么事儿了?”
二喜四下看了眼。街道空洞洞的。这个时间街上人不多。八月的太阳正在升起来。赵喜不想在门口和地主家的人聚拢在一起,进了门楼内。静安等着,直觉二喜要告诉她事儿了。
果真,二喜说昨晚上在邻村赵家几个村的农会干部开会,受到了袭击,有干部被打死了,现在县武装部的人正在查找凶手。
静安脸色沉了下。洁玉大嘴巴地说道:“我们家寿干的?不会吧?”
这样的话怎么可以说出来呵?静安吓得差点背过气去,赵二喜不说话。静安看赵二喜的表情,像有事儿。老天爷,真是家寿?
“二喜,到底啥事儿?我不会往外说的。”静安说。
赵二喜说道:“昨晚外出的人都是可疑目标。等会儿会有人上门核查的。”
静安表情慌乱了,想把门空出来,万一家寿回来能进来。静安说道:“喜子,到屋里吃点儿东西吧,站了一宿了。”
赵二喜谢绝了,继续站在那儿。
劝不动赵二喜。静安和洁玉回到院里。静安感觉情况够得上危急了,不管家寿做没做什么,人不在家,都会惹麻烦。静安看了眼四周,小声问洁玉道:“你觉着家寿会参与这类似事儿吗?”
静安脸上现着担心和迷茫。洁玉少见婆婆这表情,说道:“应该不会,他干不出的,也干不了这事儿。干这事儿的都是国军的人。”
静安想想也是。家寿不是这么胆大的人。静安表情缓和了。静安说:“眼下哪里还有国军都去台湾不是?”
“这可不好说。”洁玉打牌时,那些人关上门时常胡说八道。听大家的意思,好像有国家的队伍在这一带的山里活动。说这些涉及到打牌,婆婆烦她打牌,洁玉就没多说。
静安还在担心家寿,说道:“这一阵儿家寿都和什么人在一起?”
“黄子民他们吧,喝酒,打打牌。”洁玉说。
静安想叫洁玉出去打听下,这事儿洁玉出面最合适,就拉住洁玉的手,说道:“这样洁玉,你去悄悄问问黄子民,看看家寿在什么地方。要小心点儿。”
黄子民就是黄三。洁玉到想去,一来溜达溜达,二来看看光景。阳光灿烂的,早上还不那么热,走走挺舒服。洁玉来到街上,村子的主干道够宽,当年国军薛岳的部队从村子通过时,车辆辎重多,修建了街道。今天街上和往常不同,很冷清。有农会的民兵在巡逻。洁玉不怕他们,眼神儿到处看,走自己的路。
黄家那儿也有站岗的。洁玉举足不前,老远看不清楚是谁。眼下村里不认识的人多了。边走边看。对方见来人了,又是个女的,也看过来。洁玉笑了,站岗的人她认识,年纪比她小不少,小名叫二狗。
“我能进去吗?”洁玉挑衅地说。
“什么事儿?”
“哎吆,什么什么事儿?串门不行吗?”
二狗接受的任务是看守大户人家进去的人,记下时间,外人进出队上没交代。他有没有权力阻止串门,二狗拿不准了。二狗迟疑的功夫,黄子民听见动静出来了,他小个子,穿戴得一看就像乡下有钱人。看见是洁玉,黄子民道:“哦,嫂子。”
洁玉不能在门口守着二狗说话,就不管二狗叫不叫进了,抬脚进门,说道:“路过,来玩玩儿,想不到有站岗的。”
人都进去了,二狗没再说话。到了院里,距离门口远了,洁玉这才说正事儿道:“你昨晚和家寿在一起没?”
洁玉话里有话,黄子民顿时警觉了。“怎么了?”
“在一块儿来是不?”
“是,打牌了。”
洁玉本想说他没回家,话到嘴边止住了,变了说法。“他昨晚几点离开的?”
“第一个走的,十点多吧?”
“输光腚了?”
赢钱没走的,输没了才会离开。洁玉也赌钱,更多是玩儿,知道规矩。
“家寿哥昨晚手气不好。”
洁玉关心的是别的。“他一个人走的?”
“一个人。到底怎么了嫂子?”
洁玉没说家寿没回去,说了这个,真有什么事儿,黄子民也顶不住,到害了他。洁玉说:“没事儿,回去了。”
回去和婆婆说了。静安一脸惴惴不安。“你去的路上没发现什么异常的?”
“就是人少点儿,大户门口都有站岗的。”洁玉说。
静安脑子乱了,说道:“辛苦了,去吃早饭吧。”
静安在树下的木凳上坐下,叫下人取了烟袋来。按现在的说法,静安年纪不大,四十几岁的年纪。一米六五的个子,那时算高个了,眼睛很亮,眼睛一亮,人看上去就。静安极少抽烟,疲惫了才吸上口。静安脸上带着忐忑,一袋烟吸了没两口,管家赵四儿小跑着来了。静安心里怦怦直跳。
“太太,农会和武、武装部来人了。在前厅呢。”赵四说。
撂下烟袋,静安问:“来干什么说了吗?”
“核查人口。”
静安说:“你怎么说的?”
“我说都在呢。”
老天爷。静安祈祷能过去这关口。“那―――你说了,他们说什么了?”
“不中,要叫所有的人出来点名。”
这样啊,静安僵硬了会儿,不管怎么地也得见客。静安起身朝前院去了。管家赵四儿跟在她后边说:“太太,家寿还没动静呢。”
静安没吱声,怕再说什么叫人听去了。
前院有大声说话的声音。像洁玉的声音,到了前院一看,洁玉和农会的人在争执。地主家的人也有脾气,洁玉打心眼里看不惯那些过去点头哈腰的农民现在趾高气扬的样子,总别扭他们。
“我丈夫不在家又怎么样?新社会还不叫人活动了?皇帝时也没这样。”洁玉说。
农会来了三个人,有一个是武装部的。民兵队长宋世垣是头儿,洁玉的态度叫他敌视地看着她。宋世垣手像剑,指向洁玉说道:“你说话小心点儿,你对新社会不满是不是?”
洁玉知道这话吓人,不承认,说道:“我可没这么说。这么多人可都听着呢。”
静安心里扑腾扑腾地,上前斥责洁玉,叫她一边儿去。自己换了谦恭的态度说道:“宋队长,她个女人家家的,不懂事儿,别和她一般见识。请屋里坐吧。”
“不坐了,我们有任务,把家里人叫出来,我们要清点一下。”
管家赵四请示地:“能问问,出什么事儿了吗?”
“先把人都找来,别的就不要问了。”武装部的人说。
不叫不行,静安示意管家赵四去叫人。胡家上下,加上佣人,好多口子。一会儿家寿的奶奶出来了,老太太糊涂了,嘟嘟哝哝地。“要干什么,嗯,要干什么?”
没人理她,静安心里惴惴地厉害,顾不上老太太了。人基本齐了,静安使劲儿瞅着,一群人里没有家寿的影子。宋世垣看了下,说道:“家美在农会,不算了,那家寿呢?”
找家寿找了一早上了,程家上下都知道家寿不在,谁也不敢多嘴。家寿奶奶听见人家问她宝贝孙子,说道:“呃,他去給我买糖了。我要吃糖。”
静安婆婆脑子不灵光,全村人都知道。宋世垣不搭理她,问静安:“家寿不在家吗?”
静安哑巴着,不知道怎么说好。不说话又不行,静安心一硬,说道。“一大早的,我安排他看看牲口,没注意他呢。张嫂,你去看家寿是不是在牛棚里。”
张嫂知道家寿不在,应着去了。静安额头冒汗,只剩下祈祷了。
牛棚在后院,张嫂走了没几步,武装部的人叫张嫂等一下。张嫂也紧张,站下了。武装部的人说:“我和你一起去。”
张嫂回眸看了静安。静安无话,不看她。静安绝望了,要二喜说的消息属实,家寿这次怕麻烦了。别的不说,政府不叫赌博,农会通知过家里,现在又赌博,不会不处理。要是在沾上袭击农会干部的事儿,八成活不了了。静安想到了个人,旺财,不行得求求他了。
灿烂的阳光下几口子人就那么站着。静安的婆婆觉得有趣儿,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十分钟后,后院处出现了三个人:张嫂、武装部的干部,最后一个是家寿,他穿了身白色的衣裤,瘦削的厉害,看上去弱不禁风。静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张开了,目瞪口呆,赶紧又叫表情舒缓下来了,怕给人看出什么来。
看见家寿,宋世垣无话,带上人走了。门外的岗哨跟着一起撤了。静安折回来,对家寿说道:“你来一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娘俩去了老爷的书房。家寿父亲去世后,静安一个人间或来坐坐,不叫外人随便进入。这儿僻静,说话方便。
静安坐下。家寿站在那儿。家寿枯槁着,眼睛里布满血丝。
静安瞅着他说道:“你干什么去了?”。
家寿这两年的境遇不济,他干出什么荒唐事儿来不奇怪。静安担心的也是这个。
“我在茅房里呢,闹肚子。”家寿说。
“撒谎。你昨晚没回来,我叫洁玉来吗?你最好说实话。”
“我在厢房睡的。”
家寿和洁玉分居,静安知道。静安不相信家寿此刻的话,一大早哪儿都找了,厢房肯定找过。家寿不把实话说出来不行。静安说道:“跟我去厢房。”
厢房安静的厉害。开了门,屋里有股久无人气的清冷,被子整齐地码放在柜子上。静安看着家寿,家寿不说话。
家寿的孝顺到这儿结束了,他两步走到太师椅旁,坐下了,脸上透露出愠怒来,点了支烟卷。
家寿说道:“行,你坐下吧,我告诉你。”
静安到有些害怕了,担心家寿是不是干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要是他真拿枪打了农会干部,那可麻烦了。那样不仅仅家寿危险,这个家也危险了,他妹妹家美也会牵连进来。家美这丫头全身心地爱新社会。静安无法想象这一系列可能要到来的麻烦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家寿不停地吸烟。他那欲说还休的样子叫静安愈发不安。静安说道:“你快说,怎么回事儿?”
家寿说道:“娘,你还记得丁山吗?”
静安点头,这个人她定不会忘记,当年程家没有按时向土匪赵麻子缴纳孝敬钱,赵麻子要杀一儆百,丁山出面解围救了程家。他是程家的恩人。家寿提到这个人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跟国军走了吗?”静安说道。
静安寻思着听过的说法。据说这一代的土匪都被国军收编了,最初和日本人打仗,后来和解放军打。
“我昨晚看见他了。我打牌回来,半路上碰上的,他中枪了,他是咱家的恩人,我不能不管吧?”家寿说,看着母亲。
静安被儿子的话搞的茫然又张皇。静安说道:“你在哪儿碰到他的?”
“后山。”
静安狐疑:“你怎么走哪儿去了?”
家寿说道:“从黄子民家出来,我想走走。”
静安不叫家里人走后山,后山有狼。这会儿也顾不得说这个,问道:“后来呢?”
“我把他藏起来了,农会的民兵来搜山了,我不敢出来,一直藏到天亮才溜回村里。我从地道进来的。”家寿说。
静安看看儿子。“带我去看看。”
胡家的地道在后院放杂物的一排小房子的最头的一间里,像个废旧的柴房。静安站在门口看了看。家寿的出入留下了明显痕迹,那些长时间不动的物件儿的灰尘显示出有人碰过。
地道是当年为躲避土匪、日本人挖掘的。老爷那时还在世。静安开始收拾家寿留下的痕迹。家寿说道:“娘,不会有人到这儿来的。”
静安说道:“小心行得万年船,你得记住了。”
收拾了下,静安问了丁山的状况。
家寿说道:“不大好,中枪了。”
静安脸色沉了,想到丁山去杀农会干部是可能的。静安说道:“这事儿你谁也别说。这些天你也不要出去。”
家寿说道:“我得給他送点儿吃的去啊。伤口也得处理下。”
静安担心地看着儿子,有些叹息,说道:“我去送。”
风险很大,到处是民兵。家寿不想叫妈冒险,说道:“你找不到那个山洞。”
静安想想说道:“我知道怎么办了。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吧。”
静安琢磨了一个上山的理由,給老爷上坟。人死了,上个坟总行吧?早饭后静安叫张嫂准备了“祭品”,装到篮子里。
静安和家寿准备走了,没想到女儿家美回来了。看见家美静安和家寿顿时有点懵。看见他们那样,家美觉得古怪,说道:“你们要出去吗?”
家美是决计不会跟他们一个心眼儿的,什么事儿不能叫这丫头知道。静安有点儿紧张,说道。“哦,去祭奠下你们爹,昨晚給我托梦了啊。”
家美瞅着静安,说道:“这是迷信。武装部和民兵正在调查情况,不知道叫不叫上山。改天吧,你们别找麻烦了。”
家美的态度是毋庸置疑的。
静安有点儿不知所措了,看了家寿眼。家寿不喜欢妹妹为农会做事儿,那些过去谦卑,现在目空一切的家伙叫他敌视,当年他做少爷时,也没这些人这么张狂。
“上坟还不让,哪能这霸道?”家寿说。
静安跟上说道:“我们去看看,不叫进山我们就回来。”
“人死了就死了,做这些没有什么意义。”家美说。
家寿讥讽地道:“这是农会教给你的?祖宗都不要了?”
“就是要破除封建迷信。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们要跟上形势。人死如灯灭,爸能知道什么?你们去了,他还跟你们说话,握手了?”
这孩子,说这样的话,静安头皮都发麻。静安茫然无措地看着家美,商讨地说道:“家美,我是老人了,很多习惯不那么容易改了。我和家寿去看看吧,不叫俺们上山就回来好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家美不再吱声,由他们去了。静安和家寿走了。直接走就走了,家寿不知道怎么回头看了家美一眼,正碰上家美瞅着他们的大眼睛,四目相接,家美感觉家寿有点儿鬼鬼祟祟地,就有点儿起了疑心。家美疑惑的功夫,静安和家寿急火火地走了。
事儿就怕巧,这时洁玉从那边儿过来,冲家美道:“妈和家寿干什么去啊?”
家美看见洁玉顿时被提醒了。洁玉在家,给爹上坟,洁玉无论如何也该去的,她是大儿媳妇呵。家美道:“妈要给爹上坟,你不知道?”
“上坟?前天刚去过啊?”洁玉也疑惑不解了。
家美的大眼睛注视着母亲和哥哥消失的方向,说道:“谁知道,随他们去吧。”
家美不想洁玉知道自己有怀疑了。洁玉不是积极进步的妇女,她习惯了剥削阶级的好吃懒做。家美这么说了,洁玉就走过去了。家美不喜欢她,洁玉知道,这个不缺吃,不缺喝,待着就是,别的事儿少管就好。
逃也似地出来的静安和洁玉往前走着,到了山口,冷丁看见上山的路上有岗哨。娘俩站下了。家美说的还真是呢。
“是旺财叔在前边。”家寿认出了站着的人。
静安说:“过去看看吧,不进进山在回来。”
旺财和一个民兵站在上山小路的树荫下。旺财一付没睡醒的样子。腰上别着把盒子枪。他看着走过来的静安和家寿。
“他旺财叔,你这是干什么呢?”走过来,静安打招呼道。
“没事儿,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去?”旺财注意到家寿手里的篮子。篮子上盖了块儿兰底碎花的花布。静安看懂了旺财的心思,把布掀开,说道:“去祭奠下家寿他爹,这两天老做梦。”
静安又说道:“他叔,家美不叫我们来,一来说这是迷信,二来好像不叫上山,要不叫上山俺们就回去。一做梦,我就踏实不下来。”
旺财说道:“你们去吧。”
静安和家寿往山上走了。往前走再没看见有民兵。走了会儿,家寿加快了脚步,静安跟着家寿。静安突然停下了,说道:“不行,咱们先到你爹的坟上去摆个样子。”
放眼望去,山林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家寿说道:“别绕那道了,没有人注意的。”
静安谨慎。自打共产党进了村子,静安总有些神经质,也说不上哪儿的问题,老惴惴的。总感到有人在监视他们。静安坚持要先去上坟。静安说:“得去下,去你爹坟那儿。”
见静安独自转向坟场去了,家寿没办法了,嘟着脸,只能跟上。眼前这片山坡,家寿爸活着时想买下来种果树,后来国军和解放军在这儿的山里打仗,果树的事儿就放下了,没多久爹就生病去世了。家寿有些叹息,看爹就看看爹吧。
娘俩一前一后地走着。路上静安不时回头,也说不上是怎么地了静安总觉得有人跟踪。家寿见母亲老看身后,也回头看,什么也没看见,家寿就觉得老太太草木皆兵了,说道:“放心吧,没人。”
拐过一道弯时,静安叫家寿继续走,她蹲到草丛里。家寿以为母亲要方便,继续走自己的。静安不是解手,她躲在草丛里,警觉地听着动静。静安小时候跟爹打过猎,知道些在山林觅动物的技巧。就是觉得有人跟着,静安心慌的厉害。看丁山不是小事儿,要是叫农会的人抓着了,那就说不清了。蹲下没一会儿,静安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前边果真有脚步声传过来。静安开始冒汗,她把手放在胸口上,脸上紧张地变了形状,使劲趴下身子。转瞬的工夫,有人就在她不远处过去了。等静安小心地抬起头来瞅时,静安嘴张得老大。走过去的人是家美。这丫头又高又瘦,和长颈鹿似的,一眼就能认出来。静安捂着胸口半天回不过神儿来。这丫头怎么变成这样了?怎么专门和指甲家里的人过不去?祖宗上下,家里也没出过这样的孩子啊。静安有些无所适从了。绞尽脑汁静安也想不出女儿的变化的原因。
老趴这儿也不行啊,还有家寿,家寿的心眼儿斗不过家美这丫头,在穿了帮。静安一着急,猫腰起来,确认再没别人了,绕了个近路。急匆匆地超过家美。要是家美发现她在她后头,这丫头不知道会怎么琢磨呢。妈呀,静安觉得自己要被家美这丫头吓死了。
家寿已经到了他爹的坟前。他对祭奠死人也不讲究。爹的坟刚刚培过土,看上去结实、干净。家寿把篮子丢地上,席地而坐,抽起了烟。
老也不见娘来,家寿嘟哝着:“是大便吧?”山上有风,挺舒服的。家寿享受烟草的香味儿。浓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还是烤得慌。静安走的道绕到坟后头去了。阳光晃眼,等静安从坟后出来,吓了家寿一跳,痴痴地看着,不知道母亲这是从那儿出来的。静安没留意家寿的惶恐,拿起篮子,在坟前蹲下,开始摆放祭品。香火点着后,静安咕哝了些话。家寿跪在一边儿。静安小心地看了下四周,小声说道:“你光听着就行。有人跟着咱们呢,不能去了―――你别回头看。”
家寿似信非信,吓了一跳。有人?不是多疑了吧?这会儿也不敢说话了。要真有人跟着,也太可怕了。叫你进山,又偷偷跟着你。
祭奠一会儿结束了。
家寿说道:“娘,你没看错吧?哪有人?”
静安说道:“闭嘴,别说话。”
家寿一脸沮丧,近在咫尺了,却去不了。静安特意加快了下山的步伐,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妈个…。”家寿骂了句。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