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白天被贪睡的女人们给睡短了,黑得早,却亮得晚;无论是在城市还是乡村,健健康康的孑然一身的老年人当中,十有八九是老太太。这就是她们长寿的秘诀所在。生命是相同的一盏油灯,男人的经久不息,过早地把灯油耗尽了。
一年中有一百八十多天的早晨五点钟,我会准时迈出家门,仿紫铜的院门被右手随手那么一拉,在我身后发出浑厚的一声闷响。仿佛是在响应着我毅然决然地要离家的心态。
冬日里的五点钟,是正儿八经的黑夜,鸟不出巢,人不出门;不像是那三个季节,不是天已放亮,就是日出三竿。
银色的月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把眼前的景物裁剪得七零八落;又像是一个气恼的小男孩,打落一地的拼图的碎片;一座座白色粉墙的房子安静地孤立,相排但不相连;一条一条纤长的电线,平行地伸向远方;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山包,被月光削平缓了也拉近了与村庄的距离;脚下是那条闪着白光的永远也走不完的乡间小路。
圆圆的月亮像是一个大银盘,寂寞地在空中孤悬;眼前稀落的晨星,任是由七八岁的孩子随手指指点点的,也能数得过来。
想想过去在父亲的眼中,这月亮究竟个是什么?我想,他极有可能更像是一张饼,一张用白面烙成的大白饼。
每天都是在我的睡梦中,迷迷糊糊中听到他窸窸窣窣地穿衣裳,从来不拉灯,这样能省下几个电费钱。
然后下地摸黑摸索着穿鞋,穿好鞋“吱嘎嘎”一声拉开屋门,再反手带上;轻手拔开堂屋的门插关,走后钌铞在木门上轻轻地敲击两三下。
家家男人们都得早起,在早饭之前捡回一粪箕子马粪、牛粪。食草牲畜的粪便,人们从来都不觉得臭,被牛马的肠胃加热后,还有一点儿干草独有的土气,是大地里泥土的味道。
出去拣粪人多,就得拼谁出去的更早一点。粪只有那么多;有时出来的人比粪还多。虽然没学过“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但是都谙悉其中的道理。
我去离家一百多里的西南北京开车,父亲当年围着村前村后的大路、小路、河边捡粪。
太阳冒红了,晒在一个个方格格的窗户纸上。母亲在堂屋的白气里忙着烧火做饭,光听见刀铲声,却看不见人。
在被窝里面听到“哗啦”往猪圈里倒粪声,那么一点儿,倒进将近二十立方诺大的猪圈,像是倒进了无底洞,可是一天天的,总是有满满的希望。穿过白雾的堂屋,他“呱嗒”推开屋门,嘴上喷着白气,身上带进一股冷气。
天太冷,我们哥仨照例不起。父亲依着母亲往年的老办法,轮番把棉裤,棉袄拿到灶膛口去烤。烤热后压住袖口、裤腰,快速地拿进屋。趁着这点儿热气儿,我们一个个勇敢地起床了。
夏日里的阳光懒洋洋的,像一位中年美妇,经过了青春火辣的岁月沉淀,变得平稳、安静下来;你尽可以放肆地和它对一对眼。
从前父亲挥舞着长鞭,吆喝着他的马车走在地里、田间;如今我在一百里地以外的北京,用脚深踩油门驱动着发动机;汽车一冒烟,跑得无影无踪;跑了很久很久,翻过了一道山梁,走在那条熟悉的老路上,马车慢慢悠悠地就在前方……
父亲烤过的棉衣从堂屋到屋内还没容穿上身,热气早已经跑了一多半;等穿完时,又被屋里的低温抢夺得干干净净。可是那股从心内流过的暖流,却一直在我的血液里源源不断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