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就热爱表达,尤其是用文字表达。
所以当有类似写信这样的活儿,落到我身上时,总是特别欢喜。甚至比写老师布置的作文还要开心。
老师布置的作文是任务,不止我一个人,全班同学都会写,就像例行公事一样,无论好与坏,并不显得做这件事有什么特殊。
写信就不一样了,你是唯一的“作者”,能选你写,这本身就是对你一种极大的信任和认可;“读者”也是固定的,针对性很强。
而且,写下的信件,还会被装到信封里,仔细用浆糊封了口,贴上花钱买的有着漂亮图案的邮票,被邮政局柜台后面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郑重其事地盖上邮戳,寄向遥远的地方,再由邮递员用绿色的包裹背着,亲手交给收信人,这一流程,单是想一想,便觉得极为隆重,让人兴奋,而又期待。
第一次写信,大概是写给我爸。
那时,我爸和村里的几个劳力,在一个叫做密县的地方当工人,每次农闲时离家,赶到收麦子、收黄豆、掰玉米、收山芋、摘棉花等农忙时期回家。
回来时,通常背着打包的棉被,和一个大大的尼龙编织袋,尼龙袋里,是他们平时吃剩下的干馍头,一人分了半袋,干得“铛铛”响,掷地有声,用水泡发了,拌在麸糠、野菜调成的猪食里,猪吃得可欢了。
一天,我妈很随意地说:“你不能给你爸写封信吗?”
我听了,有些意外,盯着我妈的眼睛看,想判断她有几分是认真的。
“就说家里都好,不要挂念,到麦场再回来。”我妈垂着眼睑,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儿,很平静地继续说,看来是认真的。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写过信,但我没考虑这个,立刻就想着,该用什么纸写呢?家里没有信纸。
能写字的,只有用于写作业的练习簿,32开的那种,薄薄的一本,一共只有20余张的样子。这种本子也没有闲的,基本上都已经启用,写上了作业。
找了一本剩余空页较多的,撕下最后两页,写信。
至于信的内容要写什么,我妈已经说过了。但是,我觉得她那一句话过于简单了,千里百远的,就花钱寄去这一句话,太没意思了。
于是,我把家里怎么好的,仔细地写了一下,我和我哥怎么样,我妈怎么样,家里的田地、牲畜怎么样,都一一详细交代了一下,让他安心工作,注意身体健康,然后,又说了麦子大概什么时候成熟,让他那个时候回来。
文笔虽然很稚嫩,但是,基本上做到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写得我自己还挺满意的。
信件寄出后,就想象着我爸接到信是什么感觉,无数次,在脑海中,看到他聚精会神读信的样子——那信可是我写的呀,每想一次,便觉得很自豪,一直盼望着能够收到回信。可惜,我爸一直没回信。
我怀疑他是不是没收到。
等他回来后,我立刻关心他有没有收到信,他说,收到了,信还在口袋里,又说,一直想回信,总是没时间,忙忘记了。
唉。
第二次写信,也是受我妈所托,写给我小舅。
外公外婆去世的早,我妈一直照顾这个弟弟,直到他成家。
小舅常年在外打工,我妈很惦记。让我写信叮嘱他工作不要太辛苦,要注意吃好饭,休息好,要是想家,就回来。
我如实在信中,向小舅传达了我妈的意思。
让我很意外的是,小学都没毕业的小舅,竟然很快回了信。
字写得不怎么好,字体很大,稀稀疏疏,歪歪扭扭,还有不少涂抹和错别字,看得很费力。
我捧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连涂抹掉的字也要仔细辨认出来。
小舅这封信没有多少字,大大表扬了我,说没想到小外甥女都能给他写信了,收到信感觉很开心之类。那次回来,小舅还特意给我带了礼物。
还有一次,是给我堂二姑写信。
堂二姑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人,她长得漂亮,身材苗条,气质出众,待人又温和。
她教过几年小学语文,所以既是我姑,又是我老师。
我刚上学时,遇到不懂的问题,第一个想到的是问我爸,第二个想到的人,就是问她。
记得有一次,遇到用“与其……不如”造句,我不懂这个关联词语的意思,我爸解释得他自己也不太满意,就带着我去前院找堂二姑。
堂二姑正在锅台后面站着烧饭,看到我来,放下手里的活儿,就带我到她自己的房间———紧挨着厨房的一间南厢房。
堂二姑的房间很整洁,墙面洁白,糊着白纸,床铺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书桌干净利索,门外几米处,就是一丛茂盛的木香,木香花开得正繁盛,洁白、清香。我觉得那是我们村最讲究最漂亮的一个房间。
堂二姑耐心地给我讲解。我的手在书桌肚里,摸到一盒方方正正的小东西,心里想,这是什么呀?(后来知道,那是一盒订书针。)
堂二姑讲了一遍,感觉我的表情不像听懂的样子,就造了好多句子,让我在具体语境下去理解那个词,直到我终于懂了,也能造出句子。
后来,她不当老师了,去了外地打工。我挺思念她的,就跟大奶要了地址,写了一封信给她,要求我妈赶集时帮忙寄出。
那封信,我到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一句话:二姑,“桃花潭水深千尺”,也不及你我的师生生情谊啊!
在信中用上诗句,当时心里还蛮得意的呢。
另有一回,是二婶托我给二叔写信。
讨论该写什么内容时,二婶家几个小孩——堂弟堂妹们,都围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
我将大家的意思糅合,把共同的要点,作为信的主要内容。
看大家热情这么高,我建议在信的最后,他们每人说一句或两句祝福的话给二叔,谁的祝福语后面,就签上谁的名字。
大家都开心地照做,说出的话,既好笑,又掏心掏肺的,连我也忍不住,写了一句祝福语,祝二叔如何如何,还签上我的名字。那封信写得可真是热闹、欢乐呢。
现在,人们基本上不靠写信沟通了。
回想起来,幼时写过的那些信件,虽稚气,却封封都是饱含着真情的。
曾经,它们载着亲情,去遥远的地方,慰藉身在异乡的亲人;现在,它们穿过岁月,来温暖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