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翅膀很漂亮,镶着一圈小金珠。
我合上昆虫的标本盒,看着老七,希望从他脸上看出赞叹的表情。
但他没有。
他扭着眉说,这蝴蝶好看得很,但如果能飞起来,会更好看。
那是当然,我说,不过蝴蝶也活不了多久。
我知道,他放下盒子,伸直了腿。
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听着。
从前有一只虫子,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个人。
我知道这离奇得很,但我还听说有个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虫子。
没准儿,他们互换了身份呢。
变成人的虫子从床上起来,发现自己的四肢灵活,可以轻易拿得起每一样以前看来是庞然大物的东西。
这蛮不错的,他想。
他走到窗户边,往下眺望,他曾经从这个窗口进来无数次,现在看来,这曾经高耸入天的五层木质楼房,原来也就十几个他的高度。
这是最顶的阁楼,他看见头上是个三角形屋顶。
门被敲了起来,他打开门,穿着睡袍一头卷发的房东看着他。
该交房租了。房东从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尝试着开口,不熟练的解释着。
为什么拖欠房租以及什么时候补上的话没有由来地迸了出来。
房东又劈啦啪啦说了一通,唾沫直飞,换作以前,能把他淹死。
她用力摔上门,下了楼梯。
当他还是虫子的时候,这房东就很讨厌,总拿着苍蝇拍赶他。
他叹了一口气,坐回到床边的书桌上。
一叠没有完成的稿子放在那儿。
抬起笔,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在他脑海里呈现,他把这些想法不加修饰的记了下去。
这也挺好的,比起以前冒着危险四处搜寻,现在他只要每天花上三个小时,趴在桌上画一些密密麻麻的图案,就可以让肚子得到温饱了。
不过,他脑袋里那套新鲜的认知系统提醒他,想填饱肚子前,还得先把这些稿子换成一叠纸。
干完了这事,他拿起水杯坐到楼梯去。
以前他总想好好呆在这儿休憩,但是有一个姑娘见到他总会哇哇大叫,他无奈之下只好飞走。
现在好了,谁看到我都不会瞪大眼了。他想。
楼梯转角处开了一个小窗,阳光从那儿挤了进来。
木质楼梯被踩得咯咯响,一个人从下面走了上来。
是一个姑娘,套着一件驼黄色的大衣,两条辫子圈在领子上。
他对自己的审美感到疑惑,因为他觉得这姑娘真好看。
那姑娘看到他,瞪大了眼睛,伫立在楼梯转角。
阳光倾泻在她的头发上。
嗨。
他开口打了招呼,有点担心的看着自己。
还好,没有变回虫子。
嗨。姑娘低着头回道,走了上来,她的房间就在他的对面。
老式的门锁开起来有点困难,鼓捣了一会,姑娘似乎意识到两个人都安静着有点尴尬,于是开口说话。
好像很少见你出来哦。
啊……是吗。
他摸摸脑袋,以前的那个人总呆在阴暗的小房间里,实在太傻了。相反,这楼梯间温暖得很。
姑娘进去后,他感觉有点失落,同时又觉得变成人之后的新奇感刺激着他。
他进房从床底下掏出一块木头和一把雕刻刀,伏身到床上,胡乱刻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正在雕刻以前的自己,一只虫子。
不知不觉到了半夜,大概的雏形已经出来了。
门在这时候又响了起来。
他扭开门,又是房东。
太太,我的稿费很快就会结了。他说。
房东太太黑着脸,努努嘴巴。
他看见她端着一碗热汤,立刻明白过来,接过碗筷。
五天时间,再没交房租,你就搬出去。
房东太太踩着拖鞋下楼了,他闻着鸡肉香味,灌了一口下去。
实在太饿啦,喝完了鸡汤,他抓起鸡肉,吃了个精光,把几根鸡骨头都咬裂了。
这一晚他都没睡,一会儿写写东西,一会儿又刻刻东西,洗了两次澡,翻了五个跟斗。
等早晨他端着碗筷下去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大叔在厨房里面打着哈欠向他问好。
很少看见你下来啊。
大叔说。
是的。他把碗筷轻放到水槽里,不想过多和他接触。
这个大叔住在四楼,以前他也见过,大叔的房间有难闻的药水味,还有触目精心的标本墙。
所谓的标本墙,上面贴满了虫子晒干后扁扁的尸体。
在他还是虫子的时候,飞过这房间,都要哀悼一会儿。
我不想和杀手讲话,他这样想着,一步跨出去。
别动。
大叔突然拉住他,把他扯了回来。
大叔指着门槛石上黑色的一小块东西,弯下腰来。
这是什么?
他有点奇怪,定睛看去,是一只死去的虫子。
仰面朝天躺在那里。
原来以前我也这么渺小和不被注意。
他有点难过,即便这虫子之前没死,可能也会被他踩死。
难过归难过,他发现自己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悲痛,因为他已经不是一只虫子,没办法感同身受了。
大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柱形的小药瓶,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把虫子夹了进去。
会是一个很棒的标本,大叔说。
他问道,你以前也总是用死的虫子做标本吗?
大叔晃着瓶子,一脸开心道,当然啊当然啊,我是个昆虫学家,喜欢收集昆虫标本。只有自然死亡的虫子尸体才是完美的,喏,就像里面这只。
哦。
他应了一声,上楼去。
拐过几个转角,碰到了正在下楼,住对面的姑娘。
第一次早上见到你。
姑娘神态自然了许多。
他点点头,和姑娘擦身而过。
对了啊,你叫什么呢?
姑娘突然喊道。
我……
他犹豫着自己该用哪个名字。
我知道你在写东西,就叫你作家先生吧。姑娘笑道。
那我就叫你尖叫姑娘吧。
姑娘脸色一红。
啊……实在不好意思啦,因为这边老是有虫子,我天生就怕虫子。
他也笑了起来。
尖叫姑娘这回没有扎辫子,她的头发垂在身后。
我真想变回一只虫子,穿过她的黑发。他想。
回到房里,他把木头虫子的肢体刻了出来。
以前他的手脚再多,也比不过灵活的十个手指。
他心满意足地放下木头,翘着腿从抽屉掏出烟斗,用火柴试图打着火。
燃烧的火很温暖,他忍不住靠近火柴。
他擦了一根又一根火柴,等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他吓了一跳,慌忙退开。
火柴掉在纸篓里,把他的废纸稿都点燃了。
房间里竟然在这个时候停了水,他抱着纸篓冲了出去。
一出去,他透过栏杆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光头。
眼镜大叔也看见了他。
大叔看他抱着冒烟的纸篓,也跑了上来,脱掉大衣盖住,又踩灭了火。
年轻人,玩火要小心啊,大叔叹着气说道。
他有点不好意思,你的大衣……
没关系没关系,大叔摆摆手下楼了。
真可怕,就算变成人,火对我还是那么危险。
他喘着气,回房里休息。
傍晚的时候,他又和下班回来的尖叫姑娘在楼梯上聊起天。
到深夜,房东又板着脸给他端来排骨汤。
他还是没有睡觉,尽管已经有点困乏的迹象。
熬到白天,他遵循脑海里原本存留的意识,到邮局取了稿费,从门缝塞进房东太太的房里。
外面的空气实在太遭,他有点忍受不住。
这回他发现尖叫姑娘在楼梯上等他。
她红着鼻子。
今天工作不开心啊?
他坐在了尖叫姑娘旁边。
姑娘点点头。
他不知道安慰她什么,两人坐到了夜幕降临。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站起身来拉着尖叫姑娘。
跟我来好不好?
好。
他拖着尖叫姑娘穿过许多的街,冲出路灯的笼罩,来到了一个山坡上。
点点绿色的灯火在空中飘荡,像水一样流动,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点亮了黑暗。
萤火虫啊!
尖叫姑娘笑了起来。
他和尖叫姑娘坐在土堆上,靠在一起。
当他还是一只虫子的时候,经常来这片山坡,参加这个隆重的盛会。
晚上他又没睡觉,第四天就这样来了,他准备了一些话跟尖叫姑娘讲。
他对把腿支在墙上的尖叫姑娘讲,你知道吗,以前我是一只虫子。
虫子也不错呀。
尖叫姑娘咯吱笑了起来。
他又讲了许多,让尖叫姑娘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回来都很开心。
这七天时间里,木头虫子已经快雕刻完成了,稿子已经快写完了,他也七天没有睡觉了。
他脑袋晕晕沉沉的,像有人扯住他,要把他往床上摁去。
他坚持着刻完虫子的翅膀,然后在虫子的背上刻了一些字。
他写到:我想请你一起吃晚饭。
写得磕磕巴巴,完全没有纸上那么顺手,也许是紧张。
他想着尖叫姑娘的酒窝。
他打开门,楼梯里的灯早熄灭了。
已经是深夜了,整栋楼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把木头虫子放到尖叫姑娘的门边。
他搓着双手回到了屋里,困意袭来,再也无力抵抗。
已经七天没睡了,他之前总是不敢睡,因为怕一觉醒来,自己又长出了翅膀,变成了一只虫子。
这样就没人认得他了。
这样明天尖叫姑娘就算接受邀请,也没办法和他共进晚餐了。
这样他就没办法吐露心声了。
恍恍惚惚的,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的时候他还会是只虫子。
可是虫子会做梦吗?
他的眼皮套拉着,迷糊中好像看见一只虫子从头上飞过。
睡神拥抱了他。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我有点不甘愿,追问道,那后来他有没有变回一只虫子?
老七笑着摊开手掌,我怎么知道呢,也许没有虫子能变成人,也许只是一个精神分裂者的臆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