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该起了。”婢女玉采掀起素白帷帐。
床上女子只露了半个脑袋在外面,全身用锦被裹住,发出几声不悦的呢喃。
“姑爷今日便要到家了。”玉采提醒。
听得此话,女子猛的掀开锦被,撑着床坐起来。
“梳妆,好好梳妆打扮一下。”
玉采应声,撇头偷笑,小姐还是这样。
何楚任由玉采为自己更衣,她一门心思全放在丈夫何时到家上。
“小姐,先沐发吧。”玉采已叫人端来泡着芝麻叶的热水与皂角。
何楚点点头,随意披了一件外褂便坐在盥洗台边,散了一头秀发。
玉采先用木梳将她头发梳理一遍,再轻柔地挽着放入盆里,一勺一勺地往她头上浇水。
玉采沐发很是细致,抹了皂角后,还要抹些香露,折腾一番,何楚已经饿了。
“就这样吧,先叫人端早饭来,我饿了。”
玉采轻笑,吩咐了旁的婢女去,又拧干何楚头发的水道:“奴婢先帮小姐擦干吧,小心着凉了。”
“嗯。”何楚揉揉肚子,只得耐心等待。
婢女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粥来,适时玉采才刚又将何楚的发梳理了一遍。
“先端来我吃。”何楚急切招手。
一勺粥下肚,终于从饥饿中解脱了,何楚不由轻声叹气,好是舒服。
玉采又用了几张方帕把头发吸干水,却难得等头发完全干。
一碗粥全部入腹之后,何楚也就安分了,头发任凭玉采摆布,手上倒是无趣得紧。
“将我的女红拿来。”
何楚要为夫君贺知绣一条抹额,快要完工了,得赶在他回来前完成。
抹额上绣的是几朵祥云,绕着几只仙鹤,用深蓝色作底,才衬得人稳重大方。
半个时辰过去,抹额绣完了,何楚的头发也干了。
将抹额放在梳妆台上,何楚注视着铜镜中的女子,飘逸乌黑的发,垂到腰下,脸上未施粉黛,显得有些憔悴,大概是昨晚没睡好。
“玉采,我怎么看着你今天有些不一样?”何楚将视线转到镜中的玉采身上。
“是奴婢今日变漂亮了些吗?”玉采也不害臊,打趣道。
“美的你,不知道谦虚。”
“小姐今日想梳什么发髻?”
“唔……堕马髻,夫君说我这般打扮最好看。”提起贺知,何楚眼角便不自觉地上扬,一副处为人妇的娇羞。
玉采也猜到了自家小姐定是会选堕马髻,没等何楚开口,她已经先行一步。
再插上贺知之前外出行商给她带回来的八宝翡翠牡丹钗,更显得她娇艳欲滴。涂上胭脂口脂,再在眉心点上一朵嫣红梅花花钿。
“夫君什么时候能到?”
“昨日传书说是申时,还有近三个时辰呢,倒是错过了午饭。”
“再盛一碗粥到花园来,午饭做晚些,等他回来。”何楚起身便要出门。
玉采早已见怪不怪,厨房煮粥也多煮了几碗,就是怕何楚要多吃。
如今是三月,正是桃花开的季节,可院里桃树却连个花苞也见不着,何楚嘴里嘀咕着。
“这桃树怎么了?”
“大概是蛀虫了吧,奴婢过些日子请个园艺来看看。”
“嗯,莫要忘了,这可是夫君为我种的,怠慢不得,”何楚伸手抹了抹斑驳的树干,就像摸着贺知一样深情,“这天儿也太怪了,现在便热得慌。”说罢踱步到亭子里躲阴。
贺知对她极好,处处为她着想,府上大半的东西都是贺知行商给她带回来的,只是这样,夫妻二人相处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少,有时半年才能见一次,一次也只能聚半月。
好在贺府离娘家不远,时不时有人探望,也不觉无聊,再加上玉采是她的陪嫁丫鬟,知晓她性情喜好,平日专挑她感兴趣的玩意给她解闷。
一阵风过,带着些黏腻的潮湿,又夹杂着暖暖的气息,吃饱之后就容易犯困,何楚也早已打了好几个呵欠,最后实在撑不住,便伏在石桌上睡了。
玉采进房拿了件薄披风搭在何楚身上,又在一旁轻轻摇扇,替何楚祛热。
新婚四年,聚少离多,她也没能怀个一男半女,空守偌大宅院,实属不易。
何楚这一觉睡得着实久,待她醒来已是一个时辰后,发现玉采也靠在一旁睡着了。
何楚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取下,给玉采盖上,却惊醒了她。
“小姐!小姐你醒了,奴婢睡着了,实在是太困了。”玉采越说越小声,怕何楚责骂。
“这天气也难怪你乏,无碍。”
“那奴婢去给小姐盛一碗绿豆汤消消暑。”玉采叠好披风,搭在小臂上。
“你睡糊涂了,如今才三月,那就需消暑了。”何楚笑道。
“是是是,奴婢糊涂了,小姐且坐着等一会。”说着,玉采便先往屋里去放披风。
何楚自个儿拿着团扇扇起来,也不知夫君现在到哪了,可是也热得慌?
玉采走了没一会儿便回来了,端着一碗香甜的绿豆汤。
“你差人去城门外看看,夫君怎么还没到家,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何楚喝了口绿豆汤,瞬间清爽了许多。
“姑爷还有一个时辰才到,还早着呢。”玉采笑。
“是我太着急了,那晚些再派人去吧。”
“哎!”
太阳逐渐西下,热气也消散了许多,可还是不见贺知身影,派出去的家丁也迟迟没有回来。
何楚记得在院中来回踱步,时不时望向大门方向。
“夫人!有消息了!”一个家丁匆匆跑来,“原来是同行中有人感了风寒,不宜赶路,老爷便请了大夫,在客栈住下,明天一早回来,托小的给夫人道谦,说是回来后定好好补偿。”
“原来如此,没事就好。”何楚得了夫君消息,才安下心来。
“那…小姐,先吃饭吧?”玉采在一旁低声问道。
“也好。”何楚点点头。
晚上,月上中天,何楚到院中散步消食,顺便透透气。
现在,我和夫君看到的,定是同一个月亮了。何楚抬头看着淡黄色的圆月,心里这般想。
“小姐,早些睡吧,明早还要起来给姑爷接风洗尘呢,别等到时候姑爷回来了,小姐还在赖床。”玉采一边打趣,一边扶着何楚进房去。
何楚坐在梳妆台前,手上把玩着那条抹额。白日里睡多了,晚上根本睡不着,但是又没有事情可做。
玉采帮何楚取下翡翠钗,散开头发。
“好了我的小姐,不要再想了,明天就能见到姑爷啦,睡吧。”玉采从何楚手中抽出抹额,叠好放在梳妆台上。
何楚看了眼抹额,又看了眼玉采,这才点点头,脱鞋上床去。
看着白色帐顶,何楚心中还是万分思念夫君,想着此时此刻他会在做什么,想着明早二人见面的场景,想着想着,何楚便睡着了。
玉采确认何楚睡着后,熄了房内的灯,拿起梳妆台上的抹额,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条完整的抹额她见过不下千次,每次都那么完美,足以看出绣者的用心。
玉采拿起剪刀,将抹额背面打的结剪掉,再用绣花针一根一根地把丝线挑出来,把抹额还原到今早的模样。
这样的事情,她也做了不下千次。
何楚的房间内,黑漆漆一片,天将亮未亮,何楚却醒着,她做噩梦了,梦见夫君出了意外,她吓得一身汗,叫玉采,也没有回应。
斟酌再三,何楚决定提起起床,贺知今天回来,她真的期待了很久很久。
她摸索着点亮床头的灯烛,接着又点亮梳妆台的灯烛。
何楚端坐在铜镜前,用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头。
怎么、怎么会这样?!
何楚手中梳子落地,她凑到镜子前,想要看得更清楚。
她、她怎么会满头白发?!眼角,嘴角,也生了不少皱纹!像是……像是一个老妇人!
何楚跌坐回凳子上,双手拉扯着满头的白发。
如今,很难在她头上找到哪怕一丝黑发了。
“啊——!”何楚吼叫着跑出去。
天刚亮起来,玉采拿着抹额来叫何楚起床,叫了”几声也没有回应,掀开帷帐一看,床上哪有何楚的人影!
玉采知道出大事了,赶紧跑出去,叫大家马上分头找人。
玉采找到何楚的时候,何楚坐在地上,靠着院中的那颗桃树,人已经晕倒了。
几人将何楚扶回房间,将她安顿在床上,请的大夫也到了。
“齐大夫,您快看看我家小姐怎么样了!”玉采在一旁急得跺脚。
齐大夫上前给何楚把脉,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夫人这是受到了惊吓才晕过去的,”齐大夫将何楚的手放回被子里,“我交代了多少次,夫人不能受惊吓,不能受惊吓,不然会有性命之忧,你们怎么还照顾成这个样子!”齐大夫气得两撇胡子直往上翘。
“是我疏忽了!是我照顾不周!是我犯错了!”玉采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跪在何楚床前大哭。
齐大夫见此,只能叹气,开了一张药方,领了诊金便离开了。
何楚与贺知成亲时,才过二八好年华,明明还是一个小女孩,却与贺知一见钟情,早早嫁做人妇。
何楚今年四十五岁,做了近三十年贺家媳妇,却是守了二十五年寡。
当年贺知外出行商归来途中被山匪劫了财物,还杀人灭口。等贺家报官,官府找到尸首时,已是过了十天。
看到夫君的尸体后,何楚大病一场,晕了整整五日,再醒来就成了现在的模样。她总认为夫君还未回家,她还是在家等待夫君的新婚妻子。
她的记忆停在了贺知回家那天。
贺府佣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就连‘玉采’,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就怕何楚在下人身上发现点什么。
开始几年,何楚的父母还会时常来贺府小住,照顾何楚,可时间长了,父母更是老得厉害,也不敢见女儿,就怕激起她的回忆,伤害她的脑子。
何家四处求医,才找到齐大夫,以及齐大夫研制的妙药,涂在白发上能让头发保持一天的乌黑。
何楚这次也晕了几天,醒来的时候正是天亮十分,玉采一直守在床前,见何楚睁眼,激动得眼泪都快破眶而出。
“玉采,你怎么了?”何楚坐起身来问。
玉采撇头,快速擦掉眼泪,换上一个笑容,对何楚道:“没事,就是想到姑爷今日便回来了,小姐终于可以见到姑爷了,奴婢就很高兴。”
尽显老态的何楚听到‘姑爷’二字,不由露出女孩子般的娇羞,声音却是激动无比:“快为我梳妆,好好梳妆打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