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的4月15日，三月初二，这一天，他来到了世上。网上算命说这一天出生，会映照太阳光辉，主人聪明灵气，其性格热情豪爽、自信好胜，但也急性情恭，会一辈子辛苦。如果当年的算命先生给他算命如上，我会深以为然。而实际上，小学五年级那年，他请到家的先生除了给爷爷找风水宝地外，还连带给我们都算了一卦，算到他82寿终正寝，我会有一儿一女。现在回顾一下，只能说：算命先生，江湖骗子居多。

        说起骗，有些欺骗性在我爸身上也不老少。就说长相吧，瘦瘦的脸颊、尖尖的下颌，怎么都没有山东大汉宽阔、厚实的形象。而每年过年的时候、秋收的时候，最容易体现出这一点，家里都是来帮忙的乌泱乌泱的人，让实际排行老三的他和老大的派头很是不相称。这老大派头样的豪爽性情表现出来就是讲义气、爱帮人，和他的名字倒很配，堂义。他因为这样的名声在外，有一年过年，一个50岁模样的女人带着儿子到我家院里看见他就跪下了，一手拽着儿子衣袖一手指着我爸说：“这是你表叔，快叫表叔，给你表叔磕个头！”从此，我们家就多了个亲戚。这个表哥和他弟弟不久后就有了固定饭碗的工作。他的义气就这样让家里多出不少亲戚要走。

        脸虽瘦，却有光洁、宽阔的额头。这宽阔的额头让他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常常是看一下别人怎么做的，他就会了。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三等人别人怎么教都不会，二等人一学就会，一等人一看就会，这人啊，凡事儿得靠自己琢磨，不要光等着别人来教你。

        这额头常常是舒展的。尤其是吃饭的时候，给我们讲很多故事，什么隋唐演义、杨家将之类的我都不记得了，却记住清楚了不少不着调的故事，比如：有个老头爱喝酒，家里穷，没什么菜肴，他就拿一个咸鸭蛋，舔一口缝衣服的线拉下的咸鸭蛋喝一口酒，他一个咸鸭蛋能喝好几年。还戏虐我们：“等我老了，你们就给我个咸鸭蛋就够了。”这时候，老妈就在旁边打趣他：“谁养你啊，就知道喝酒的人可没人养。”他总是很自豪地说，“我大闺女养我！”

        当然，额头也有不舒展的时候，也是在吃饭的时候，总要求我们：一、吃饭就吃饭；二、吃饭的时候不要总盯着电视；三、看电视至少三米远，不要杵在电视前。我常常做不到这三条，尤其是每当站起来去盛饭的时候，慢慢地就蹭到了电视旁，还忘了去盛饭。他就开始用凌厉的眼神瞪我了，发现我半天没动，他便开始怒目圆瞪，若我再狡辩几句，他会“腾”一下满脸通红，“啪”一下把筷子很响地拍在桌子上。紧锁的眉头旁甚至青筋暴起，批评起我来都语无伦次。

        宽阔的额头加上充满空气感的头发，总衬得他精神抖擞。他赤膊着上身翻地，背肌、肱二头肌和腰腹肌上蹦出密密的汗珠时，还有跟同事们、朋友们吆喝着五魁首啊、六六六时，更是变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不过，这种神采也仅限于他没喝酒得时候，喝了酒，这荣光就变成了满脸通红和蔫蔫地打瞌睡，常常趴在酒桌上就睡着了，和他在一起时间久了的人都知道，便也不再叫他，他更是明目张胆地到靠着椅子睡。

        他的尖下颌上，长着我们最不喜欢的扎人的胡子。这种扎人体验，往往在他要去上班前，和惹完他生气老妈让哄他开心的时候。被寄居在姥姥家的时候，他常常骑着他的二八大金鹿自行车去看我。就在姥姥家院子里的红枣树下，我坐在他自行车大梁上吃他带来的好吃的，玩他银色拉链的印有“北京”字样的黑皮包。他或许是怕我摔下来，或许是着急走，总是站那扶着车把。而我每次吃完了、玩过了就粘在自行车上不下来，缠着他要跟他回家。他就用他扎人的下巴亲我，一见状，我自己就出溜下来了。

        在他年纪大一些的时候，下巴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了，两侧的颌骨和咀嚼肌似乎也分明了许多。我总觉得这是他咬牙坚持的结果。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事情有两件：一次是我高中时的夏天，他在下矿井检查的时候被突然坍塌的巨石，砸在了下面，断了好多肋骨，每天给他翻身换药，都看到他呲牙咧嘴，而我学着给他输液，有时扎几次都没扎到血管，问他疼不疼，他总说不疼。另一件，就是他食道癌化疗期间，每天早晨见到他都是睁着眼睛的，咀嚼肌鼓鼓的，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我问没睡好吗？他回，没什么，就是膝盖有点疼。即使这样，每天早晚都坚持各跑十圈，特别虚弱的时候就走也要走完。还常常为了锻炼上肢，吊着单杠往前走，以至于后面他总说一个肩膀抬不起来，让人感觉是肌肉拉伤后癌细胞也转移到了那里。

        我常想，他这一辈子辛苦，是不是跟他总咬牙切齿的坚持有关。受伤了坚持，生病了也坚持。我只是见证了一部分结果：坚持到空气感的头发一根根脱落，坚持到宽阔的额头被皱纹紧锁，坚持到荣光不再的铁青脸色，坚持到肌肉不存的瘦骨嶙峋，坚持到咀嚼肌都没有了的张嘴都困难，坚持到再也无法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