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幕
赵知和站在通往县城那条浑浊不堪的河间小桥上的时候还在想: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自杀成功?
一年多来,她喝过百草枯、割过腕、跳过井、甚至心一横也撞过骡车,可是每一次都失败了。
第一次是她从石陵村庙会赶会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前一天庙会结束的傍晚,她拖着满身的疲惫和青紫,肿着发红的眼包和满头乱发,走进了这座已经闲置了近五年的新房。
她浑身刚脱了个干净的时候,门口便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自从李广志与人通奸,被那家女人的彪悍男人打死之后,赵知和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快五年了。回想起过去几年村里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和嘲讽谩骂,甚至于今天发生在石陵村庙会的那场厮打,赵知和内心瞬间涌起一股悲戚且被逼无路的反叛精神。
看着窗户上逐渐清晰的陌生男人身影,她“哧”的一声从卧房门后钻了出来,一把拉开了房门。
男人看着赵知和白花花的身体,面上十分惊恐,只是这惊恐不知是好事败露的后怕还是精虫上脑的兴奋。
总之,赵知和在和这个男人春风一度后便生出了求死的念头。第二天早上这个男人灰溜溜的赶回自己家后,赵知和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愈加空虚的心灵来到了灶房——土胚精心烧制的案台上正放着她刚买回的那瓶百草枯。
劣质的瓶盖颜色鲜红,瓶身在晨光的照射下泛着诡异的黑绿色光芒,赵知和盯着这瓶药,稍稍迟疑后便拿起它一饮而尽。
倒在地上那一刻,她心里估摸到了下午邻居就可以来给她收尸了。
然而饶是赵知和有着村里“最高的”初中文化水平,“经验不足”的她还是没料到百草枯虽为剧毒,但也不会立刻致人死亡。忍着强烈的恶心和不适感,一个小时后赵知和从地上爬起来,敲开了邻居的门。好一番折腾之后,赵知和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第二次是她在搓澡时碰到自己手腕上被烟灰烙下的伤疤后“嘶”的一声想出来的,斑驳一片的伤口其实早就不疼了,但是夏日刺目的阳光下,她细细的手腕里细细的血管给了她灵感,转念一想,过去她尽管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但几乎没出过什么血,当好奇和未知的快感一齐向她涌来时,她赤身裸体的跑到厨房拿起菜刀,仔仔细细在手腕上从左滑到右,然后躺在院子的浴盆儿里等着魂归西天。可是越来越清醒的痛感让她不得不重新穿上衣服,急匆匆跑到卫生所包扎。
第三次是寒冬时家里的水管上了冻,赵知和拖着逐渐破败的身子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打水洗衣服,触摸到井水钻心的冰凉后,赵知和颓败的捂着脸趴在井口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古老的深井传来亲切的呼唤,她凝望着井下深渊的黑,内心却忽然涌起一股热流。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寻死的机会来了。
正当她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西边与她同样寡居多年的邻居站在自家的平房上衷心的赞叹:“赵老师闺女就是爱干净,这么冷的天也不忘打水洗棉袄,哪儿像我,赤条条一个谁还管得上干净不干净呢?”赵知和听见这话后偏转过头,寒冬腊月的脸上像被扇了一巴掌那么红,她对着邻居微微笑着,把腿从井口挪了下去。
第四次寻死就十分简单了,赵知和只是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多站了一会儿,看太阳脱去朦胧的衣裳,露出羞红的面颊,余光瞥见远处驾着骡子的农夫吆喝着越走越近,她心里觉得被骡子踩死的感觉应该不错,毕竟她还没有感受过。
所以她闭上眼睛往路中间纵身一跳,下一秒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畜生嘶叫声和“谁家的疯女人,想死想疯了!”的叫骂声。
第五次的时候,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她准备试试跳河。
二、开端
赵知和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便显示出惊人的美貌,她身段丰腴,长得也十分妩媚动人。作为赵家坡小学德高望重的赵老师唯一的女儿,赵知和在步入十五岁的时候,来求亲的媒人便踏破了门槛。
在娘家长到十八岁后,赵知和被自己的父亲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了邻村李家庄李村长的儿子李广志家。
尽管赵知和对这个住在李家庄东边的男人并不陌生,但也说不上多熟悉,不过既然自己父亲认定了这个男人,赵知和也就顺从地嫁了。
李广志胜在家底丰厚,为人也老实本分,他知道自己长得黝黑矮小,所以对这个来之不易的美娇娘十分疼爱,恨不得日日捧在手心。婚后他们两人很是过了几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幸福日子。
但是谁也没想到李广志娇妻在怀竟会学人家出去偷腥,偷腥也就算了,竟然偷到了赵家坡最彪悍的赵盛家去了。
当赵盛拎着木棍,拿着板砖踹开李广志家门的时候,他一定没想到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这个云淡风轻的春日午后。
在李广志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年多后,李家双亲以“不忍我李家媳妇在外受人欺负”为由要求赵知和搬回去和他们同住,尽管李广志的新房和自己老爹老娘隔了不过三家邻居的距离。
但无论如何,不出意外的话,赵知和可能会在自己父亲的刻板礼教和村里人“李家媳妇真贤惠”的双重约束下度过这漫长孤独的后半生,但万事就怕意外,而且总以各种荒诞的方式轮番上演。
“话说这李家媳妇,生得那叫一个年轻貌美。就算夜夜独守空房五年之久,那屁股一扭一拐还是颇具风情,叫人看了都觉得销魂不已——”
“——你小子装什么穷书生呢!俺们只想听这娘们脱衣服!”嘴里叼着旱烟的精瘦男人对着身后蹲得齐齐整整一排“兄弟”问道:“是不是啊?大家伙儿们?”
精彩的故事刚开了个头,李广生“李书生”就被这群大老粗打断了。
尽管他十分不耐,但也明白这群庄稼人精虫上脑,上来就想直奔主题。毕竟李家媳妇赵知和守活寡也快五年了,五年里,他们这群男人不管家里有没有婆娘,但凡谈起赵知和,嘴上总要过一把瘾,还时不时拉上他给他们“说说书”。
李广生和赵知和死去的男人李广志同根同辈,但他自知没有李广志家大业大,娶不到赵知和这样的娇美媳妇,但男人的那点好胜心就是这样无法解释。一年又一年,他终于等到李广志先人一步,撇下不满二十五岁的小媳妇独守空房。这五年里,他努力过,争取过,也请媒人上门讨要过,但赵知和也不知是真的对李广志忠贞无二,还是迫于风言风语及他那个古板守旧的父亲的影响,总之,一次次的灰心失望过后,他抛却了把赵知和娶回家的执念,转身投入这群庄稼汉混不吝的日日讨论之中。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后坐在村口的石凳上吹风,身旁照样围坐着几个闲来无事的男人吞云吐雾。他清了清嗓子,准备把今天在地里碰见赵知和的事儿跟他们炫耀炫耀,旁边一个满口黄牙的瘦小男人在他正要开口之前先是“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故作神秘地说:“你们猜怎么着?我家婆娘说李广志媳妇勾引她公公不成,反倒被她那个泼辣的婆子揪起来一顿好打,今天下午这事儿都传遍了……你们都听说了没?”
李广生当先开口:“别胡放屁!赵知和发疯了才会跟李红桥搞到一起。”
“诶,你别不信啊,李家婆子亲口说的。”
另一个男人插嘴道:“我信我信!这有啥不能信的?赵知和守活寡都这么长时间了,估计看见男人都两眼放光,是不是啊广生哥?”
“放你妈的屁!我说不信就是不信!”李广生愤愤不平地踹了那男人一脚,站起身,对围着他的几个男人说:“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儿别乱说,别好端端的坏人家寡妇清白!”
“广生哥你看你,说话好好说,咱兄弟几个又不是那种下作的人,平日里说归说,那赵知和是啥样的人我们还不清楚吗?”
“是啊是啊,我婆娘要是托生成赵知和那样的,估计我刚死她就改嫁了——”
李广生拍了一下那男人的头,“你小子,说什么丧气话……”
他被气笑了,但对这个传闻的真假依旧有几分担忧,虽然是他得不到的女人,但打心眼里他还是希望赵知和能有个好归属。
三、发展
赵知和下午从地里回来之后准备打点井水冲个凉,大夏天的,经过一下午的劳作,她的衣裳都浸满了汗水。
等她准备妥当脱完最后一件衣服,将要步入澡盆中的时候——她公公李红桥揉着惺忪的睡眼,仿若未闻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农村向来没什么讲究,大夏天的也正适合晒着太阳在院儿里洗澡,赵知和平日里不常这样干,毕竟她的公公婆婆不在家的日子很少。但今天早上他们二人说好了去逛邻村的集市,并且也嘱咐她,今晚他们会住在她婆婆的小姨家,要她注意上好门锁。
但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她公公还在家呢!
赵知和在余光撇到她公公李红桥的那一刻就四肢僵硬了,与李红桥对视那一刻,扑面而来的羞耻感仿佛要把她压死,她惊叫了一声,“扑通”一下跌到了澡盆儿里。
这头李红桥昏黄老迈的眼睛里只看见一具年轻的,白花花的肉体在澡盆儿里上下翻涌,像他最爱吃的野生鲤鱼一样鲜嫩可人。
早上他故意支开了老伴儿,撒谎骗了自己胸无城府的儿媳妇,今儿个就是要过把瘾!
当他脱了鞋子,迈着虚浮的步子一点点靠近和他齐腰深的澡盆儿的时候,兴奋和偷情的快感像一剂麻药将他深深击中,他咧着嘴,丢开手上的拐杖,直视着自己鲜美的儿媳妇在背光之下诱人的身躯,从天而降的眩晕闪电一般通过他的四肢百骸。
就这样,李家老汉李红桥精明一辈子,最后倒在了通往自己儿媳妇浴盆儿的漫漫长路上。
好巧不巧的,赵知和泼辣的婆婆路上走到一半因为发现自己的钱夹子忘带了,忙催着赶车的人掉头回家,进门那一刻,她倒三角眼里映出的是赵知和捂着白花花的身子,颤巍巍蹲在自己老伴儿身前的身影。
于是她立刻认定:这个狐狸精勾引自己的丈夫!
在她扒开赵知和抖如筛糠的身子之后,映入眼帘的是李红桥双眼泛白、口吐黄沫的骇人场景。她吓了一跳,试探自己老伴儿的鼻息过后,她再次认定:这个狐狸精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愤怒和震惊一时涌上心头,让她甚至顾不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李红桥,而是转过身狠狠地开始殴打起此时已双目失神的赵知和。
一场闹剧过后,李家老汉李红桥被风光大葬,而关于李家媳妇赵知和“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流言也不胫而走。
赵知和一时成了李家庄人人喊打、被人直戳脊梁骨的存在,连她那些从前“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也纷纷敛起了眼皮对她避而不见。
发生这件事后没几天,赵知和被自己的父亲捎话说回家一趟,家里的麦子该收了,让她回家帮把手。
赵知和此时正为她婆婆三天两头的尖酸叫骂和颐气指使而痛苦不堪,如果不是考虑到回娘家后她父亲会用更加刻薄难听的话来对付她,她恨不得赶紧收拾铺盖离李家人都远远儿的。
趁着她婆婆又去串门诉苦的空档儿,赵知和飞快地收拾了几件衣服,马不停蹄地走小路准备回家。
路上她碰见了刚从地里回来的王眉。
王眉肩上扛着一把镰刀,身后拖着两个刚满五岁的双胞胎。
赵知和在离她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就朝她喊道:“王眉——”
王眉左看右看,小路两边都是金黄的麦穗和顺着晚风高低起伏的一波波麦浪,当她意识到实在是无路可绕的时候,赵知和已经走到她身旁站定了。
她僵笑着开口:“这天都快黑了,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赵知和并没有没察觉到这个她平常无话不谈的好友的反常,她先是对着王眉笑了一下,接着想到自己这两天的经历,脸上又不自禁地摆出一副受伤的神情。
盛夏的晚风吹散了赵知和胡乱扎起的头发,夕阳下漫天的火烧云在西边天空热烈地狂舞着,半明半暗地光线下,王眉看着赵知和我见犹怜的小脸发起了呆。
直到赵知和问她,“现在村儿里人都容不下我了,我该怎么办啊”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她狠狠地掐了把正倚在她腿边的小女儿——孩童尖利的哭闹声顿时响起。
单手将女儿抱起后,她佯装忧愁地对赵知和说:“知和,你看这……小妮儿又哭了,估计是天黑了她害怕呢。我看也不早了,你要干什么就先去吧,咱俩以后再说啊。”
赵知和不得已收起脸上忧伤的神色,她凑身向前,想要安慰一下哭声正酣的妮妮。
王眉却在她弯下腰的那一刻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赵知和伸出的手落了空,抬起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王眉本来挂着微笑的脸已经彻底地耷拉了下来,她神色戒备地往旁边趔趄了两步,语气有些不耐地开口:“行了,你赶紧走吧,我急着回去做饭呢。”
赵知和这时候才察觉出几分不对来,她上前一步,想像往常一样拉着王眉的手,跟她倾诉一番。
可王眉抖了抖左手的镰刀,右手抱着的妮妮因为平白无故地被掐了一下,还在委屈地低声抽泣着。
赵知和一下想到什么似的,她忧伤而又无力地问道:“王眉,你也觉得是我勾引我公公吗?”
“我们俩从小就认识,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难道你也这么觉得吗?”
王眉不在意地扁了扁嘴,说出的话当然好听不到哪儿去。
“我怎么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村里人怎么看你。别人说你是骚货、是狐狸精,那你也得受着,谁让你公公死得不明不白呢。再说了,咱俩从小就不一样,你是天上的仙女,我王眉算老几啊,按照村里男人的说法,那我不就是只野鸭子吗?”她像是出了口恶气一般,继续说道:“话说回来了,你男人都死了这么几年了,谁知道你有没有背着人偷过腥呢!”
赵知和听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嘴里不断吐出的刻薄的话,看着愈来愈暗的天色下王眉更显模糊的五官,她攥紧了手里的包袱,长舒两口气,对着王眉一字一顿地说:“我赵知和自认没有对不起你王眉过,如今我有难,你却这样落井下石。以后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呸!谁稀罕跟你做‘朋友’,要不是当初村里人都巴结着你,老娘早就不想搭理你了!”王眉恨恨地吐了口唾沫,拖着两个双胞胎走远了。
吃晚饭时,王眉把今天在路上挤兑赵知和的事儿说给她男人李望听。
说到自己骂赵知和狐狸精的时候,她乐得一拍桌子,对着李望说:“怎们样?你媳妇儿我是不是特别威风!我跟你说,我早就看那骚货不顺眼了,以前上学的时候班里的男生就对她献殷勤,还总拿我做比较。”
想到这儿,王眉的对赵知和的积怨仿佛皮球一般越吹越大,她忍不住又“呸!”了一声,接着问对面坐着的自家男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这头,李望只顾埋头扒饭,筷子在嘴里进进出出,就是不对自家媳妇的话点头应和。
王眉急于得到来自丈夫的赞同,她伸出筷子,不耐烦地敲了敲李望的碗檐,“是不是?问你呢?”
李望抬起头,露出一个十分憨厚的笑脸,他小心翼翼地拨开自家媳妇敲在他碗上的筷子,说:“媳妇儿,你不是没上过小学吗?怎么还和李家媳妇当过同学呢?”
“诶我说你李望是不是皮痒了!看不起我没上过小学是不是?”王眉“啪”地一声撂下碗筷,站起身就去揪李望的耳朵,她似泄愤似心虚地张口道:“你还看不起我了是吧!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啊?你读过书吗?你识字儿吗?我好歹也是赵老师教过的学生,最起码我能写会算!”
她卯足了劲儿揪着自己男人的耳朵,咬牙切齿地问他:“你呢?你会什么啊?天天种地地不行,吹牛睡觉第一名!我嫁给你真是瞎了眼了。”
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李望还是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回了一句:“我才是瞎了眼了娶你这么个悍婆娘,要是你跟赵知和似的,我至于连干活儿都提不起劲儿吗?”
他的话音刚落,王眉脸上的表情就像蒙了一层锅底灰一般难看。
她阴沉着脸,甩开拧着李望耳朵的手,话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好啊——原来你是存着这个心思呢!难怪我说赵知和不好的时候你连个屁都不放一下。好啊——原来是嫌弃我比不上人家呢!”
摔门而出的那一刻,王眉对着两个大气都不敢出的孩子和闷头坐着的丈夫放了一句狠话:“小妮儿和航航都跟着你爸过吧,让他好好给你们讲讲赵知和小姨的事儿!我看这个家少了我也能过!”
李望是常年混迹在李广生“说书”小队的一员,而他也正是那个那天说出“赵知和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清楚的”男人。
这一天,王眉并没有真的收拾包袱回娘家。
一个人走在凉风习习的村中小路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凭什么我要受到这种委屈,赵知和才该死,她应该付出代价!”
所以这天晚上,她像过年时走亲访友一般,挨家挨户地敲响了她那些“闺中密友”的家门,并一遍又一遍地向她们讲述自己因为赵知和所受的委屈,申诉着自己男人对赵知和的觊觎和对自己的嫌弃。
她的诉苦像一串导火线,点燃了李家庄所有业已出嫁的,以及尚待字闺中的女人的嫉妒和不满之情。这些女人如接力小队一般,把她们对于婚姻和家庭的不满统统归结为赵知和——这个生的妖娆长得妩媚——的女人的存在,并一个接一个地向外传播着那些亦真亦假的风言风语。
毫无例外地,这些被生活磨平了斗志、磨圆了棱角的农村妇女们,在向自家男人讲述赵知和“寡妇”、“不检点”、“狐狸精”等等事迹的时候,都渴望从自家男人那儿得到肯定和认同。她们会在土灶上烧火做饭的时候给赵知和勾引自己公公的事儿煽风点火,或者是在饭桌上夹菜吃饭的时候为赵知和年轻寡妇的身份添油加醋,又或者她们会在田间耕地除草的时候对赵知和干净爱美的习惯踩三贬四……总之,达成共识之后,她们看赵知和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而当她们睁大双眼,兴奋地问自己的丈夫:“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赵知和是不是天生就是风骚淫荡,她一天不勾引男人都浑身不舒服”的时候,她们的男人大都保持了沉默。
有时候如果他们实在听不下去了,兴许有那么一两个男人会站起来反驳自家媳妇,为赵知和说上几句公道话。但这往往引来更加激烈的争吵和骂战,且更加坚定了女人们“统一战线、一致对外”的决定。
三、高潮
在李家庄内闲言碎语满天飞的时候,赵知和怀着沉重的心情,战战兢兢地敲开了赵家坡自己娘家的门。
彼时各家各户炊烟升起,硕大的红太阳已经完全隐到了西山的后边,村庄里的狗吠、猪哼、蛙鸣、蛐叫正轮番演奏着一出又一出的农村交响乐。
然而,赵家坡一角,赵知和规规矩矩地跪在院中。头顶上,她父亲赵觉民正声色俱厉地训斥着她,满嘴都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守妇道”、“寡廉鲜耻”之类的话。
赵知和低着头,耳边交织着“农村交响乐”与父亲浑厚压抑嗓音的奏鸣曲,脑海里一片混乱。
门刚一打开,赵知和就看到自己母亲脸上畏畏缩缩、欲言又止的表情。
院子里,她父亲手拿戒尺正襟危坐着,看到她回来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不孝女,给我跪下!”
快速屈腿跪在地上那一刻,赵知和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想“我为什么要跪下?”
当父亲用戒尺一下比一下重的抽打在她身上的时候,赵知和不禁问自己:难道父亲也觉得是我勾引我公公的吗?难道父亲也认为我水性杨花天性如此吗?难道我作为一个寡妇就要活该成为别人的活靶子吗?
赵知和蜷缩着跪在地上,背上的痛感像火烧一般逐渐蔓延开来,她弓着身子,死命地咬着自己的嘴角,不露出一丝呻吟。
头顶上赵觉民抽打累了,止不住地喘着粗气,但他还是压着嗓子说:“知和,你肯定知道我为什么打你。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不说读过多少书,单论身为一个女人来说,尤其是一个寡妇,是不是应该谨言慎行,时刻检点自己的言行举止?但是你看看你是怎么做的,你不守妇道害死了李村长啊!”
听到这儿,赵知和猛地抬起头,她颤抖着、直视着眼前这个有些佝偻的,但自己尊敬爱戴了一辈子的父亲。
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却轻易地就相信了别人的流言。
于是二十多年来,赵知和向自己从未顶撞过的父亲发问道:“难道父亲认为李广志死了,我就应该也去死吗?难道我成了寡妇,活着就是罪吗!”
赵知和哀婉无力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响着,却久久等不来她自诩深明大义的父亲一句“你没有罪”。
边角翘起木屑的戒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赵觉民在听完自己女儿悲戚的申诉之后,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座五年前新翻修的庭院和重新盖起的西边厢房,然后弓着愈加佝偻的身子,一步步地向中屋走去。
赵知和还是在娘家住下了。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下地干活,直到暮色黑沉才会拖着镰刀敲开家门,约莫半个月的日子,她和父亲再没说过一句话。
有时半夜从睡梦中惊醒,她的脑海里一片片地闪过自己被李家庄的女人们按在地上厮打的场景,她绝望地解释着、呐喊着、咆哮着,可是周围太吵了,没有人听她说什么。
她拼命地捂住耳朵,用手护住自己的头部。有那么几次,她看见拳头的缝隙里朝她伸出了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好几次她伸出手臂,希望可以拉住那双手,一睁眼——原来那人竟是父亲吗。
再一睁眼,她便没了睡意。
就这么郁郁寡欢了快一个月,天气渐渐转凉了,母亲告诉赵知和,石陵村的庙会就是这几天了,让女儿陪她一起去散散心,顺便买点棉布,冬天好做衣裳。
赵知和乖巧地应了一声,她看了一眼自己正抽旱烟的父亲,正巧赵觉民这时也抬头看她。
赵知和听见父亲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清早地,赵知和就和母亲收拾妥当,踏上了通往石陵村的崎岖小路。
偶尔在路旁碰到村里的熟人,她母亲总是将她挡在身后,要不就让她蹲在地上把某棵不知名的草药摘了,要么就装作和她聊天对熟人避而不见。
赵知和起初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第三次的时候,她瞧见母亲惊慌失措的双手,完全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的样子就明白了。
她对母亲恬静地笑了笑,语气轻柔地开口:“妈,要不您回去吧?我看太阳还是挺毒的,买东西什么的交给我吧,我知道该买什么。”
她母亲有些尴尬地挽了挽耳边的碎发,说:“那不成,我说了今天陪你出来散心的,买东西以后去别的地方也能买。”
“妈”,赵知和眼神坚定地注视着她,“您回去吧。我自己出来走走就行了。”
“那……那好吧,那我先回去,你也别逛太晚啊。”她母亲似是如释重负般,迈着小碎步,逐渐消失在与她相反的方向。
赵知和有些轻蔑地叹了口气。
石陵村一年一度的庙会的确热闹非凡,赵知和顶着初秋的艳阳天,迈着虚浮的步子,一步步地竟也走到了人流深处。
她胳膊肘里挎着个竹篮子,里面除了装着路上母亲让她摘得那些草药之外,还有她刚买的一筐鸡蛋。
人声鼎沸的人头攒动里,赵知和的脚不小心绊了一下,只听那头一个粗犷的女声叫嚷着:“哪个不长眼的踩我脚!”
赵知和寻着那个声音朝上看去,却只看见一对女人丰满的乳房和宽厚的肩膀。
她直起身子,对那个女人连连道歉着。低下头的时候,她看了一眼自己竹篮里的鸡蛋,幸好,鸡蛋还安安稳稳地躺着。
那个女人好奇地“咦”了一声,很是兴奋地说:“你不是李家庄那个寡妇吗?我知道你!”
赵知和脸上带着歉意的笑,转过身就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那看起来十分彪悍的女人却突然朝周围大喊一声:“哎——姐们儿快来看呐!李家年轻的骚寡妇正在这儿装柔弱呢。”
彪悍女人的这声叫喊不仅喊来了周围的“疾恶如仇”的女人们,也喊来了看热闹的男人们。
女人们围观着对她指指点点,男人们则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都粘在她身上。
混乱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掐了一把赵知和的手臂,接着越来越多双手开始在她身上游走,他们或摸、或打、或踢、或踹……她的清晨挽起的高高的盘发散落下来,她的衣服被扯烂,她的鞋子被踩掉,她的一竹篮鸡蛋被打碎……
黄昏,她游走在热闹散去、逐渐空旷的乡间小道上。秋风渐起,吹起她破碎的衣角和肮脏的头发,她忽然想起什么,呵呵笑着说:“哦,我还没有买百草枯呢……”
走到临近一个还没有收摊儿的农药铺上,她伸出五根手指,大着舌头对那卖家说:“这个,我要这个数。”
“好嘞!大妹子要五瓶百草枯,这就给您拿。”
“不,不是,我要这个数,”她将一瓶百草枯抓起来放在手心里,“这个数。看见没,只、只要一瓶。”
“诶我说你这姑娘看着怪秀气,结果原来是个傻的吗!”
“你,你才是傻子呢!我读过初中,我比她们读的书都多!我一点都不傻!”她气鼓鼓地甩出这句话,转身一溜烟就小跑着不见了。
那个卖农药的老农拿起桌子上的一堆钱,嘟囔着:“真是傻的不轻……”
五、结局
赵知和当天就拖着暮色,直接回了李家庄——那个她和李广志曾经温存过两年时光的新房。
这天夜里刚脱完衣服,大门处就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她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拿过手边的笤帚,缩着身子伺机等待着。
她的身体紧绷着,连自己肩上披着的衣服掉了都不知道。当密集的脚步声向她的卧房门口袭来时,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对面的脚步声忽然变得嘈杂起来。
似是有两个男人在争吵,一个男人说着:“不行,我可不敢,万一是李家婆子在屋里怎么办。”另一个男人说着:“不可能,我敢肯定里面的人是赵知和,你小子不是馋那寡妇好久了,怎么事到临头又不敢了?”
一分钟后,一个男人明显地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留下的这个男人被明亮的月光甫一照射,立刻在赵知和的窗前印出清晰的影子轮廓来。
赵知和听着他们的声音,今天石陵村庙会发生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一股悲戚且被逼无路的反叛精神挑动着她逐渐脆弱的神经。
忽然,她“哧”的一声从卧房门后钻了出来,一把拉开了房门。
……
接下来的一年里,赵知和对上门的男人来者不拒,她不再忌讳村中妇女的闲言碎语,开始穿得花枝招展的走到人前。她开始对男人刻意地卖弄风骚;对女人横眉冷对,用那些最恶毒的话去攻击她们;她对李家婆子以死相逼,声色俱厉地咒骂她不得好死;她再没回过赵家坡自己的娘家,再没有见过她的父母。
村里的人从刚开始的咒骂喊打,到后来的麻木不仁,所有人都说:“咦!这寡妇疯了。”
赵知和疯了吗?
她没疯。她只是不想活了。
现在,赵知和正站在李家庄通往县城那条河流的小桥上。
初春僵涩的寒风一刀刀刮在她的脸上、耳朵上、身上。她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但眼神却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河面。
站得时间久了,连自己身边什么时候站了个女孩,她都没有意识到。
女孩压抑的抽泣声引起了她些微的兴趣,她转过头,弯弯发白的嘴唇,问她:“小姑娘,哭什么呢?”
那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她擦擦红肿不堪的眼角,哽咽着说:“我、我跟同村一个男孩在一起了,但是……那,那个男孩前两天结婚了。现在我父母想让我也,也嫁人,但是那家人的父母说,说我不干净了,不要我……呜……”
赵知和听完了这个女孩的故事,内心掠起一丝波澜——那是她早已干瘪的内心荡起的一种叫做“感同身受”的东西。
但她不准备说些什么。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孩,示意她天色晚了,应该回家了。
那女孩却摇摇头,十分坚决又悲切地说:“大姐姐,反正我的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再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女孩忽然冲上前来紧紧地拥抱了赵知和一下,然后转身骤然向河中跳去——同时几秒之内,她看见赵知和的身体像死鱼一般坠落在河面上,溅起一串水花。
赵知和死了。
掉入河底之前,那个女孩惊恐坐在地上的画面,成了她在这个世间最后的印象。
她微笑着,回想自己是如何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拉回那个女孩,并成功地与她调转身体的,当冰冷的海水像蛆虫般钻进四肢百骸,当肺部像爆炸一般蓄满了力量,当意识如海草搬悠悠飘远时,赵知和知道——这一次,她终于自杀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