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嫂一家人其实是不看新闻的。国家大事怎么样,各个国家之间又怎么风起云涌,甚至要开战了,在陈嫂一家人眼中,还不如隔壁张三家生了个大胖崽子有意义。
可惜张三家怀孕的媳妇生下了个不带把儿的,那天张三的精神明显不怎么好,整个小街铺都弥漫着诡异的气氛,而陈嫂铺子里只有四五个频道、被搁置在角落上方的小电视隐隐约约有记者掷地有声地甩出了三个字。
黑心棉。
陈嫂弹了弹手中白白蠕蠕的大棉花,冷哼一声,根本没放在心上。她从小虽然没上过什么学,字认得几个,谈不上有文化,却也早就知道良心两个字怎么写,看到别家出了这样子的事情,她下意识地起了一点鸡皮疙瘩。
她抬起手在自己皱皱巴巴的皮肤上安抚了两下,心里觉得自己的店这么多年良心待人,该是时候发一笔了,那黑心棉的铺子越多越好哩,到时候大家就都上她这里来买棉花了。
陈嫂想了又想,心里甚至逐渐有些感谢起了其他店家,逐渐的,街上那来自张三媳妇的诡异气氛也被她忘掉了,她甚至还哼起了家乡的小调,下意识地忘记了自己其实五音不全,直到店门口有客人驻足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头,快步走掉以后,她才一拍脑门:“哎哟糟糕,竟然把客人吓走了。”
只是她不明白,明明那天下午之后她再没哼过小调,怎的还没人来。
这个状况延续到了第三天的中午,一辆白色小面包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她的店前。
陈嫂抬头看了一眼,也没怎么招呼,一般来说来店里的客人总要东看西看一会儿,再向她开口问价,她一直都不是一个热情招呼的人,为此她还暗自觉得与众不同,并且对那些站在门口吆喝着招呼客人的半老徐娘们颇是看低了几分。
不过这一次,半天门口都没有动静,陈嫂停下手中的活,心想着这新来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一边探出头去。
“请问您是这家店的老板吗?”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吓了陈嫂一大跳,她先是愣了愣,才应了一声。
“请问您这家店开了多长时间了?有听说过‘黑心棉’吗?”随着这个问题伸到她面前的,是以前偶然间见到过的大麦克风。陈嫂看着这个大家伙,不由得皱了皱眉:“开了有七八年了,原先店面也没这么大,后来慢慢攒了点钱,才换到这里。”
“那您知道黑心棉吗?”那人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
“不……”陈嫂下意识地就要反驳,突然又想起来似乎自己在那里隐约见过,踌躇了一下,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在这片刻之间,拿着大麦克风的人已经扯出了店面,跟在他身后扛着更大的摄像头的人已经站在门口,两人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风风火火的走了。
“神经病。”陈嫂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嘴里忍不住骂道。
晚上吃饭睡觉的时候,陈嫂都有点不安,直到第二天,突然隔壁卖核桃的甩着黑手直接进了她的店门:“陈嫂啊,没想到啊。”
“诶你那手,别乱甩,我这大白棉花的黑了就不好了。” 陈嫂一直觉得砸核桃的手实在可怕,忍不住出声。
“本来就黑,再黑点也没事儿。” 卖核桃的根本不听她说的,随手捏了捏她的棉花,冷笑着走出去了。
陈嫂冲过去把卖核桃的手碰过的棉花扯下来扔掉,一边骂着晦气,一边店里却又来了人,是老顾客。
“陈嫂啊,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信任你才来买你家棉花棉被的,这还好是昨天看了新闻,做人讲良心,做生意讲究信誉,你这可得要赔我们啊。”老顾客一脸怒火,正好眼尖看到了她手里的一小坨发黑棉花,顿时连眉头都竖了起来:“你手上是什么!才说完你就准备毁尸灭迹的销赃么!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陈嫂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新闻?”
老顾客顺手抄过旁边的遥控器,换到地方台,陈嫂看着带着雪花的显示屏上显出来的自己的脸,不由得有点发窘。这辈子都没上过电视,也不怎么照镜子,怎么显示出来是这么个效果,脸颊有些红扑扑,动作也木讷地很。
“……据我台前线记者实地报道,XX路这家棉花店在被采访问到是否知道‘黑心棉’三个字的时候出现了明显的犹豫,……” 随即附上了她微窘的脸和那半个“不……”字,陈嫂只觉得大脑轰隆一声,之后再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进去,电视画面切换到她家门前空地:“本台记者提醒广大消费者……”
“都被报道上去了,你还装作不知道?”老主顾冷哼一声,一把就扯起她刚刚缝好的被子,抄起不知道哪里来的剪刀,咔嚓咔嚓就把上好的布料剪开了。
“欸那是我刚刚缝的!你要干啥!” 陈嫂一个箭步就要上去,正想夺过被子,不料那剪刀尖峰一转,吓了老主顾一大跳。
那老主顾也是退休后天天在山里练嗓子的,见到这个情况,后退几步,尖着嗓子就叫了起来:“卖黑心棉被戳破要杀.人啦!大家都来给我评评理啊!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啦!”
陈嫂只顾看自己的心血被子,哪里管她喊的什么,不料那老主顾扯着嗓子喊了没一会儿,又气势汹汹地涌进来了好些个面熟的客人,往日里都是笑脸相对扯过布和棉花的,只是此时那笑脸尽数不见,只留下一脸脸的厌恶冷漠:“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啊?把你这铺子掀了才好,这一床床被子!“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更加大力地扯着缝好的被褥 :”里面都是黑心棉吧!“
黑心棉,又是黑心棉!黑什么心棉!
陈嫂总算弄明白事情了,她尖叫一声,挥舞着剪刀就冲了上去,许是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那群人竟后退了一步:”你别过来!你要做什么!“
”黑心棉!我就让你们看看这里哪有一点黑心棉!“ 陈嫂看着自己被翻得乱七八糟横七竖八的被子,早就一眼的泪水憋不住了,她挥舞着剪刀,把被子皮儿全都戳破扯开,再死命剪开棉花线,拎着被子就开始向满店里的人抖落:”让你们说我!让你们冤枉好人!什么黑心棉!你们给我看看什么黑心棉!“
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举起手机拍图的人也有,好事的又打了报社电视台的电话。陈嫂抖落出来的棉花都是白白蠕蠕,一片一毫都是她亲手打出来的,一整片的白棉花洋洋洒洒地铺洒了整个铺子和面前的街道,移动的人群熙熙攘攘地踩上去,不一会儿,竟然真的黑了。
陈嫂终于闹不动了,坐在自己的棉花上大哭了起来,老主顾们看着满天雪白的棉花,面面相觑了一会,再看看这披头散发哭的厉害的女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竟然隐藏在围观的人群里也就偷偷的溜走了。而这时报社电视台的人才来,镜头先是对准了大哭的陈嫂,然后对准了被踩黑了的白棉花。
”本台报道,黑心棉店家被本台报道后,竟大哭不止,将其黑心棉洒满了街道……“
【end】
一篇14年的旧文了,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