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中秋节不在国庆期间,假期凑不到一块,无奈又是一个人在外面过中秋,好在早就习以为常,落寞有一些,却也不至于悲伤。工作这些年,天南海北,很少有机会回家过中秋,月饼倒是不缺,且花样愈发繁多,只是不曾有记忆里的味道。
记忆里的月饼是油纸包裹的一式八小块,象棋一般形状,白酥皮,一面用食用色素画个红点,馅料多是五仁,有冰糖,最为神秘的当属青红丝,酸甜可口,至今仍不知其为何物,如今也难见那种月饼,在当时却是格外珍贵。
小时候家里穷,应节的小食点心唯有在节气时方能吃到,比如上元节的元宵,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这里面又以月饼给人回味无穷,盖因吃食随节气的地位水走船高,上元节因为紧挨着春节,过节时尚未从春节的热闹里走出来,便也感受不到单独的另一份喜悦,至于端午,农村里正是一年农忙时节,实在也没精力顾得上,唯独中秋,正常年份里,彼时刚刚忙完秋收,最多也只剩下淅淅沥沥一点农活,人们迫切需要放松休息,也终于有了时间过节,加上中秋佳节自古有阖家团圆的意味在里头,一家人围坐分食月饼的场面就格外温馨。小院清幽,墙头的南瓜秧尚有活力,南瓜花争相开放以不负生命一场;架下的老丝瓜给风一吹摇摇晃晃起来,像喝醉的老汉;柿子树、枣树无不硕果累累。若是天气好,等一轮满月挂上苍穹,熙熙攘攘的星星也爬上天,远近的虫鸣响起,虫鸣,必先起在自家的墙根,而后是邻院,而后前街,再到村外林间,再到星空旷野,这世界就复又热闹起来了。
中秋的月饼往往是亲戚互送,小时候见亲戚往来时的互送礼物,因为习俗上主家不能把远客送来的东西全留下,必然要挑两件作为回礼,遇到脾气倔的客人非要把东西全留下,就有一场好戏,拉扯推搡的场面堪比打架,至今记忆犹新。尤其是大姑跟小姑带上大大小小的包裹回娘家,我总能捞到许多好吃的零食,有时候是沾满白糖的薄脆饼干,有时候是抹了蜂蜜的香软面包,或是用面皮裹了白糖捏成月牙形状的点心,或是用花纸包着的各式口味的糖果。这些只是孩子们的特享,大人们之间的正礼却常常是一刀肥瘦相间的猪肉,几斤鸡蛋,后来为了图省事,演变成一箱白酒一箱牛奶,再就是应节的吃食,中秋时自然就是月饼了。
曾经许多年过中秋吃的月饼都是几个姑姑和小姨给买来的,虽然品种渐渐会有变化,一年一个包装,吃到嘴里却是一样的香甜,甜到心底。小孩儿吃月饼绝不像吃饭那样狼吞虎咽,而是谨慎又十分神圣的一件事,洗干净手,从大人手里接过一块月饼,仔细掰开了,先把里面的青红丝抽出来,一根根吃掉,再揭两层白面皮嚼,最后才从断口处齐头咬上一小口,在嘴里咂么咂么滋味,再咬一大口,只觉得满口生香,回味无穷。
记忆里有一回中秋正遇上农忙秋收,大人们将收回来的花生连着秧子用车拉回来,堆卸在家门口的打谷场,白天是男人们往家里收庄稼,女人们在家门口坐好了,将花生一颗一颗从秧子上扯下来,堆在旁边空地,趁着天晴好翻晒。天一擦黑,全家老少齐动手,都在打谷场摘花生,小孩是最坐不住的。我记得那时候不过五六岁,摘两个就跑了,跟在大两岁的哥哥身后,前后街到处疯,家家门口扯了电线出来,竖一根长长的竹竿,挑在竹竿上的白炽灯像一个个小太阳,整个村子都亮堂起来,吸引了许多飞虫围在四周嗡嗡乱撞。大人们忙着摘花生,自然不会管孩子的,我们直到跑累了,一点力气也不剩,慢吞吞溜达回去,找来凉席铺在谷场中间,仰面朝天躺上去,远近的灯光有明有暗,天上的星星也闪烁不定,待云层给风吹开,藏身于后的星星们也都露了脸,月亮就被挤到一旁,不再显眼,听着远处的虫鸣数星星,人在不觉间就会安心进入梦乡。梦酣处忽然醒来,肚子一阵咕噜咕噜叫唤,惹来大人的笑骂,这时候奶奶就会拍拍身上的尘土和枯叶,转身回屋,不多时一只手托着包月饼出来,另一只手端个茶壶,这是最令人兴奋的时刻,睡意登时全无,每人不过得两三块,倒也不是奶奶心疼月饼不舍得给我们吃,实在是月饼这东西跟粽子有个共通点,吃多了容易积食不消化。越是美味的东西越不能叫人尽兴吃个够,这里或许有一点教人懂得万事都该有节制的意思,凡事过犹不及。但在小孩子的眼里,这任何大道理都不能抵消面对美味而不得的失落,于是撅着小嘴又半怀窃喜地站起来继续耍。
谷场南面是一片槐树林,也有间杂的石榴树和桃杏等果树,没有人照看,只看天生长,每年这时候也会有那么几个石榴挂在枝头,只是夜里看不真切,白天又不好意思去摘,望而兴叹而已。树林里有萤火虫从草丛飞出,忽远忽近,忽高忽低,不需要去追,只站在谷场边,自有萤火虫会荡悠悠飞过来,紧走两步抓在手里,在谷场边找一朵将开未开的南瓜花掐断,把萤火虫塞进去,花尖拧紧了,微黄的光透出来,就是一盏南瓜花灯,左右手各擎一盏,才有胆量走向更远些的暗处;或者仔细将萤火虫发光的尾尖掐下来贴在额头,自有一种二郎神附体的英武气概,还要冲着南边树林大喝一声:妖怪,哪里走!所谓戏精本精,莫乎如此。
一晃许多年,如今的打谷场杂草丛生,越发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也不在场边种那些花花草草和南瓜豆角了,每每回忆起童年,心里总有些失落,后来常常想,小时候多好啊,为什么要长大呢?但人总是要长大的,回忆再好,也只能是回忆,代替不了现实。一个人在外面过中秋,月饼于我本是可有可无,只不过爸妈打来电话,叮嘱一定要吃月饼,我才去了超市。
超市里单独设了货架专柜,满满登登全是月饼,各式各样,包装华美,品种各异,除却经典的五仁,尚有各种水果口味,南方人爱吃的莲蓉蛋黄,看下标签,价格皆不菲,在我的意识里,月饼作为中秋节的主角,一种民间美食,绝不该被过度包装成奢侈品,眼前动辄几百块一盒的标价叫人不免咋舌,唏嘘一阵从超市里逃出来,街上人来人往,华灯初上,到处是熙攘的车流和喧闹的歌声,全无半分乡村月夜的静美,心情一时很不爽利。
人们常说现在的月饼吃起来没滋味并非是因为月饼变了,而是人变了,再也不复早年的心境,我却觉得月饼也着实今非昔比,华丽的包装且不去说,小时候卖月饼的点心坊,隔着老远便荡着一股油面香,如今加工月饼的厂房,污水排到数里之外,臭气盈天,若不是为了过节应景,这月饼不吃也罢。
沿着坑洼不平的人行道往回踱步,空旷处抬头望月,月色皎洁,只是为城市的灯光夺去几分光彩,不那么耀眼,反而有些畏缩地半隐半现在云层之后。到楼下小超市买了几块散装小月饼,出门时抬头再看,月亮就全身藏在云后,不见了踪迹。心中的月亮不见了,嘴里的月饼也就没了滋味,或许只有想家的人才会知道,抬头看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故乡。
我喜欢抬头看天,不论是大朵大朵的白云,还是稀疏寥落的星辰,不管是半隐半现的月亮,还是摇摇欲坠的夕阳,天空或许已经不是童年时的那片天空,但我总希望能在天空找到一丝曾经的影子。
回到独居的小屋,撩开窗帘,月亮依旧不曾现身,半空的云层却越发厚实,我在小桌旁坐了,心想,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诗歌,今夜,只剩下千家万户的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