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你说人应该相信爱情吗?”
“不是应该,而是必须。”
朱朱背过身,哽声回答。阳光很好,散落在她的头发,肩膀,裙角,白玫瑰,和老张的墓碑上。
老张和朱朱是我上大学时认识的挚友。老张与我同班,是“非典型”北方人,刚毅的骨子里透着文艺的气息——那种文艺不是多愁善感没病找病的娘炮,也不是怨天尤地没事找事的愤青,仿佛满杯的白开水滴了两滴柠檬的那种刚刚好。学过一点大提琴和非洲鼓,琴很少碰,鼓经常敲给我们听,他说大提琴太阴郁,鼓带给人多些快活。喜欢摄影,经常跟朋友逃课去旅游,说是可以避开旅游高峰期,玩得更自在,也更方便拍出好照片。零零碎碎获过几个小奖,也不在意,奖金都捐给希望工程和五脏庙了。
朱朱不是我们学院的,平常也没有交集。只是有一次老张在校报四版看到她的散文,一时动容,跑来问我要联系方式。当时我在校报做文艺版的助理编辑,就帮忙牵线搭桥,以发稿费的名义约到了朱朱。
“同学,稿费可以给你,不过我手里没有零钱,要不一起去喝点东西,找开了就给你。”
她看看我,又跟老张对视了几秒,老张慌忙说,“我陪他来的,我俩确实没零钱。”
“没事,就避风塘好了。”
奶茶店里点了东西,围坐一桌。后来老张告诉我,他当时汗都要下来了,找导员挨骂都没那么紧张过。
没想到尴尬了两分钟,朱朱噗嗤一乐,“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可要结账走人了。”
“同学,我看了你在校报发表的文章,想跟你交个朋友,可以吗?”
“行啊,那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老张以为要被反套路,没想到朱朱选择了食堂,还带了闺蜜。
“你的筷子拿得那么靠上,以后估计会娶个远方的姑娘啊。”吃饭时,朱朱嘻嘻哈哈地说。
老张趁势就问朱朱是哪里人,朱朱一愣,闺蜜抢答,朱朱也算半个本地人哦。
老张想了想,筷子马上就握得很靠下,然而又不是很方便,只好端着餐盘低头扒饭。我瞥见朱朱脸一下子就红了,握筷子的手不自觉又往下挪了挪。
有戏。
我原以为老张腻了以后俩人就不会那么黏了,谁知一黏就黏到了毕业,也算是我朋友圈里为数不多的几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
俩人订婚的时候请我吃饭,说是要感谢一下月老大人。我故意朝老张抱怨,“本来我是想自己追朱朱的,你倒好,直接领回家了,不行,这顿饭弥补不了我的心痛。”老张乐不可支,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再给你加一盘老醋花生不要气了。
席间朱朱去洗手间,我悄悄问老张,
“二蛋儿子都有了,你呢,几垒了?”
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还没有?”
老张盯着我,很郑重地说,
“我不想让任何除了我以外的因素毁掉她对爱情的期待。她那么相信爱情,我想我也做得到。”
“哈?”
“燕燕怀孕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结婚。”老张给我倒了一点酒,“是男孩。”
我大概明白他的担心。这个年龄段的父母大多不太容易接受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但如果是男孩,又好像什么都成了次要。面子,似乎比幸福以及合不合拍更重要一些。怀孕后的女孩往往很被动,面临着向婚姻妥协,而不是爱情。
好在最后朱朱还是嫁给了爱情。婚后两年,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美得像妈妈一样动人。
我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白头到老。
那年春天,老张咳得厉害,上班总是感到很困,又连续高烧不退,只好去住院。
后来检查出肺癌晚期。
朱朱什么都没告诉老张,只对他说是病毒性感冒,比较严重,可能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朱朱跑到我这里大哭一场,一遍遍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因为我他妈的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啊。
老张。去探望他时他递给我一副口罩,新的未拆封,笑到,“别等传染了你又要怪我,你这人,最爱埋怨别人了,我这次要把工作做到前面。”
我骂他,“如狼似虎的男人不要躲在病房装可怜啊,出去打球啊,拿起单反约妹拍私房啊!”
老张作势就要打我,“别造谣了啊大哥,我什么时候拍过私房,朱朱等下要带笑笑回娘家去了喂……”笑笑是他们女儿的名字。
朱朱白了他一眼,提着暖壶去打开水。
老张见她走开,忙从床下掏出一本相册塞给我。
“老张你干嘛?”
“我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相册本来是打算笑笑两周岁的时候送给朱朱的,不知不觉就七年了啊。只是没想到分开我们的不是七年之痒,”他眼眶蓦地红了,“不甘心啊。”
“你在说什么,老张!”
“别说了。快把桌上纸巾递我,别让朱朱看见。”
“你们聊什么呢不让我知道。”
我忙把相册塞进包里,愤愤道,“这老张,天仙一样的媳妇不拍,还让我帮他约小姑娘拍外景,我能约得到还用你去吗,真是好笑!”
“哟,老张,长本事了啊,看我不打死你,有本事别躲被窝里啊……”
相册第一页拍的是朱朱坐在一棵大树下读书,旁边备注:爱上一个人,给不了什么,至少做一棵树,先替她挡风遮雨吧——2010年5月21日。
翻了一下,全是朱朱的照片,有的是摆拍,大部分是偷拍,记录了食堂,操场,图书馆,咖啡厅,夜灯,教堂,婚纱,医院,一点一滴。仓促的结尾写着:
娶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可惜没法继续陪你走下去。你是我的生命,替我走完,未尽的路。
老张还是走了,在这个春天。我如约在他走后一个月将相册交给朱朱,并陪她买了白玫瑰,再次探望了老张。
后来我回了母校,在老张给朱朱拍照的那棵大树下坐了很久很久。其实只有我知道,老张拍了一辈子风景照,人物照只拍过朱朱一个人。
她是他镜头下最美的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