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作为方法》书摘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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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图景

>> 个体自由、社会自主、政治民主、经济开放是当时青年学生的强烈要求,而早先的社会主义体系是被看作要遗弃的历史负担。

>> 我们的人生过程都是被各种社会力量推进或者裹挟着过来的,包括很偶然的力量,当然自己也会有兴趣,有兴奋点,但是我早年怎么想和我今天在干什么,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

>> 我外公就很有意思,有一种落魄贵族的气息,跟邻居格格不入,也比较爱评论,像如何处理邻里关系,他也会用概念和道理,把事情赋予一定的意义、价值判断。他跟新社会的关系也比较复杂,不是简单的排斥或者赞扬,而是一种比较独立的评论,有一种能够自洽的距离感。

>> 有意思的是,那时候不管哪个群体都有很强的政治意识。我记忆比较深刻的是,邻居们有一次说陈云的讲话讲得好,“无工不富,无农不稳,无商不活”,这是80年代的讲话。其实他们和农业没有什么关系,但他们关心。

>> 我们现在跟年轻人谈话,让他坐下来讲一下他们班、他们学校的事情,讲清楚这个体系是怎么运转的,基本的权力结构是什么,主导意识是什么,每个人的动机是什么,能够分成几类,大部分人讲不出来。这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一种训练。大家一定要对自己生活的小世界发生兴趣,有意识地用自己的语言把自己的生活讲出来,做一个独立的叙述——也不用分析,就是叙述。

>> 机械和精确的差别是很大的,机械就是拍照,但精确是不仅抓住现在是什么,而且抓住它将会是什么、内在的矛盾是什么。所以“图景”就有两重意思,一是现在的概括,再一个是未来可能的走向。

>> 我们看过去的地方志,也就是地方上的媒体和出版物,它们体现出来的对帝国的想象,跟我们今天心目中的图景很不一样。它不是说北京高于我们,我们地方是边缘、从属于帝国。它的想象是,帝国的基本原则,即儒家伦理,是内在于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地方的,不管你在哪里。所以每个“地方”都有一套帝国,除了没有皇帝。它所想象的地方与中心的关系不是等级化的关系,有高有低,而是像月照千湖,每一个湖里都有自己的月亮,靠这样构造一个共同性。所以说内在化。

>> 所以有人说,中国开始现代化的象征之一,就是官僚退休不回家乡了。城市和农村之间的循环性的关系被打断了。告老不还乡,点出了中国的中心和边缘的关系、城市和农村的关系、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主要是农民)的关系,在现代发生了什么变化。

80年代

>> 它让我看到,一个小型企业,与其说它是一个组织,还不如说它是一个网络。或者说,企业首先是一个亲属组织、社会组织,其次才是一个经济组织。

>> 原来中学是地方上的最高学府,扎根性非常强,现在中学主要是为了向北京、上海培养输送大学生,地方大学也是眼睛看着外面,跟当时乡绅文化之下的中学意义完全不一样。

>> 大家都觉得1992年的讲话很好,“东方风来满眼春”,好像一个转身,一放开一自由,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对贫富差距、对公平等具体问题,认识很不充分。知识分子对当时的民间疾苦、对内部的社会矛盾、对这些具体问题没有认真去看,从下往上看。

>> 知识分子的人生经验跟基层群体的差别还是相当大。这里可能有一个扭曲,把普通老百姓对当时官僚腐败、通货膨胀的反感,理解成对社会主义体制本身的反感。老百姓当然说物价要稳定,不要搞腐败,但不是要讲个人自由。

>> 西方学者一个值得尊重的地方在于,他们自我反思能力非常强,对西方最强烈的批判是来自他们自己

北大青年的焦虑

>> 苏东解体之后,它就成了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只有成功和失败的区别,没有可耻的成功和可荣的成功之间的区别,完全根据最后现金的获得量来衡量,哪怕是用可耻的方法获得了成功,也可以很自豪,甚至比正常的方法更值得骄傲,说明你聪明、大胆。

>> 不放松是我的一个问题,在我的研究里这是一个很大的障碍。因为不放松,一根筋地往下想,思想的发散性就不太强,创造性就会受到抑制。我调查时也有这个问题,我不太放松,不太能够调笑戏谑,比较欠缺跟大家打成一片的能力,也是我自己不太满意的地方。

>> 我下去调查的时候,一般先找地方院校的老师聊他们当地的情况,他们也发表过文章,但一聊就会发现,他们除了重复新闻报道的话语之外,对当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不清楚。我就很奇怪,你整天生活在这里,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们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不感兴趣,又写这方面的文章,就很空洞,里面没有什么实在的观察。

>> 大部分地方院校的老师其实对自己身边的生活兴趣很小,看一下学术期刊上写什么文章,就往上套,主要目的是进入那个话语体系,而不是观察身边的世界。

>> 为什么因为照顾子女而腐败,大家就觉得好像可以宽容一点?同时我们对腐败官员的揭露,却把大量篇幅放在男女关系上,而对这个人究竟怎么贪污、制度设计哪里有问题、贪污造成的具体后果又讲得很虚幻?道德是多维度的,为什么在这个维度给予那么大的权重,其他的事情给予小的权重?

>> 它把一个不自然的、说不清楚的道德观猛然扣在你头上,不但让你无法选择,而且让你失去了究竟何为道德何为不道德的基本感知。

>> 没有选择的道德是不道德的,强加的道德最不道德,因为把我的道德强加于你,意味着我要对你的人性做一个潜在的彻底否定,你要不接受我的道德,在我眼里你就不是人了。

研究“浙江村”

>> 他说北大给你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不怵,到了哪里都不怵。这个可能是对的。

年轻人之丧

>> 激活有两种办法。一种是进入历史的内部,讲三国就讲三国内部的故事,这是一种比较粗浅的把它讲得有趣的办法。更重要的是能够建立一些联系,比如三国之间权力的争斗、领土之间的变迁以及人们的领土意识,和我们现在完全不一样,可以把这一层讲出来。

>> 说实话,西方教育还是比较强。我们这种咬牙坚持的能力比他们强,学了西方学生没学的东西,但平均来看,他们的工作热情、纪律性比国内教育的学生要强。

>> Fun的意思就是能够对事情本身发生很大的兴趣和热情,不需要外在的回报来刺激热情。

>> 艺术上的热情还是比较自然的,爱画画的人总是爱画画,但其他工作,比如研究性的、公益性的,会牵扯到很多很繁琐的细节,确实要有一种持续的热情。不能完全靠自发,而是需要通过教育。

>> 如果把艺术理解成这样一种视觉的美,孩子很快就会觉得没意思,因为美是形式化的,很难追求下去。艺术真正的魅力是产生一种视觉效果,让对方去思考、反思,有思考的引带力,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艺术,有趣的空间就大了,孩子也会想很多问题。如果把长得不好看的手精确地画出来,把那种动感画出来,可以是很感人的。

>> 搞艺术(如果)就是为了美,好像是一个服务工作,去取悦人。大家要倒过来看,不要想着去取悦,想着自己怎么可以fun,即使很简单的服务行业,比如在饭店,如果认真去观察,也能很fun,像个小作家一样去看各色人等,每个人经过前台时有什么不一样,怎样跟他互动……如果给员工很大的自主性和空间,让他觉得自己不是机械的一部分,而是作为一个社会人在跟人打交道,也会有很多创新。

>> 意义不是虚无缥缈的人文精神,而是来自人和人的关系怎么构造,这跟经济有很大关系,回到物质资源如何分配、社会关系如何协调这些问题,但不一定建立在生产劳动的基础上了。

边缘与中心

>> 关键是怎样形成一种意识,平衡自己的历史来源和自己现在的行动,这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英雄不是改变世界,而是改变自己生活的每一天。

>> 很遗憾,在现代性之下,“边缘”和“中心”变成一组对立关系,中国人又有那么强的中心情结,觉得边缘的生活不值得过,造成极大的焦虑

>> 边缘的人要进入中心的欲望特别强,这当然会让人发挥很大的能动性,但造成各种扭曲。而且一旦进入中心之后,很多人就变质腐败,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把自己是谁想清楚,存在就是为了进入中心,把生他养他的土地、和周边人的关系都放弃了,变成没有原则的人。

>> 中国历史上的强大中心,很大程度上是靠把这个中心内化,每个地方都觉得自己是个小中心,所以都会比较从容

>> 今天“地方”的文化意义真的是被抽空了。

>> 我突然想到日本的福冈,它做得比较好,它不用它和东京的关系来定位自己,它会通过它和韩国、中国,特别是山东青岛的关系来定位自己,认为自己是东亚的交汇点。我们广西也定位为东南亚的门户,日常中它跟东南亚的交往很多,这方面的文化意义也应该挖掘出来,让老百姓觉得他们每天干的事情其实很有意思,而不是老觉得自己的孩子不能再干这个,一定要到北京去。

>> 今天全国需要几千个、上万个乡绅,如果他们能够发掘、系统化地方的声音,就很有意思。地方的声音就是强调它的多元,这会给中国的长治久安打下很好的基础,像中国这种国家,要想长治久安,不能铁板一块,而要像铁索桥那样,这边松下去,那边翘起来,是一个灵动的有机体。只有把那个局打破之后,地方社会文化的自主性、经济和上层设计的统一性,才能够结合。如果没有地方社会在文化上的这种自洽,大家都往中心挤,其实是蛮危险的。

>> 大一统并不意味着一个刚性结构

>> 今天我们是一个很强大的国家,确实需要强大的中心,因为有资源再分配的问题,比如上海和西藏的关系,要有互相帮助的精神。所以我强调文化和社会的自主性,但是在经济上,市场要统一,资源上,通过行政力量来二次分配,还有军队税收,这些都不能放松。第二个变化就是全球化。自洽不能是封闭起来的自洽,而是每个地方都是一个小的中心,是汇集的地方,像一个穴位,贯通全身,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思考。

>> 每天生活的世界和要考虑的问题之间的差别。我的教学、学生对我的期望,和我自己的成长经历、我关心的事情,这中间总是有张力。

>> 中国是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环境下崛起,靠中国的独特性去讲世界的普遍性问题,这个蛮牵强,还不如把自己具体的问题讲清楚。但宏观的世界视野还是很重要,你可以把自己定位得非常边缘,在地球的一角,但你要知道这是地球的一角,而不是中心,把这一角讲清楚,其实就是全世界的话语。

>> 它没有很好的历史叙述,但这个国家在实践中积淀了很多原则,连贯性比较强。

>> 中国有一点倒过来,中国在事实上的连贯性很弱,也有很多的断裂,但每一个朝代都修前朝的历史,在历史书写上连贯性很强,所以就造成了很强的意识上的连贯性——我们是“中国人”,有“中国”这么一个单位。但在实际的生活逻辑上,其实有极大的断裂。

>> 我是中国人,这不是一个骄傲不骄傲的问题,我就出生在这个文化里面,就跟我是温州人一样,我出生成长在中国七八十年代一个南方中小城市,这是命,一定要百分百去拥抱它,嚼透它。在这个意义上,我的身份认同很清晰。大家现在说的身份认同有另外一层意思,好像认同了一个东西,就要捍卫一套价值,要遵循一定的行为规则,继承一定的文化气质,这个因果关系对我来说不存在。

>> 回到自己作为一个边缘者、回到我是谁的问题。想清楚究竟我能做什么,我跟世界的关系是什么。我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这个问题,都得搞清楚自己是谁,否则都会有这种危机,除非完全盲目地被主流裹挟进去。

个人危机

>> 为什么会去追求那种认可?就是因为没有小世界。如果我有自己真实的小世界,哪怕边缘,但比较强大,可以互相讨论,不用去找这样的认可。

>> 不要怕边缘,或者知识不够,把自己的不够、天真真实地体现出来,就会很可爱,不要装腔作势。

>> 只有知道了你的真实性之后,才可以信任你。当然东方文化在政治上是相反的,这些东西都要被隐蔽,领导人不是个人,他是权力的化身,这就是不太一样的理解

>> 观点属于人民,把观点整理出来,这个就是我们的工作。现在很多人已经在做了,中国社会产生那么大量的话语、自我分析,都是非常好的素材,同时也是我们灵感的来源,甚至就是理论的来源。

全球化与逆全球化

>> 如果已经跟别人吹牛说能赚但实际上又赔了,这时候会是危机。危机不仅是失去,而且是一种没法解释的失去。

>> 我原先分析,这是两个美国之间关系的调整,一个是全球美国、精英美国,一个是地方美国和平民美国。特朗普代表了平民美国对精英美国的反动。

>> 今天能做的是根据已有的历史经验、我们自己的道德原则,给人们发出警示,提醒大家可能的危险在哪里,可能会带来什么新的影响,我们要做好准备,而不仅仅是解释既成事实

>> 现在所谓的逆全球化很多还是在话语层面上,特朗普关于关税、环保的政策,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它的结果。这样的话语本身很重要,它是讲反全球化,但它又是一个全球现象,各个地方都在讲这样的话语,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全球化?

>> 全球性不会减弱,反而意味着我们今后看问题的全球视野必须更加敏感,而不能削弱,这是第一。

>> 说要把中国故事讲好,这种心理需求本身是有问题的。为什么“一带一路”是一个中国故事?牵涉到那些巴基斯坦人、埃塞俄比亚人,他们怎么讲?这里很复杂。

>> 他们是不想把“一带一路”都搞成中国故事的。那样一来,全球注意力都集中在你身上,认为你的投资都是有北京的战略性考虑在后面。但事实上,很多人在国内卖鞋卖不掉,只能去非洲卖,但是到了国外,别人就觉得四川人来打工、河南人来种菜、温州人来卖打火机,统统都跟中建一样,是“一带一路”计划的。

>> 中国经济体量那么大,出去一点很自然的,即使上面不提倡,他们也得出去。但是一定要把这些多样丰富的实践讲成一个故事,往往会造成别人没有必要的警惕。

>> 更重要的是,你们都是普通人,跟国家权力没有什么关系,对国家政策也不熟悉,为什么要用这个角度去看世界呢?一定要有中国叙述,其实可能是对自己生活的一种不自信,需要一个很大的帽子来戴,这样才会觉得安全。

>> 我们的城市里没有贫民窟,当然是中国一个很大的功劳,但要从农民的角度看,有贫民窟还多了一条生计,贫民窟是他们进城的一步,没有贫民窟连这一步都没了。

>> 倒过来说印度、菲律宾的情况,贫民窟确实形成一个很大的政治力量,而在中国拆就拆掉了,生活成本不断提高,也造成很大压力。

用80年代来批判80年代

>> 有一次高平子的孙子跟胡适说他要继承张载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胡适就说,怎么叫“为天地立心”,你解释给我听,你的祖父是学天文的,你不应该再引这些不可解的话。说话不能没有实证根据,这些都是没着落的话,只是情绪抒发,在胡适眼里,一点价值都没有。

>> 大家都觉得民粹主义意味着大众的兴起,但其实民粹的背后还是精英,又是精英内部新的斗争。

>> 80年代大家认为知识分子是民智的代表,有很强的道德色彩,代替国家说话。现在知识分子觉得自己也就是一个社会群体,赚钱过好生活,也不想代表了,没有知识分子站出来代表。

>> 今天很难让大学老师包括我自己对社会生活做一个非常切实的理解和描述,我们成天不干别的事,就是想,把资料放在一块,可能我们提供一些框架,能够帮助大家去思考。要真正一针见血提出问题分析问题的,真的要靠在里面的人。快递小哥也要想事情的。我们有这样的人,而且我们有这样的渠道,我们要鼓励他们多写东西。

>> 80年代对我影响还是很大的,那种冲动,对现状不满,要做一些惊人之举,主要是一种精神气质,没有方法、理论上的价值。

什么是批判

>> 现在的年轻人的个体性太强了,以至于他们的世界里容不下对他人的感知,他人只能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工具。

>> 我的判断可能没有那么绝对,但我的确感觉问题的框架变了,在我周围的环境里已经没有人谈论他人、平等、公平这些概念,或者说谈论这些概念不再是自然的事

>> 如果在印度,低种姓的人不会称自己是屌丝,因为能够把自己叫作屌丝,其实是有能动、有力量、有批判性的。所以个人把自己定义为什么样的个体,背后都有一定的社会公共意识在里头。这里头可能就有正能量。

>> 西方现代个人主义认为生活的起点是个人,然后有群体、有社会,涂尔干和莫斯这些人认为这些想法是西方很局限的想法,世界上很多社会根本不这么想。首先是有图腾,图腾是群体的偶像,它定义了整个群体,而只有定义好群体之后,才知道有个人。个体意识来自群体意识,群体意识是个体意识的前提而不是结果。

>> 在印度一些农村,穷人可以挖井,富人也可以挖井,表面上看没有压迫,但有一个潜规则,富人挖的井深度是穷人的两倍,所以旱的时候,地下水全部到富人那里,只有在水非常充沛的时候,穷人才有水。井的深度这些细节是非常重要的,它是通过什么神话或者迷信的方式把这个细节落实下去,并且赋予意义,这个我们都要去调查,才知道什么是压迫

>> 即使是遥远的东西,当你把它讲得具体之后,我相信大部分听众不管年轻还是不年轻都喜欢听,因为它变成了故事。热烈的话语可能过一阵就降温了,但是这些具体的故事会留在人们脑海里,会慢慢改变大家对日常生活的感知,生出一种新的“生活感”。

理解的学问

>> 大家的关切并不是她作为普通劳动者的劳动生活,而是,她本来应该在中心,结果落到了边缘,有一种悲剧感在里面。

>> 这样的理解,显然不是说认为狭隘、凶残就是可以接受的了。只有通过这样理解,我们才知道我们应该怎么面对这些社会病态: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要考虑如何沟通,否则对罪犯就只有放纵和消灭两种态度了,没有教育改造一说了。同时,如果我们理解了,我们自然会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们自己是不是也在变得很狭隘、变得不耐烦?

>> 深刻是从网状知识结构中来的,而那种犬儒式投降式地回到自己的小世界,买完菜、做完饭,其他什么都不管,只是消极地用最小耗能法去应对,生命也可以维持下去,但就停止思考了。那就把生命的活的网变成一个死的点。

访谈之前

>> 象征就是牢笼,奔向象征是奔向了文明,同时也奔向了牢笼。背后是一种非常野蛮的关系。

>> 包括中国在内,很多亚洲国家都有这个问题。作为召集、作为激发、作为鼓动、推着前进的领导,很快也会转化为象征,成为符号,就很容易被人所利用,符号就物化了,和金钱一样。所以一定要抵制物化,抵制符号化,要把自己的领导力作为一个过程、一种实践。

>> 我们总体的社会环境,有很强的冲动要把人符号化、象征化,这个大学,那个名人,很多人都是抱着五颜六色的泡泡在漂。年轻人要有勇气去问:这是在干什么,这个大学好在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名人不名人的,先看看他在说什么,说的东西有没有趣,直截了当地去理解。符号是靠大家撑着的,如果不撑它,符号就没有了。把符号化的东西消解掉,形成有机的小群体、横向的领导力,不要指望有父母亲式的人物给你保护。我们从小的教育符号化太重了,要摆脱那个,用比较自然的方式问问题,用有机的语言说话,这需要一段时间的培养。

牛津记忆

>> 牛津对我来讲,最大的好处是它的自由,高度的分散性。

>> 最大的好处就是躲不过,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老师会追问,一直把你弄到懂为止。如果这个问题实在不懂,就追加这方面的阅读,根据你的情况调整书目和教课方式。每周要交文章,是很累的事情。主要训练的不是知识信息上的理解,而是怎样去发展出自己的论述,还有文章的写法用词、句子结构,精细到这个程度。

>> 社会生活里有很多问题都是老问题,一定要把老问题吃透。不断制造新的语汇,这没什么太大的意思。

>> 牛津的风格对我的影响比较深,在写作和聊天的过程中,如果用大词,会被认为是一件粗俗的事,没品味(bad taste),有水平的人应该用很小的词讲很深刻的道理,词越小越好,具体到一张桌子、一把凳子、一个茶几。

距离感与直接性

>> 回到怎么做到“直接”的方法上来,“直接”的意思是:第一,要有内容;第二,要有碰撞,有冲击力;第三,要写得直白。首先一定要在内容上有丰富的积累,对事情有切入,不能只讲在面上的总体判断。切入是要看清楚事情是怎么由内而外地构成。

人类学的圈子

>> 您提到了人类学的焦虑,它好像被困在“同情”“理解”这样的概念里,为什么我们今天还需要谈这些问题

>> 我是80年代读着这些人的报告文学过来的,它们是比较精英主义的历史的审判学。现在非虚构当然不审判历史了,而是写自己的焦虑和矛盾,我觉得这个直接性非常可贵,一定要珍惜,让它再发展出来

非虚构写作

>> 我们不要轻易做忧国忧民的阐述,而是在描述当中把权重加进去,把审判权交给读者。

>> 对新闻、文学、学术这类工作感兴趣的人,从初衷来说都不是把它当作一项纯粹技术性的工作,可能不同的人附加了不同的情感、伦理、道德的因素在里面,那是某种内在的动力,关怀、理想的部分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最近这个行业从业者的这部分关怀在减弱,于是我才说对这个职业的讨论就变成一种纯粹技术性的讨论,就像讨论一个学者的贡献,只讨论他发表论文的数量、他的职称一样

>> 现在的问题就是怎样把这个关怀做出来,技术性问题很重要,这个不是互斥的。我觉得80年代的负遗产之一,就是关怀无限,但技术跟西方的训练差别就很大,我自己也有这个问题。我们对技术这方面确实不太重视,而且总觉得技术是中性的、无趣的,如果你有关怀的话,自然会出活。其实不是这样的,技术很重要,正因为要真正落实你的关怀,要确实地去做,这也是文化生产的落地性。

>> 中国现在很重要的一个变化,特别是从90年代末期高考扩招之后,随着高等教育大众化、一胎化,家庭对教育的投入提高,以及现在信息科技、社会传媒的变化,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的分界在青年群体里已经很弱了。这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一定要进一步把这个分界打破,人人都是知识分子。

>> 像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呢?其他人没有时间把事情那么系统地整理出来,我们就整理信息,让它形成图景。

>> 在有一个问题,在当今的情况下,大家都觉得很自由,我要成名成家,要赚钱,仗着自己的自由去做,那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背景,“你是谁”这个问题还是存在的。每个人有历史,有家庭背景、教育背景,整个社会结构给你一定的位置,这个位置很难改变,你要把自己是什么想清楚

>> 女性当然是在社会化的进程中被塑造成女性的,但是你也不能轻易地把自己去女性化。那个塑造你的社会和历史力量实在很强,远远强于任何个人的、短时间内的努力。穷人家的孩子当然也可能成为富人,但是光靠想着自己不认穷人这个命不是解决办法,而且我们知道这种想法导致了大量的心理和社会问题。所以关键是要把自己所在的社会位置想透,女性的命、穷人的命为什么还这么难?在这个现实下,怎么去当一个女性、一个穷人,怎么和那个强大的社会和历史力量持续地较劲,不认输地较劲

学术不是天职

>> 现在中国经常提国家安全,以前不太提的,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在欧洲,非法移民也被认为是一个安全问题,怎么理解?

>> 乡绅跑了就是社会流失,这种流动成了中国农村社会瓦解的开始。

>> 所以中文可以检测出内容上究竟有多少新意,英文检测论证过程、定义是不是基本清楚,如果这两个都通过了,我就比较自信。

>> 讲事情无非是两种讲法。一种是大量地简化,简化到一个已经成型的模子里面,这样就把这个事情安定下来,放到盒子里,看起来很清楚。另外一种讲法是把内部的复杂性都讲出来,那就成了没底的事,因为要在比较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把事情讲出来,别人会越听越糊涂,因为细节都是绕的,整个盒子倒在桌上,不成系统。所以要提纲挈领。要讲故事,只有对大的问题有关怀,知道背后的基本问题指向在哪里,才能把复杂性带出来。

民族与民粹

>> 是从谁的角度把人口流动定义成为问题——一个需要干预、需要提供方案、需要提供援助的问题——显然是从富国的角度出发,尽管是通过人权的概念讲出来。

>> 这方面印度学者看得比较清楚,他们说英国贵族没有民族主义,只有反殖民主义的印度人才讲民族主义,英国贵族觉得他们非常地方主义,没有国际视野,自己才是从全人类的视角看全人类的问题。我们要学印度学者这种敏感。首先,没有所谓真正的全人类,全人类也是某一种视角。其次,我们如果也学你看全人类,其实是对自己在世界上位置的背叛,要尊重我们被殖民、被剥削的过程,必须靠民族主义来对抗那种普适、抽象的叙述

>> 民族主义情绪被调动的时候,首先要想到这不一定是坏事,也不一定是好事,要看你是从世界格局、权力关系出发来思考,还是从种族认同上来思考。如果从种族认同上讲中国,我觉得有问题,如果从抗衡美国霸权的角度,那就有一定的合理性,这个其实非常复杂。我写过,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其实是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紧密结合的,否则不可能有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世界性的。官方界定毛泽东的最大贡献,不是建立了新中国,而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他把马克思主义提到一个新的高度,是世界性的贡献。

新加坡启蒙

>> 我们讲到中心和边缘,大有大的难处,而因为小,能看到的东西就多。这个话听起来很奇怪,大的东西内在不是更多吗?是,中国很复杂,但中国中心的任务往往是消解这些复杂性,把它简单化、统一化,因为它怕这个复杂。但在新加坡这样的小地方,政治上当然要统一,但文化上要生存,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强调多样性。

>> 新加坡不可能有一个确定的自我,因为它的自我总是被别人所定义,所以要时刻观察全球的、地区的局势,让新加坡成为一个重要的中介国家(brokerage state)。

>> 没有统一的语言,没有统一的文化,是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国家。到现在为止,他们心理上的出发点还是这样,“我们的存在,其实违反了历史的自然规律”,所以要不断努力,要走在历史前头。这个意思很深,但这正是我们生存的意义所在,永远不能把任何东西认为是自然而然的。

>> 吴琦:作为对照的话,香港的确是有那种非常自觉地具有中心感的城市。项飙:是,它是优越感比较强,这是一个问题。它也缺乏政治性格,觉得自己是一个天然的世界港口,好像是别人给了一个空间去享受,它没有形成对自我非常清晰的认识。

“盘根”式共同体

>> “人的再生产”现在已经成为很重要的财富积累和价值的来源。背后的意思是,在国际格局中,谈中国崛起、亚洲崛起,如果只是追求物的生产,那肯定永远追不上。因为你在做太阳能板的时候,别人在新的“生活方式”上下功夫,而生活方式是赚钱的来源。

>> 对一般读者来说,这一定要以“我”为主去判断,看能不能在机构里面创造出自己的空间。和同事之外的人合作,发展出自己的盘根,自己的小宇宙、小环境、小世界,这可能是最重要的。

>> 英国这个帝国为什么实证主义那么强,跟欧洲大陆不太一样,和这个也有关系。靠这种实证的材料,本身也不一定有什么深刻的意义,但材料积累起来,就看出一个样式,不是推演式的,而是归纳式的。

跨国性的自洽的小世界

>> 所以第一,要对所谓现存的国际性或者全球性有很强的警醒,这是人造的一个体系,真正的全球性只存在于无数的地方性之中。贝多芬是全世界的,但他首先是欧洲的,不是非洲的,不是拉美的。为什么欧洲的音乐家比非洲的音乐家更“全球”?这是个问题。

>> 构建跨国性的小世界,不是说会给本土研究额外地带来什么,而是会把本土的意义,本土本来就有的那份能量激发出来。

大学应该寻找例外

>> 有一个很强大的共同敌人,大家有一种反抗性的姿态,在历史的某些时段中是必要的,但也有它的问题,会简单化,思想上的创造力更有限。

>> 哲学意义上来说,人都是互为工具,什么时候被利用,什么时候利用别人,在每一个环节当中都是复杂的,这时候就需要一些基本原则,要看具体的情况怎么分析。

吴琦:这些基本原则应该是哪些?

项飙:要知道自己的价值是什么

个人经验问题化

>> 但现在的挑战是,怎么样把大的想法深化下去,跟自己的实证调查结合起来。因为思想性的东西很散很大,想象力很强,但要真正去验证它很困难,需要来自很多案例的材料。作为一个个体学者来讲,短期内没办法解决,有了这种发散性的思维之后,看自己的材料也变得很发散,一个材料里可能生长出不同的点,要真正把一个点做好,又需要新的材料来补充,这就变成每天工作都不知道最应该做的下一步是什么。我不断探索,很多东西写了很多稿,

我的天,完全是我做记者后期的体验…

新研究

>> 我理解的多样性可能和一般描述意义上的多样性不一样,不是单单说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自我认同,而是说怎么样使生活的状态不要被单一化为金钱关系、利益关系。其实是一种反单一性,反对公共事务被单一的逻辑所掌握。现在我们共同的超越性的理想没有了,下面又没有空间,大家每天糊里糊涂。我不是西方式地庆祝多样性,觉得多样性一定好,这不是我论证的目的。我要说的是单一化之后非常危险。

>> 我们看七八十年代的《半月谈》等杂志,里面很重要的一部分是读者来信,有时候杂志也会组织一个专题去讨论,很有意思的是,会注明每个人的身份,比如学生、家庭妇女、解放军、工人和农民。但后来到现在,基本上就是城市里面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讨论,哪怕在社交媒体上,也很少听到工人的声音。

共同理想

>> 将近二十年在基层当官非常舒服,怎么搞都行,唯一就是不要出事,把利益格局平衡好,你贪一点,让别人贪一点,对学者把表面的尊重做好,大家感觉到还有很多空间,确实也出现很多民间组织。那个情况我是觉得有一点虚幻性,腐败到了那个程度,是不能持续的。今天要重新政治化,这个努力的方向我是支持的,但现在我们看到有人简单把它理解为一种口号,甚至拿个口号当宝剑,在中观和微观的层面上人人自危。在恐惧的情况下人会有一种极度的反应,要绝对的自保,不是从理念上改变自己、重新树立理想,而是知道自己已经背叛了理想,现在要通过一切手段来自保,不允许任何人说话,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比较复杂的。

>> 而自我证明这个概念是个悖论。要证明自己其实就是没有自己,意思是说,要通过已经预设的原则和标准、别人的逻辑和流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其实是取悦别人,把自己搞没有了。

>> 做事情是要活得光鲜,不是活得快乐

乡绅作为方法

>> 公共知识分子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提出一个普世性的原则,提出理论、知识、道德、行为上的典范,做一个批判者。而乡绅是很温和的,它不做这样的普世性评判或者倡导,他从小世界里看东西,没有宏大的、居高临下的说法,对体制没有道德上的优越感。乡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保护井水的问题,鸡被偷了怎么协调的问题,光是原则是不够的,要把冬天快过年了农村里有人偷鸡这背后的意义搞清楚。

访谈之前

>> 不只是话语不能代表事实,而是一个越来越同质的话语,越来越不代表一个分裂的现实。

>> 现在民工除了没上大学、没有这张文凭之外,其实跟大学生没什么区别,他们用的语言,看的娱乐微信,都一样。大家都活在手机里面,手机不是小米就是华为、苹果,也没有差别。两种感觉都是真实的。

人的再生产

>> “人的再生产”跟“人的生产”不一样,“人的生产”是说人怎么样被培养成一个生产的要素,而“人的再生产”就是人怎么样再生产自己,自己成为目标。

>> 不要以为商品化就是对婚姻的亵渎,也许商品化正是对它的崇拜。

阶层流动的悖论

>> 要用中国现在的经济总量来讲的话,如果进行彻底地再分配,这些问题都会解决掉,我们的物质总量,够大家过得好。现在我们好像被绑架了,一定要更高更快更强,正是因为不太愿意进行激烈的再分配,已经获得的人还要获得更多,同时又要把下面的人也提上去,这个确实很难,今后可能还是要慢慢走向再分配的思路。

作为中介的人类学

>> 我最近看几个在国内的会议上的论文,确实左派学者问题也不比右派学者小。那种教条性地反对帝国主义、反对西方,不太像中国人写的,基本是抄欧美左派的东西,大大地大而化之,跟经验相差很远,剥削压制啊,身体政治啊,老百姓感觉不到的。那是一种粗暴的还原主义,也是一种粗暴的精英主义,“你们老百姓都被糊弄了,我在揭示真理”。这个确实看了比较讨厌,是粗暴的语言全球化、语言抽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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