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继续在城里巡逻，”黑衣人这才转向身后的三位外来者，“你们，跟我来吧！”

他遂将衣袍一挥，暗夜一般的硕大夜行衣瞬间变成了一张黑色的大网，将一行人包裹了进去。周围静悄悄的，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那张大网散开，众人已是立在了一座水晶宫殿前，宫门上还挂了块匾额，刻着“鬼督府”这三个篆文的大字。

周身水波荡漾，粼粼水波透着水晶宫折射出的光芒，叫众人一时有些睁不开眼。

风瑶知道他们这是在河底，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呼吸。这水晶宫委实亮堂，她被那一道道白光闪得眼睛疼，只得抬起衣袖掩一掩，遂暗道这鬼督可真是有钱，宫殿竟建得比东海水君的龙宫还阔气招摇！

“诸位腕子上有避水符，切勿触动。”

公孙念抬起手腕左右一瞧，果真见了个极小的红色咒符烙在右手腕内侧。

而风瑶则好奇问道：“动了是不是会淹死？”

黑衣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若不想在鬼界定居，还是奉劝诸位不要擅动。”

明煜神君瘪了瘪嘴，原本用来遮光的折扇收起在掌心哒哒敲了两下，便跟着黑衣人入了水晶宫。

宫门内卧着两条水蛟，一黑一白，身形足有铜盆那么粗。白色的那条一动不动，好似在打瞌睡。黑色的那条此时倒是神气，抬着头吐着信子，还不停地扭动着身躯。

风瑶遮着半脸，只留意了脚下，也没太注意眼前。待到察觉有东西挡在跟前时，她才恍然对上了那一对晶黄色的眼珠。黑紫色的信子近在迟尺，吞吞吐吐，散着一股寒气和异味。风瑶倒吸一口凉气，腿都软了。即便风大小姐再汉子，突然见到这么大的一条长虫，还就在跟前，难免也被吓傻了。

“打鸣，克制些！”

黑衣人的一句话便就叫那条黑色水蛟昂着头扭走了。

风瑶这才喘上一口大气，觉着自己近日来的表现委实是把神生这几百年的脸全都丢光了。

“这条黑的叫打鸣，”明煜神君手中的折扇又敲了敲掌心，遂好奇道，“那条呢？”他指了指一旁睡得死死的另外一条，“不会叫打更吧！”

黑衣人嗯了一声，“它到晚上就醒了。”

“白色的打更，黑色的打鸣，有意思！”玄衣的皇子扬着眉毛绕过那条白色的水蛟继续往里走。

按照那位黑衣人的说辞，现在应当是白日。风瑶抬头望了望头顶，却只见一片粼粼水泽，不见天日。四周之下，只这座明晃晃的水晶宫散着夺目的光芒，恍若白昼。水晶宫内寸草不生，连个遮掩都没有，景致堪称一绝。可仔细想想，她便也没觉着那么奇怪了。自打入了这鬼界，除了黄沙和曼莎珠华外，他们的确是什么花花草草都没见着。

“列位需在此等候，待我向大人禀报。”

黑衣人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小楼外候着。这栋小楼只有一层，却有两层那么高。墙壁屋顶皆非砖瓦，而是与这水晶宫如出一辙的琉璃。从外头望去，还能隐约见着里头的人影。

不一会儿，黑衣人便就退了出来，“大人吩咐，诸位贵客远道而来不易，还请先稍作休整。”

他们此行本就是为了寻人。鬼界阴气重，戾气重，怨气更重，明煜神君自然巴不得赶紧寻人，寻到人赶紧走。于是，他驾轻就熟地端起了一副皇子的好架子开始名正言顺地为难人。

“鬼督的面子这么大吗？本殿下到此，他竟敢不见！”

“殿下！”一路上都没说过话的天祁君这才悠悠开了尊口，“鬼督如此善解人意，我们该受了他的好意才是。”

明煜神君眉头微敛，愣了那么一瞬。

“少爷回来了。”黑衣人沉稳解释道，“大人正在与他谈话。”

公孙念与明煜神君交换了个眼神，“既然我们不便进去打扰，那便带路吧！”

黑衣人俯首一揖，也不置一词，低着头走在前面领他们去歇息。风瑶亦觉察出了点别样的味道来，遂就凑近了明煜神君咬起了耳朵。

“我们真的要留在这处？俞纵还没找着呢！”

“这话你该去问天祁君！”

风瑶偷偷看了公孙念一眼，回头接着道：“他今天有点奇怪，我觉着还是少同他说话为妙！”

玄衣皇子手中的折扇又敲了敲，“不是一般的奇怪！”他顿了顿，首尾不接，“这只蛤蟆是公的吧！”

听到“蛤蟆”二字，风瑶下意识地就低头往脚边看。果不其然，那只浑身黑黢黢的蛤蟆又在往她的裙角里钻。这次风大小姐并没有去阻止，而是皮笑肉不笑地目送着它钻进去。随后她猝不及防地一个小跳，提着裙摆便精准无误地单腿站在了那只蛤蟆身上。那蛤蟆再次被踩得舌头都吐在了外面，连同眼珠子也一并凸起，快要掉出来的样子。

“好你个色欲熏心的癞蛤蟆，你不是耐踩吗？”她说着便往脚上使劲儿，又碾了几下，咬着牙恶狠狠道，“看我踩不死你！”

前方忽传来一句语重心长，“踩不死的。”

说话的正是那位三棍子都打不出两个连环屁来的黑衣人。

风瑶脱口而出道：“那怎么才能弄死它？”

黑衣人沉了片刻，显然他并不想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就当风瑶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的时候，那个黑衣人却又开了口。

“蛤蟆是鬼界的引路者，指引元神入鬼界，也为我族人引路。乌八负责鬼督府的出入，你觉得大人会让你弄死它吗？”

风瑶瘪了瘪嘴，心知这么个坏了胚子的下流小畜生是动不得了。于是，她默默地收了脚。

许是这次对方下脚比较狠，被踩得如同一张烙饼似的乌八从地上爬起来后竟许久都没能把耷拉着的舌头缩回去再把眼珠子摆正。风瑶本还挺来气，可见着这么一张滑稽的脸也是忍俊不禁，遂就非常大度地咽下了这口气，只一脚把刚鼓起来的蛤蟆给踹飞了出去。

乌八落地后在冰凉的地上又滚了好几圈，缓了半晌才出了一声。

“……呱。”

穿过了几个院子，他们最终被领到了一处偏殿。水晶宫的布局千篇一律，走了这么一大圈后，风瑶便就对他们现在所处的方位完全失去了概念，这让她感到不安。

“请诸位先在此休整。”

明煜神君朝这栋小楼望了一眼，冷肃道：“休整到何时？”

“大人说他忙完了自会前来拜访。”

言毕，黑衣人遂就化作一缕黑烟散去，连个让人多问一句的机会都不给。

“我觉得我们像是受到了软禁！”风瑶啧啧一叹，“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不至于。”明煜神君朝那小楼去，“虽然不知道那位鬼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还不会蠢到对我动手。”

小楼琉璃质地的门遂被推开，里头的景象不禁让他滞愣了一瞬。从外头看，这栋楼与这座水晶宫里的所有建筑一模一样，都是透明如水晶一般。可待到入了屋子，放眼望去，木梁砖墙，又与寻常建筑无异。从桌椅软塌到茶壶茶碗，皆都古色古香，叫人一时生出了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我住隔间。”

一路上话格外少的公孙念抬脚就往一旁的屋子里去，虽依旧走得慢慢悠悠，但风瑶觉着他好像有些急不可耐。从天府到赤灵山路途遥远，他们又在林子里斗了不少妖兽，入了鬼界顶着恶劣的环境还受了无数元神的冲撞，想来他那魂体并不那么契合的身子定是受不住了。回想这一路上公孙念的表现，看似极为正常，若一定要深究，大约也就是话比平日里更少这一处异样罢了。风瑶寻思了一二，觉得他多半是在硬撑。

思忖间，白衣仙君已是入了隔间，门板在他的身后合上，半透的墙壁上映出了那个高大的身影。风瑶看不真切，她猜他大约又在吐血了。

叹了口气，这位唯一的知情人只得继续替他保守这个秘密。于是，他开始打发人了。

“去歇着吧！既来之则安之，我们等着那鬼老头自己来敲门便是。”

明煜神君眯着眼看她，促狭道：“刚才你还一副被人卖到山寨里的倒霉形容，怎么这会儿就看开了？”

风瑶不以为意，随口答道：“不都说我们女人是善变的嘛！”

这话若是从个寻常仙子嘴里说出来，倒也不足为奇，但若此人是风瑶，可信度就不那么高了。

“你和沐凌是不是瞒着点儿什么。”

神族皇子看似不经意地接了一句问，想来个出其不意，套得些不经意间从嘴边漏出来的风。风瑶性子爽直，冷不防地被人问了个天大的秘密，便就愣了那么一瞬。即便她很快就打着哈哈矢口否认，可就这么眨眼一瞬的犹豫却足以叫明煜神君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们的确瞒着点儿什么！

他有点儿不高兴，可面上却还是维持着和和气气一派豁达的假象。

河底的暗夜来得猝不及防，银白一片的水泽突然便就暗淡失色，好似一口了无生气的死水潭，连同这水晶宫的琉璃墙瓦都仿佛被浸染了浓墨，变得死气沉沉。

是夜，没心没肺的风大小姐睡得正甜，连俞纵至今生死未卜这件事都没能扰了她的好梦。倒是一墙之隔的明煜神君不太舒坦，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都没能睡着。他倒也不是认床，不过是思虑有些过重罢了。辗转难眠之际，他便开始想事情。眼下当务之重便是寻得俞纵的下落。他既然把人带了进来，自然便有义务将人全须全尾地再带出去。俞二公子已是遭遇不测，若是俞家长子再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估计俞家二老当真要受不住。自古以来，家主之位遭人觊觎，若盘古俞氏嫡系断了香火，怕要掀起一轮明争。就如同当年的九黎安氏那样，会乱上好一阵子。

连中衣都没脱的明煜神君翻了个身，再一次觉着这鬼界的床榻真是硬得可以，躺得他背脊都有些发麻了。

鬼界的事情，他作为一个皇子，知道的自然要比寻常小仙要多些。相传鬼督一脉自上古时期便生活在鬼界，掌管鬼界万万飘荡的元神。俞纵的下落问鬼督自然是最为稳妥的捷径。可他们眼下要寻的是个生人，那么鬼督是否还能像洞察元神动向那样精准地知道俞纵此时身在何处？

门外忽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明煜神君遂就止了思绪，警惕了起来。虽不知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但定是夜晚无疑。按照常理，鬼督即便要来也不会挑别人就寝的时候……

“殿下，鬼督有请！”

还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鬼督！

明煜神君扬声应道：“知道了，在殿外候着。”

来者正是白日里在鬼城里遇见并带他们来到此处的黑衣人，他脚边的蛤蟆呱呱叫了几声，成功将另外一位公子也叫醒了过来，只风大小姐的房间依旧没有动静。黑衣人并没有去敲她的房门，似乎也不在意她到底能不能起来去见他家鬼督大人。

公孙念率先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随后明煜神君的房门也开启。屋外虽没有冷风呼啸，却透着阵阵直入骨缝的阴冷，与白日里的清凉舒爽委实无法相比。

“你和你们家大人都不睡觉的吗？”明煜神君遂朝隔壁紧锁的房门看了一眼，“风瑶呢？你没叫她？”

黑衣人的帽檐依旧压得低低，暗夜将他的容貌遮掩得无法辨认，此时再配上低沉沙哑的嗓音，便就叫人忍不住起了一身疙瘩。

“大人只说见客，并未点名要见那位姑娘。”

明煜神君觉着这位黑衣人若是在天宫他老爹手下当差，大约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罢了天官扔回下界去。俗话说，什么样的上司便能调教出什么样的下属。他遂就对那鬼督的性子有了几分猜测。想来那位神秘兮兮的大人大约也是个神经大条之人，没什么脾气。朝公孙念使了个眼色，玄衣皇子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我们去会会那位鬼督。

暗夜中的水晶宫没有一丝光线，脚下一片漆黑，周围仿佛一片虚无，没有真实感。若不是身前引路的黑衣人，他们大抵几步便会迷失在黑暗中。耳边除了窸窣的脚步声外，便只剩下了蛤蟆间或的叫声。直到黑衣人将他们引入了正殿，他们才算是得见了天日。

白日里在水晶宫门口盘着身子睡大觉的“打更”此时正精神抖擞地盘在一根顶梁柱上。红色的眼珠就好似两盏红灯笼一样，直勾勾盯着来者。它通体散着白色的光芒，与琉璃质地的柱子相辅相成。若它静止不动，远远看去便好似雕刻上去的一样。

柱子的边上摆着一张几案，亦是通体晶透。而几案前坐着的，是一位身着白色中衣与墨色外袍的男子，银冠束发，瞧模样大约与天帝一般大，倒是担不起风瑶嘴里说的“鬼老头”这三个大字。此时，这位尚且还算不老的鬼界主人目光正落在天祁君公孙念的身上，仿佛从殿门外走进来的只有他一人。

“有意思！”

那位鬼督只道了三个字，便就不说话了。他来回审视他，从头到脚，却好似由表及内。

明煜神君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来回回，不禁有些纳闷。难道他们是认识还是怎样！

“你是你，却又并非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