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每天我们都会遇到一些陌生人一样,在我们的记忆里也保留着那些一直熟悉的,在彼此的岁月里相伴的人。他们或是亲人,或是熟悉的邻居,或是老家村庄里与你并无关系的乡人,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在生命里只参与某个时段。他们或者还在,或者已经离去,我们也只是在某个时刻才会想起他们,但不能否认,他们带给我们的记忆是特殊的。他们以自己的生存状态演绎着我们生命中的某个角色,在他们被时间带走后,真正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的也只有你我了。
第一次读刘量程《一个人的村庄》时就深受震撼。他写村庄的人,牛,一草一木,娓娓道来,细致深刻不能忘记。如果没有深沉的爱就写不出这样深刻的文字,从他一文一字的叙述中就能体会到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就像在那个村庄里出现的人那样,那些曾经出现在我身边的人也让我不能忘记。就写写几个我眼中女人的故事吧。
有一个是以一个片段出现的。看不出她的年纪,脸上是细密的纹路,像一片沟壑丛生的黄土地,甚至于眼睛,也被皱纹包围,眼神却是凌厉,让人想起罗贯中的《父亲》的脸。头上不论春夏都是块褐色,老式带着流苏的围巾,身上的衣服也是暗色,好像她的周身都隐藏在年龄的数字里,看不分明。前几年她还可以自由走动,出没在热闹的集市上,关于她的家庭,听听却已忘记,让我留意的是她的存在,她就像一具时间的化石。是不是年纪大的人对外界的索求日益减少,耐心格外充足?后来再见,她改用推车做行走的工具,腰比之前更弯了,妆扮未变,我看她长时间地盯守一家超市外废弃的纸盒,以狩猎者的耐心,长时间未变化的姿势。旁边的老板告诉我,是要拿废纸卖钱呢!可超市的老板娘盯的也紧呢?!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
这个片段一直在我脑海里,消逝不掉,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
我的前院,称呼她是妗奶奶。生养了四女一儿,辛苦盯守学业,孩子里三个都是教师,在农村这是不错的出路,很有荣耀。她是个稍胖且爱笑的女人,笑容永远在话语之前,黑黑的齐耳短发,这样的装束一直未变。她喜欢捯饬吃的,常见她坐在门前石头上择菜,有葱,蒜苗,韭菜,芫荽,有时路过她家门口都要塞给我一把。有次看她拿细的高粱杆把鸡肠小心翻剥,弄干净用盐湮起来,看她的动作就想这必是一道美味。我们都在说,妈妈的味道,一个家因为女人而不同,这大概就是女人用她的温柔甚至琐碎留给儿女最深的童年印象,它是你看这个世界最开始的眼。
后来,她因糖尿病去世了,每次吃到有鸡肠的菜就想会到她,她家门前再看不到晾晒的方方正正的床单,还有那个为了吃而费心尽力的身影,秋天时,院里高高的枣树上枣子也不似往年稠密。
大概每个村里都会有一两个喜欢传话的人,她就属于这种类型。她是我的另一个妗奶奶。看她脸的轮廓,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大眼,周正的脸庞,皮肤白皙,薄薄的嘴。其实她是个热心的人,但是兴趣却在邻里的家长里短,喜欢串门,也会热心地拉着你和你说话。有的人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善良是隐藏在彼此了解之后的,有人一开始展露的开诚布公,其实就是她的善良。过早的袒露是需要勇气的,大部分人 缺乏展露的勇气,同时也缺乏接受的勇气,他们需要己方的优势,需要主动,所以行动不匹配的人难免会有猜忌。不论何物,至纯是没有生存土壤的。
她去往哪里都会很热闹,但却被人敷衍,不知道她是否曾觉察到言语下的暗流。我们两家隔着一个巷子,她看着我长大,我也看着她老去,我记得她家用圆石一块块垒起的院墙,还有春天院里苦柬树落下的小小的紫花,记得她女儿出嫁,她给我喝的一盅白酒,还记得她女儿最后成了一个怯懦而精打细算的乡下妇人。
后来,她突发疾病去世,突然到让人吃惊。年前有天无意走过她的墓地,新堆的坟萦,崭新的纸花,让人感觉恍若隔世,看着那堆土,我希望她心里满足,不管是在哪里。
这些都是我身边的人,有时庆幸和她们相遇,虽然彼此并不做深入交流,我以自己的理解来理解她们,理解这个世界,有了从未有过的发现,对我是启迪。明天还是要继续,不管怎样,睁开了眼就要过好一天的日子,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什么也不说,继续走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