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香尘(中)

文/薛蔷

披香殿∙一

等我梦醒过来,我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了披香殿外的一株低矮的枯树下。我听说地仙飞升都是去南天门报道的,这个地方显然与我原先设想的有些不同。

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的形容样貌已然不同。我虽然还带着逐渊的记忆,但却不能说出半个字,就连内丹也早已换成了那颗五百年前新修炼的木属内丹。总的来说,我这次飞升天界算是基本变成了另一个人。

还未等我了解情况,迎面又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上仙。一身素色袍子飘飘,手里还拿着一柄大拂尘。这个人,看着像是披香殿的管事。

“这位仙家是方才飞升上天的吧。本座乃太和真人,是这披香殿的主事,主管天界一概文书卷宗。你既然飞升到了此处,想必与这披香殿是有缘,不如随本座一起修行,在这披香殿中做个侍书散仙。这披香殿中有大量珍贵典籍,保你开卷有益,飞升上神指日可待。”

原来五百年内丹修为,飞升天界以后,是要从散仙这个基层仙阶做起的。这一切变故来得太突然,令我措手不及。我只得木讷的点了点头。

“敢问这位仙家名讳?”太和真人一边将我扶起,一边文绉绉的问我。

往事不可追,如今我已改头换面,过去的名字我也不想再用。我想起离开逐渊时,两岸开出的大片白芙蓉,花承醉露,犹似梦中,不由得脱口而出两个字:“承露。我叫承露。”

“承露仙子,幸会幸会。”太和真人冲我做了一揖,便忙不迭领着我我去披香殿内,开始给我讲解侍书散仙的职责。

后来我才知道,披香殿为九霄殿北侧的一所小小偏殿,历来被用来保存宗卷典籍。先天帝尚武,发动神魔之战,不理诸事,披香殿因此几乎废弃。如今神魔休战,六界恢复生息,这里才稍微得了上面一点点重视。但因着披香殿每日整理文书,十分清苦,嫌少有散仙愿意来此任文职。太和真人飞升之前乃是一介教书度日的书生,这才心甘情愿来此,愣是从散仙熬到了现在的地位。而我,是太和真人这五百年来唯一一个被他骗进来给他打杂的。

这下青帝没有见着,活倒是多了不少,忙得根本出不了披香殿。

机缘,全部都是机缘。

昔日在逐渊的时候,因我顾忌长清强势,不敢染指天河族庶务,只得自我放逐,成日闲荡度日,无所事事。眼下可以施展一些拳脚,我反倒觉得比之前在逐渊那会儿开心许多。偶尔整理书卷的时候,太和真人会拿出一些古籍叫我回去研读,完了与我一同讨论。书籍是好东西,读多了,先贤的道理学的愈发明白,心里头也不再成日想那些芙蓉花下沧江龙吟的白日梦了,反倒多了些舍己救苍生的抱负与幻想。

日子久了,与太和真人熟络了,他开始与我说起他的两位师傅的一些旧事。他今日诸般成就,也是当初那两位师傅领他进门的缘故。那两位上仙来历成谜,结为挚友,虽灵力超凡,却甘心于披香殿任职,只为借用珍藏于此的神器,赋天九龙琴。她二人善琴道,又喜谱曲,便一同编写修订了许多几近失传的古调。

说着说着,他指了指殿外那株枯死的老树,道:“那株芙蓉花树,便是我两位师傅栽种下的。她们二人奏响赋天九龙琴的光景我还记得。当真是绕梁三日不绝。后来先天帝穷兵黩武,挥师魔界,披香殿遭废弃。两位师傅因此心生倦意,便先后离开了披香殿,不知所踪。我一直替她二人守在此处,照料芙蓉花树,不敢懈怠。可惜,这芙蓉花树在神魔大战时突然枯死。而赋天九龙琴也自此陷入休眠。”

每每言及此处,太和真人都会惋惜的叹气。他说,他曾经还会不觉泪下,只是飞升之后坚强了许多。他说,他曾经考虑过去寻找他的两位师傅,但不知如何觅得行踪,只能广阅书籍,期望有所启发。

这两位上神的故事,在我听来,倒是十分熟悉。

就这么在披香殿勤勤恳恳的干了两百年,终于有一日,太和真人说,要带我去九霄殿赴宴,去赴青帝与海棠仙子红绡的订婚宴。

青帝与海棠仙子?我没有听错吧。

“百花洲自然是钟意这段联姻的。如今百花洲地脉即将枯竭,救命灵药却迟迟不能寻到。若非青帝以苍龙之息为其延续,恐怕也难支撑到现在。只是如此维继,不是长久之策。”太和真人看我一脸疑惑的样子,气定神闲的捋来捋胡子,“你莫看这海棠仙子,不过区区七百岁。但她与青帝的这段姻缘,可是有缘故的。”

怎么又扯上百花洲的地脉了。我心中觉得疑惑,却也只能佯装好奇的问:“真人,你可以说说是什么缘故吗?”

“你可知天河神族吗?”太和真人神秘兮兮的问。

“不……不知。”这几个字听的我脊背发凉。我才出来游历二百年,虽然立了上神之誓,但还没有混到上神,我可不想提前遭受天罚刑雷。

“不知就对了。”太和真人笑了笑,开始炫耀自己的博学,“这天河族或许是这六界以外最神秘的神族了,生于九天悬河,周遭都有结界,只有天河水元才能探知结界位置。他们与我们不同,是靠天河水元孕育的。尤其是那天河神女,更是神秘莫测,生来便是上神。因着天河水元可救万物,令花木复苏,故而天河族为自保,活得格外低调。虽说他们历来都会在六界安插眼线,但那些离开结界的族人都立了上神之誓,是不可以泄露天河族诸事的。不然便是业火刑雷的天罚加身。青帝与这海棠仙子结缘,便是因为那日青帝历劫飞升之时受梼杌暗算,坠落九天悬河的逐渊。恰逢此刻一位神女路过,白纱覆面,起手抚琴,唤醒了青帝的神识。青帝离开之前,留下颈下逆鳞两片,以作凭证。又过百年,百花洲入天界为青帝贺寿,那海棠仙子红绡一同赴宴。青帝见她身负天河神元与苍龙之息,又能说起逐渊往事,自然对她另眼相看。红绡亦钟情于青帝,不愿回归百花洲,便留在了天界。他俩也就慢慢到了如今订婚的地步。”

我愣愣的看着他,不知所措。这番话亏得是太和真人自己说出来的,要换成从我口中说出,只怕我这会儿应该已经应了上神之誓被雷劈死了。

我佯装镇定的问道:“既然天河神族如此神秘,真人又是何处得知这些消息。”

“青帝与海棠仙人的故事,早已人尽皆知。这百余年来仙界凡间有不同版本的话本,我是根据诸多藏本总结归纳出最贴近实情的版本的。至于天河神族那些事……” 太和真人故作神秘的说道, “那是我从上清天抄来的残卷中获悉的。连天河神族都没有想到,曾有几位天河族人竟然飞升入了上清天。上清天并不属于六界,所以他们便将天河旧事悉数记录在上清天的典籍当中。我有几次须去上清天办差,路过藏书阁,便博览了一番,顺便悄悄摘抄了些残卷,自然知道了些旁人所不知道的。”

上清天?原来这世上还有长清和初代神女算漏的地方。我心甚慰。

说着太和真人便随手拿了几卷典籍与我,道:“你看,关于天河神族的残卷就在此处。等我把它们全部整理好了,我得拿给青帝陛下去看。青帝一心想要修复百花洲地脉,进来打了天河水元的主意,这才让我准备这些。”

我顺手拿了一卷点击,翻开随便扫了一眼,光是个残本便已经记录的如此全面。看来没了上神之誓的束缚,这些族人真是畅所欲言。至于天河水元?我看就算青帝跪着去求长清,她都不一定肯给的。

太和真人眼看时辰将近,便带着我一同去九霄殿赴约了。每往前走一步,我的心便又乱了一分。原本,我修炼内丹飞升入天界,只为了赴与苍龙之约。只可惜,内丹修炼耗时,这期间已然有了一个女子,带着我的记忆与信物,出现在了苍龙面前。而我,却早已改头换面,有受限于上神之誓,早已成了另一个人。

那片被赠予百花洲的龙鳞救活了海棠母树,而红绡多半也是因此而生的,故而生来便带了那段记忆。若非是初见刻骨铭心,我又何至于将它印刻在每一寸元神里。可我那一片真心,终究成全了他人的佳话。

我仙阶不高,只能站在很远处看着青帝与海棠仙子,深情相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青帝人形的模样,

看他仪表,果真是个温文尔雅,气宇轩昂的美仙人。而海棠仙子果真与我昔日在逐渊时长得一模一样。这两人看着,果真登对。只是我的心中,却觉得无比酸楚。

他二人真心相爱,我又怎么忍心冒着天罚,说出真相呢?


披香殿∙二

我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了披香殿。太和真人看我今日有些反常,觉得我应是是看到了青帝与海棠仙人恩爱,自己也动了凡心。

“神仙寿命动辄千万岁,天界孤冷,因缘难觅。像青帝这般的,算是特例。终成眷属这样的佳话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他把我送回披香殿,让我在值夜反省,自己又随太清真人一同回九霄殿宴饮去了。

我没有思凡,我只是有些意难平罢了。

若不是我把苍龙逆鳞交予长清,她也不会这么容易应允我离开逐渊。可彼时我又怎会料到待我修成内丹,我早已成全了别人一段姻缘。

我越想越觉得难过,索性走出披香殿,来到那棵枯树下。天边皓月皎皎,月光透过枯树枝层层洒在我身上,像是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罩笼周身,却不能替我抵挡内心的寒意。夜凉如水,轻烟翠雾,果真是良辰美景。

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滴落在脚下。刹那间,枯树突然开始抽芽,长出翠绿的叶子。不过片刻,芙蓉花如雪,胜景重现。我的手中也多了一样东西,乍一看,居然是一面镜子。我拿起镜子看了看,镜中的我竟又变回了昔日的面貌。

一缕青烟从镜中窜出,连带一个青衣女子从芙蓉花的另一侧缓缓走来。

“镜灵云生,参见主人。”

这难道是天河族的神器月下飞天镜?我只听说此物乃是初代神女的残魂所化,只会自己寻找有缘人,可遇不可求。长清遍求六界都寻不到,想不到竟然在此处。

“你……我……我的天河水元居然还在?”我看了看眼前这株被我救活的木芙蓉花,心中大惊,“不是已经被长清抽走了吗?”

云生笑道:“月下飞天镜只认有缘人为主。今日你救活这株芙蓉花树,你便是我的有缘人。你与长清虽皆由天河水元铸魂而生,但你生来体质与长清不同,可以修习双内丹。你离开逐渊之时,长清确实抽走了你的内丹,但无法抽走你魂灵中的水元。天河水元有再生之能,这两百年修习间,你凭着天界清气,又重新修炼了水系内丹。虽然你的水系灵力依旧微弱,但这足以令这枯死千年的芙蓉花重生。”

“水元再生?难道这就是为何初代神女可以重修水元,回归天河?”既然昨日之日不可留,那么往后便不要徒增烦忧。我仿佛又看到了希望。觉的生活又有了新目标。

“初代神女好琴,为寻访仙器赋天九龙琴离开天河。与同样善弹琴曲的芙蓉花神一同来披香殿任职。奈何天界孤冷,神女思乡,遂以百花洲秘术重修水元。可哪里有什么百花洲秘术。”说到此处,云生摇了摇头,指了指身旁这株芙蓉花树,道,“此树乃是芙蓉花神与初代神女以各自身抽一魄所化。如此,芙蓉花神才能借用天河水元修炼了第二颗内丹,又在丹成之后剖给神女的。神女方能再度返回百花洲。”

二内同修,这我也可以啊,难道……

“百花洲人生来体制特异,可以修习双内丹。千百年前,百花洲地脉遭创,芙蓉花神献祭死后因思念旧友,残魂飘落逐渊,借天河水元重生。这便是你……那首《沧海龙吟》曲,本是你我一同整理谱写的。即便你聚魄重生成了天河神女,也未曾忘却,不是吗?” 云生顿了顿,有些激动的凑过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握着我的手臂说道,“吾友,跨越千年万年,如今你我重逢,想不到竟已经是这番光景。”

这…….难道她这是初代神女上身了?

我是会弹《沧海龙吟》,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了。我看了看云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我与长清,确实是不同的。譬如我微弱的水系灵力,譬如我修双内丹的异能,譬如后来我的水元催生出来大片的花木。难道我这也是我未知命数中的一部分?

“我……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楞在原地,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你的花神旧识还没有觉醒。等你恢复花神本相,自然会明白自己的使命。”说着她如一阵云雾一般,随风消散而去了。我抬头望月,但见月沉西山,只余长夜未尽。看样子这镜灵只能在月灵阴盛时才能被唤醒。

月下飞天,云生结海,原来如此。

我猜想云生说的使命,多半是让我想办法去救百花洲。我现在自己都难保全,哪里有能力救百花洲的地脉。这两百年来,我也读了不少书,一般来说,这种所谓的意识觉醒通常都是伴随着各种不可逆的天劫一起发生的。可要没有挨过天劫,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还没有混到上神,我还没有能力摸一下神器赋天九龙琴,我还没有读完整个披香殿的书。虽然现在已经有新的目标足以让我放弃原本的情爱至上的痴念,但我一届低等散仙,还是不要动不动把拯救苍生挂在嘴边了。

我不知以后想去何处,想着不如干脆像初代神女那样,再修炼个千年,等我水元恢复的差不多了,继续回逐渊自我放逐算了。

改正了心态以后,我才觉着做什么事都变得顺畅许多。太和真人第二日来披香殿点卯,看我整个人焕然一新的状态。觉得我定是在值夜的时候,手不释卷,有所思遂有所悟,决定以后所有夜班都让我来值。他自己则可以趁着良辰美景,与诸位仙家一同逍遥自在。

书上有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说的就是他。

我并没有将月下飞天镜一事告知太和真人。因为此物太过稀有,故而天界大部分仙家都不认得。在他看来,我腰间只是多了一面好看的镜子,也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只是我可以感知到,自从我得了此物,我水元就恢复的比往日快上许多。莫说是那株芙蓉花树,就是披香殿周遭其他死去的花木,也都一株株被我用天河水元救活了。我看着周围姹紫嫣红开遍,心中不甚欣喜。

平生难求之事,不过入梦繁花丛中。

披香殿地处偏殿,平时也少有仙家路过。我的这些小动作仅仅被太和真人看在眼里,他虽觉察出我有些与众不同,却也不点破。只是时常约着我赏花小酌,喝着喝着便有了醉意。一边醉卧,一边劝我博览群书,顺手再把某些架子上面的宗卷替他整理了。如此一来,我跟着太和真人学了不少,做起文职来,觉得甚是得心应手。

他说,他带我学习的时候,总是能想起当初他的两个师傅带他一般,觉着特别亲切。不过更令他高兴的是,休眠了千百年的神器赋天九龙琴,居然出现了苏醒的征兆。太和真人总喜欢念叨,昔日花前月下,他的师傅们起手抚琴的光景。只可惜当初两位上神离开披香殿时,将赋天九龙琴再度封印起来。以我与太和真人的眼下的灵力,更本打不开它的封印。

就这么又过了数百年,我终于艰难的得了升值,被太和真人推荐去九霄殿给青帝陛下做文书仙子,就是凡人所谓的“狗头师爷”。当然,披香殿的值夜依旧是我的差事。

去九霄殿青帝处报道时,我又见到了青帝。再相见,我已然平静了许多,没有了当初的激动与不平。如今,我与他只是君臣罢了。少说话多办事,才是文书仙子的本分。他与海棠仙子过得很幸福,再过数百年也要成婚了。偶尔,海棠仙子会来九霄殿探视青帝,他一双异色双瞳,才会深情款款的去看她。那样的眼神,像极了那一日在逐渊,那尾苍龙看着我的样子。

我有些思念远方的逐渊与天河族,但眼下也只能任凭劳形案牍麻痹自己。这百年来,我的水元开始逐渐恢复,我甚至可以预感,假以时日,我的水系灵力会恢复到我之前在逐渊的修为。到时候,我便可以辞职离去,天界种种就当是一场梦醒罢了。


披香殿∙三

转眼又是数百年韶华,匆匆流转。

算算时日,我来这天界也有千年了。光阴瞬逝,那个默默无闻的散仙也一路熬到了天帝近臣的位置。这百余年,我常伴青帝左右,替他秉笔誊录,清理案牍,亦是看到了一个与我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华林。他与穷兵黩武的先天帝是不同的,他是个心系六界的君主。自上位始,休止兵戈,恢复生息。与私,他也大多秉公明断,不凭好恶有所偏袒。与政务,他未曾有过一丝懈怠。每日勤勉,一颗初心即便我们做臣下的也感受的到。他有心救治百花洲地脉,恢复六界往日的繁华盛景。可殚精竭虑,也只能勉强维持现状。

昔日在逐渊的时候,长清从不喜我染指庶务,我便索性自我放逐,落得毫无长进。太和真人教我不少。但在华林身边辅佐百余年,我竟从他那学到更多,办事利索,多受表扬。他与我而言,不再先前的满心倾慕,更像是一个令我钦佩的主君与师长。或许这样的朝夕常伴,也算是我履行了与他的诺言。

天界千年清修,又有月下飞天镜护持,我的水元已经基本恢复,我与太和真人商量,打算着手请辞事宜,交接公务,离开天界了。

离开天界后,先不忙着回逐渊,我打算去游历一番书中所记载的三山四海,譬如蓬莱岛、百花洲这样的仙境。我也听闻凡人多情,那便在凡间也停留一下。如此一来,回去以后让长清看看我的长进,顺便在天河族找点正经事做。甚好,甚好!

临行前若还有什么心愿,便只剩下全然复苏的赋天九龙琴了。自从太和真人发现我也会弹琴后,便时时心念着他两位师长编修的古曲,要我用神器弹《沧海龙吟》与他听。可惜我俩都没有足够灵力解开神器的封印。

这事,多半要去求华林,虽然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听说他最近忙的很。

因着最近海棠仙子身体越来越虚弱,华林忧心不已。遍访神医,求尽灵药,却始终不见恢复。来诊治的医仙都云回天乏术,接连摇头。

“海棠仙子本是海棠母树清气凝结所化的精灵。清气结魄不易,本就寿难长永。如今与青帝长伴天界,远离百花洲久未归去,清气溃散,多半要提前寿终。如今陛下若想点燃聚魂灯,强行替海棠仙子续命,怕是也撑不了多久。”

华林无奈,只能点燃聚魂灯置于床头,企图以此减缓海棠仙子清气溃散的速度。三天后,海棠仙子还是陷入了沉睡,昏迷过去便再未醒来。

华林忙于照料海棠仙子,他的下属就自然懒惰起来。所谓,及时行乐。

当晚,我回到披香殿中值夜。匆匆整理完散落的卷宗,听见殿外清风徐来,便起身,行到披香殿外。抬望眼,天边圆月高悬,风吹衣袂飘举。身处瑶台宫阙,殿外繁花似锦,良辰美景奈何天。我看迷离了眼,索性无心值夜,从芙蓉花下取出太和真人偷藏的酒,也学着他月下独饮,醉卧花间。

举酒邀月,对影成双。我素来极少饮酒,不过几口下肚,已然生了醉意,开始对着旁边的芙蓉花树傻笑。恍惚间,眼前出现大片斑斓的色彩,就连枝头的芙蓉花都染上了浅粉色,明艳动人。云破月斜,花枝弄影,摇曳着洒了一地落英。披香殿前,四时花开,争奇斗艳。赏花仙人欣喜之下,又喝了几口酒。

我看月色正好,想唤云生过来与我一同说话,却不知月下飞天镜去了何处。还未来得及惊讶,又是一阵醉意袭来,我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坠入了逐渊旧梦。

这一次的梦,与往日都有不同。

梦里,我身处逐渊,坐向九天悬河畔抚琴。天河两岸,尽是繁茂的芙蓉花林,枝影摇曳,花开醉梦,洁白的花瓣上叠染着淡粉色,如少女脸颊上的红晕一般。清风袭来,便有纷纷落英跟着肆意飞舞。

似这般光景,比这披香殿外的芳华更胜十分。

起手滚拂,吟猱九徽,七弦琴下,依旧是那久违的《沧海龙吟》曲。滔滔九天悬河水,自无尽天边灌落,飞流直下,激荡起层层雾霭。隐约有苍龙吟啸声传来,虚实交叠。一曲终,沧江龙吟声犹在,恰似余音袅袅,奈何神龙行踪难觅,闻其声而不见其形……

待我梦醒,已是次日晌午。太和真人把我摇醒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居然会错过九霄殿的轮值。但见头顶的芙蓉花早已落尽,只余一些新生的花骨朵,还未开放。落红满地,犹剩狼藉。

手中捏着个沉甸甸的物件,我低头一看,竟是不知何处遗失的月下飞天镜,而我却不知是谁帮我找到替我送回来的。

太和真人看我满脸顾虑的看他,遂道:“今日青帝有事在身,不能理事。九霄殿放假一天,不必轮值。你无需担心延误时辰。”

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道:“昨夜聚魂灯熄,海棠仙子神形俱灭了。青帝悲痛只余,百花洲亦前来要青帝给个说法。此刻不知青帝要如何自处。”说罢,他拉了拉我的衣袖,又指了指披香殿。

“自昨夜海棠仙子魂飞魄散后,青帝坐立难安。我看今日他动作频频,猜想他可能不是下凡历劫这么简单。若真是如此,不知这前后又要耽搁多久。你既答应过我,要弹奏赋天九龙琴与我听,可得动作快点。”

说罢,他抓着我的胳膊,郑重地摇了摇我。

我木讷的看了看他,还带着几分未醒的醉意。


披香殿∙四

那次芙蓉花下醉梦失职之后,我便无心本职,把九霄殿的差事交接了出去。太和真人见我去意已决,亦替我递上了辞呈,顺便与华林提了赋天九龙琴的事。

与华林再相逢时,已经是三个月后了。彼时,我在披香殿中值最后一夜。夜尽天明,我也会离开天界,去三山四海游历。往后的披香殿夜色,又太和真人的了。

“这披香殿虽地处偏殿,却是天界中花木开的最好的地方。”他平静的说着,一边缓缓的步入披香殿中,“自千年前,百花洲地脉受创,天界的花木亦感同悲,纷纷凋零枯死了。不想此地,竟是四时花品,姹紫嫣红开遍。”

青帝深夜便服独自到访,我赶忙起身相迎。

“承露,本座今日来是受太和真人委托,替你解开赋天九龙琴的封印。顺便……也送送你。你委托太和真人递上来辞呈,我已经允准了。”

说罢他指了指我身后西侧内室,道,“神器应该就在那里吧,我倒要看看那封印究竟是哪位上神所为。”

“多谢陛下。”我点了点头,旋即赶忙跟了上去,一边抬头偷偷看他。

莹莹灯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来应是这数月来因着海棠仙子之死,连续伤神所致。

内殿中,赋天九龙琴被放置于白玉石台上。神奇已然复苏,周遭气蕴亦受感知,随神器的气蕴一起流转。奈何昔日两位上神加诸的两道气劲将神器束缚着,一青一绿,如同锁链一般,令其动弹不得。

“出自上清天的神器,今日得见,果真是不同凡响。”华林轻笑着,起手运功,不过须臾,已经将其中一道绿色气劲震碎,“封印神器的上神,也是高手。这两道封印,属性不同,却五行相生,延续千年。若非如此,恐怕这神器早已脱身,不知去向。这道绿色的封印,出自百花洲。那另一道封印的来历却更加神秘……”

“天河水元,难道…….”华林喃喃自语,仿佛想起了什么,旋即再次起手运功,试图将第二道青色的气劲震碎。不料那气劲却毫无减弱,与华林的仙气相互制衡。待到华林收手,那青色气劲也随之一同开始缓缓消散。

“陛下无碍否?”我急忙问道,心里却因为他准确的判断感到惊讶。

“无妨。”他笑了笑,眼中却出现了一丝温柔,“只是如此强大的天河水元之力,出现在此,倒也新奇。原来天河神族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入六界了。”

我低头不语,假装什么都听不明。我可什么都没说。

封印彻底消失的刹那,赋天九龙琴悲鸣弦起,继而便是几声散音,空吟沉润,余音绕梁。封印了千年的神器,果然音都有些不准了。一道青光在神器周遭闪过,待青光消散,赋天九龙琴已经被我抱在怀中了。

上古神器居然愿意认我为主!我看似镇定的抱着琴,心里却多了几分小激动。

这种神器都是有脾气的,哪天它不高兴了,可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不如赶紧弹上几首,方不辜负良宵啊。于是我二话不说,便把琴抱到了千厅的桌案上,开始拧轸调音。

“陛下可要听琴?”我一边倒弄着琴轸,一边问道。

“不必了,昔日有幸窥得天河神女,得赐一曲《沧海龙吟》,已是三生有幸。自那之后,丝竹管弦在我听来,皆不过尔尔。只可惜天河生结界,神女遁行踪。而今红绡陨命,怕是她最后的痕迹,我也寻不得了。”说道此处,华林心中有些怅然,低头看了看我哦,见我还在调音忙得兴起,他只得摇了摇头,说道:“承露,如今神器封印已解,我也该离去了。这百余年来,你辅佐我左右,我心中甚是感激,亦从你这里受益良多。明日之后,你便要离开天界,而我也还欠百花洲一个交代。各自珍重。”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我呆滞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起身冲殿外行了一礼,道:“恭送陛下,此夜之后,各自安好。”话虽如此,心中却觉得有些落寞。

九天悬河畔,沧海龙吟曲。原来那次初遇,他与我一般,也梦了千余年。只可惜明日我离开天界以后,一切欣喜悲怨,都会随着梦醒一同烟消云散。

想到此处,我不由激动起来。起手滚拂,指下七弦,便是《沧海龙吟》曲。赋天九龙琴灵力充沛,亦感知到我此刻不能平静的心思,将琴音渲染的愈激昂。霎时,周身犹有天河惊涛,沧江龙吟,而我仿佛又回到了逐渊河畔,那个与他初遇的地方。

忽然,苍龙吟啸之声自披香殿外传来,与琴声相合,虚实其间,哀转久绝。那苍龙腾空云间,翱翔天界,龙吟声亦时远时近,不甚明朗。曲至上准处,苍龙亦绝了踪迹。有过半晌,龙啸之声才隐约又起,直至曲终。

我总算是明白,为何初代神女为求琴道,甘愿散去水元,离开天河。为何芙蓉花神又甘愿离开百花洲,与神女一同在披香殿共事千年了。

琴是好琴,曲是神曲。只可惜封印千百年,今日才重见于世。

说到底,我与华林梦中那一段韶光,终是画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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