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自从我卷入这个事件,已过了近一周。
而我的调查却陷入了死胡同——尽管我可以在妇人的梦中自由行动。而梦的场景也不再限于那个无窗的房间,而是房间外长长的昏暗走廊,以及在它尽头的那扇门。
走廊两壁挂满了娃娃。那些四肢畸形的人偶一个个歪着头,低着头看向地面,一点一点的滴着血。但每当我往前走一步,就可以感到背后无数的目光从墙上投来。
这种感觉像钳子般夹住我,迫使我不自觉的向后看去。可就在我回头的一瞬间,那张惨白的脸一闪而过,婴儿般的悲鸣声响彻耳畔,将我惊醒。然后我就睁着眼在床上躺到天明。
因此我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走廊的尽头。但我知道,那扇门之后,便是事件的核心。
而另一件事,我在今早才听说。
当时我正在半醒的状态下吃早饭。电话响了。
我认识的人不多,而且能算准我在这时起床的,多半是——
“早啊,蘼荼。我布置给你的事件,解决的怎么样了?”
果然。这愉悦到令人心烦的声音的主人,也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埙。
“你少来打扰我,或许这个事件就好解决些了。”我没好气的回答。
“哈哈!你还是老样子啊。话说,你不去看望一下那个妇人?她都因为急性腹痛住院好几天了,据说医生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呢。”
“什……什么?”我一下站起。
“你就这样关心你的委托人?”电话那头传来那个笨蛋的嘲笑声。
还没等我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去医院,埙又在电话里喊:“先别急啊,说说你调查的结果吧,我想听听。”
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刚刚还嚷嚷着让我去探病,现在呢,又叫我不急!
但考虑到他或许能为我指点迷津,我只好耐下性子向他讲起梦中的见闻。
“你怎么想?”听完后他问。
“多半是婴儿或小孩子的鬼魂吧,可能已经变成鬼怪了,”我寻思着又坐回桌边分析道,“我也知道梦中的事物,大都是潜意识中记忆与感知的具象化。那妇人对过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很可能困扰她的鬼怪就藏身其中。对了,我上次问她关于过去的事,她竟然对自己二十岁前的事完全没有印象!我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我查过她以前的经历,”埙这时慢悠悠的开口,“她在二十岁前曾精神崩溃,康复后把以前的事基本忘光了。看来你不知道?我以为她会告诉你呢。以及,刚刚分析的不错哦。”
“少……少夸我,接着讲。”
“你去她家时看见那些孩子的照片了吧?”
“那些孤儿的?看到了。”
“但你可能不知道,有几个孤儿在三年前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他们都是由那位妇人亲自照料的。当然喽,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指向她啦。”
“你什么意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嘛。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种情报不正是你需要的吗?”他坏笑道。
“我探索事件都到了这个地步,你现在却暗示我那、那妇人可能是个诱拐甚至杀人犯?”我几乎是尖叫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你是不是想……”
“嘟、嘟、嘟……”这便是回答。
我狠狠的把电话砸回去。
埙……你这个笨蛋……笨蛋!竟然把这么棘手的事推到我头上!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咬牙切齿。
但经过这一折腾,冷静下来后,我反倒清醒了不少。
如果真的如埙暗示的这样……那么那个鬼怪,是——寻仇的?但不知怎么回事,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疑点就在思绪中打转,却怎么都出不来。
只有等那扇门打开了,我想。尽管在梦中那个鬼怪在阻止我,但门会打开的。这只是时间问题,我再清楚不过。
七
我在昏暗的走廊跑着。
快了……门……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冲到那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它,深入事件的核心,以及——摆脱那个在我身后穷追不舍的鬼怪。
就同我初次见到它一样:硕大的,不成比例的头颅,细小的身子,与发育不全的四肢。它如影随形。
走廊两壁,开始传出婴儿般的号哭声,挂在墙上的人偶,潺潺的流出鲜血——
这些就算是罪证吗?是那些失踪孤儿的怨恨与遭遇的——具象化吗?
不……
那个扭曲的怪物,不知何时挡在了门前。等我急忙停下时,看见的是它那双深陷下去的漆黑眼眶,和扭曲张开着的巨嘴。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知道,又要是梦醒时分了。
眼前一片漆黑,似乎我又回到了那个无窗的房间里……
好难受……身体被迫蜷缩为一团,手只能放在胸前,挤在有限的空间里。明明……在房间里,却伸不开腿脚。我用力舒展身子,却只是徒劳。
噗通……噗通……噗通……
耳畔传来模糊而沉闷的,心跳声?
我究竟是在……
我的思绪凝固住了。我的手,不,连同整个臂膀,整个身子都开始变得麻木——它们渐渐变为了石头……
巨大的恐惧将我吞没。不、不要,为什么会……不要啊!
我尖叫着,挣扎着醒来。
天呐……我喘着气,感觉自己实在是糟糕极了。
可再一看,我正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刚刚这一下,所有的护士,医生,甚至包括从病房里探出头的人,全都无比惊愕的盯着我看。
我顿时面红耳赤。只顾低着头,真想挖个地洞钻下去。
本来是探望妇人,结果来的太早,等的时候一走神竟然睡着了……不过,也算是有所收获,刚刚的梦。
我强装镇定,一边低头回想着梦里的种种细节,一边起身慢吞吞的向老妇人的病房挪去。
周围还有不少人又惊又恐的看着我。
看……看也没有用!我、我、我才不会道歉呢!
八
看见我推门进来,床上的老妇人绽开笑容。
“来,闺女,坐吧坐吧!”她费力的欠起身,指指床边的椅子。
埙早上的话又一遍在耳边回响起。我愣了好一会,才过去坐下。
正午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
“您的……养子们呢?”我从刚刚起满脑子都是失踪孤儿的事,不知不觉这个问题竟脱口而出。
“他们看过我,刚刚走了。”她道。
我应着,一边悄悄地打量她——真不敢相信,如此慈祥的老人,竟然会卷入孤儿失踪这种事件。不知为什么,我是那么的想去相信她,相信她与这个事件无关。我也相信自己的感觉:她明明是很爱自己的孩子的,尽管他们中没有一个,体内流着自己的血液。
“如果我也有个想你这样的孩子就好了。”她边说边看向窗外。我这时发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很快就要做手术了。到时候医生就会把病灶取出吧。说真的,就算是结石,我也宁愿把它当做是自己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我真的是疯了吧。”
我什么都没说。我伸出双手,紧握住她那只冰凉枯槁的掌心。
“最近几个晚上,我想了很多事……好害怕,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用沙哑的声音喃喃。
我幡然醒悟。我错了。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这位姑娘……”身后传来护士的声音。该走了。
本以为临走前她会要求我再来看她,或者是以后多到她家去做客聊天。可她只是笑着,冲我挥挥手。再平淡不过。就像以往送我调查离开时一样。
但这一次,她的笑容中有一丝难以言明的解脱。
“我实在是太老了,老的……再也逃不动了。”
她在最后仿佛这么说。
妇人的几个养子守在手术室门前,或许还想再见她一面。
已经没有我什么事了。
我在走廊上走着,离病房越来越远。医院的悲欢离合,还是留给他们吧。或许他们能从中品味出真正的味道。而我,解决事件,然后影子般默默退场——正如这一行人的宿命般——这才是属于我们的谢幕式。
四周蓦然人声消逝。我停下脚步环顾周围,医院灰白的走廊,已空无一人。唯有窒息的寂静与时隐时现的耳鸣。
我知道,手术开始了。
漆黑的雨水,毫不留情的打在我身上。我半坐在一片花田之中。
周围原本怒放的花朵,如今都因雨势的强大而支离破碎;尚未绽放的花蕊,也因突如其来的天灾而黯然夭折。
你在的吧?在梦境中一直阻止我打开那扇门的……鬼怪。你现在也正看着我,不是吗?
我听见背后的花丛中传来杂乱的声响。但我不需要回头。
我先要和你道歉……对不起。我之前被错误的信息误导了,因此一直把你当做那些失踪孤儿的鬼怪……可能换成谁听到了,都会暴跳如雷的吧。
黑雨越下越大,雨声湮灭了一切回应。
你……原本是不抱希望的吗……你以为自己,会伴随着那久远的秘密,与那妇人一同进到坟墓里去吧。所以现在,你才那么拼命。拼命地阻止我,拼命地……不让她回想起来……对吗?如果你当初被平安的生下来,现在,我得叫你叔叔了——那个六十多年前,胎死腹中的婴儿,所化为的鬼怪?
在我面前,那个身影又出现了。硕大的头,瘦小的身子尾巴,和发育不全的四肢。它的双眼,空洞的望着我。
我也想了很久很久……你在梦中虽然一直追逐我,但真的没有伤害我的意图。直到上一个梦,我才慢慢反应过来,你……是想传达什么给我吗?梦里的场景,就是你利用现实巧妙的在暗示我吧。无窗的房间,就像子宫;长长的走廊,意味着通向生命的路;而走廊尽头那永远无法被你打开的门——就是你过于短暂生命的……休止符吧。
雨水打在它身上,顺着它石灰石般的脸颊流动,再从眼眶处一行一行的淌下。
当时,你怀着被抛弃的怨恨,每夜每夜的试图回到母亲身边。你做到了。而且在她身边一呆就是六十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会持续这么久。如今,你因为某种原因不安起来,你是想……守护什么,不让那位妇人在梦中靠近什么东西吗?
能感觉得到,它想向我述说什么。
因为她……要想起来了。
我听见一个声音这么说。
九
一个母亲的痛苦,作为孩子,可以感受的到吗?陌生人们的不幸,我,有资格去一次又一次见证吗?
以欲望,暴力和兽性凝结成的乌云,降下了毁灭的暴雨。
我看到一个女孩。她倒在雨水之中,不住地呜咽抽泣。
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裳,弄得她头发凌乱的散在地上。雨水残暴野蛮的浇灌下来,她近乎是绝望的用双手护住身子,来抵挡它无孔不入的侵蚀。这只是徒劳。
闪电划过乌云,照亮了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那是……果然吗……那位妇人年轻时的样子……
悲伤,怨恨,恐惧……夹杂在哀鸣与尖叫之中,在风雨里交织,撕裂。那女孩的脸,已沾满了污浊的泥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女孩也只是一动不动的躺着,不再挣扎,任由它们鞭挞蹂躏。
终于,她动了动四肢,费力的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拖着虚弱的身子,不知要去往何方。
天空中这时传来雷鸣般的声响:
“不洁净!不洁净!”
“你败坏了名誉,你这个背德者!”
“你已肮脏不堪,定将受到驱逐!”
“下地狱吧!不配拥有神之垂青的败类!”
一声声巨响,从四面八方轰入双耳。
女孩只是木然地走着,极为缓慢的挪动身躯,仿佛戴着沉重的镣铐。
她一定连反驳哭喊都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那时,那个鬼怪出现在她身后。只不过,那时的它,身体散发着淡淡的粉红。这是这黑白风雨中唯一的色彩。
很快女孩又一次跪在地上,倒下。她痛苦的扭作一团,双手捂着肚子。它很焦急的围着她打转,尽管无能为力。
可下一秒女孩突然转过头,发疯般大口吞吃着地上的淤泥。她每吃一口,那鬼怪的身体便暗淡几分,行动也愈发僵硬。意识到这一切的它,开始试着奋力阻止——但是太晚了。
它已经,彻底变成了灰色。不再鲜活,宛如磐石。
它就如断线的木偶,毫无征兆的倒在地上,不再动了。而那女孩,动作也最终慢下来,头一歪,倒在了它身边。
暴风雨依旧,那黑暗,吞噬殆尽了这两个渺小的不能再小的人影。
等我回过神时,脸颊上已满是泪水。
这段最黑暗的记忆,在崩溃的精神之下,被埋进了回忆的深渊——不可探求,不可窥探。
这就是那扇门之后的真相,这整个事件的,核心。
而如今,开始不断回忆起年轻往事的老妇人,又要重面那份痛苦,所以你——我看着那个鬼怪——不惜打破近六十年的沉寂,想尽一切方法阻止她吗……
它的脸做不出回应的表情。
谢谢你……可以信任我,把这一切都讲出来……我仰了仰头,尽量把眼泪逼回去。
暴雨已逝,天已放晴。
“可是,”我猛的想到了什么,“你在老妇人体内寄宿的实在太久了,还是趁现在快离开吧,不然的话……你可能会……”
那个孩子依旧盯着我。突然,它微微笑了一下。
我睁开双眼,不自觉的扬扬嘴角,抹了抹眼旁的泪痕……算是,对它的回应吧。
我刚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出真相。在病房老妇人的话点醒了我,同时也暗示着,她很可能都已经想起了那些事。所以她……才会那么害怕吧。
害怕那个,花了将近一辈子去逃避,却终究不得不去再次面对的残酷的回忆,与冰冷的事实。
那个鬼怪,放弃了自己逃离的机会,却还是没有能守住那个秘密。它失败了。
我看了眼表,手术已经开始有一会了。
我从挂号厅的椅子前站起——
今晚,我没有再作任何梦。
尾声
与埙打电话时,我正在吃早饭,看报纸。
“所以说,那个鬼怪的本体是一具石婴喽?”他说,“真罕见呢。”
“嗯,我以前也只在书上看过。胎死腹中的婴儿没有被吸收或排出,反而被钙质一层一层地包裹,就会变成石婴,长久的留在母体之中。”之后,我又喃喃道,“可怜的孩子。”
“也因此,从妇人体内取出石婴已成为头版头条了。这几天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什么巫术的降头啊,不贞的天谴啊之类的流言碎语遍地开花,”说到这,埙话锋一转,“但是……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虽然遗憾,但至少她,不必再为此而苦恼了。没想到,手术才过了几天竟然就发生了这种事……”
“都过去了。一会再聊吧,我想……出去透会风。”我挂断电话,放下报纸,向客厅走去。
报纸上第一版印着新闻:“今日凌晨,前几日刚取出石婴的慈善妇人在市医院不幸去世,享年七十九岁,院方宣称是急性大出血引起的器官衰竭……”
我的胸很闷,胃在打颤,犯恶心。
我又看了眼纸条,把它放回抽屉,起身走向阳台。
阳光撒在身上,好温暖。
一定母子团聚了吧。
我望着泛蓝的天空,这么想。
她实在是等的太久了。她所等待的那个天使,迟到了整整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