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疯子死了,浮尘一生,交付完毕。
她是一个60多岁的女人。是我娘亲的邻居,10余年前也在娘家旁盖了一栋三层的楼房,与娘家仅一墙之隔。
只要回娘家我都能看到她,身材瘦小,感觉赢弱。穿的衣服极不入流,像好多年前的款式。
我见过她端出来的饭碗(在我们那个镇上,吃饭的时候端上饭碗是可以串门的),碗里菜式极简且素,是绝对引不起食欲的。
娘亲经常把自己小菜园里种下的新鲜蔬菜送给她。
"每次儿子媳妇给她买的衣服她都舍不得穿,只穿一会马上脱下来放到楼上去了。”娘亲告诉我。
她之前精神是正常的,每天只知道勤扒苦做,与人沟通不多,有时候自言自语,有时候唱几句戏文。
听说年轻的时候因为戏唱得不错,也让好几个男人爱慕,其中还有大队书记。观其容颜,当年时应该也是有几分姿色的。
然而嫁了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男人是老师,在他60多岁的年纪,时常勾搭周围那些我称之为阿姨的女人,并且把能勾搭上的都勾搭过了。风流一生的人,到老年更不服老,更不能让自己寂寞,想的可能是余生不多,在人间多添几桩风流情债才不枉此生。那么壮年时候的风流韵事想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与这样的男人相伴,年轻时的李疯子是怎么过的?她的心一定比黄莲还苦。
不知道哪一天精神不太正常了,间歇性的。她会分不出我和妹妹,我们姐妹俩相差10来岁。她把我当成妹妹,喊妹妹的小名,又把妹妹当成我,喊我的小名。我要陪着笑,把声音提高八度给她解释我是我而不是妹妹。人精神不正常的时候,会给人一种错觉,认为她听力也有问题,好像声音提高八度了,她就能变得清醒,能明白你说的事情。
后来回娘家的时候我多是躲着她的,因为见到她只会让自己难过。
偶尔见到秋冬很冷的天气,她穿得很少,有时下面就一条秋裤或是一条吊八寸的像睡裤一样的东西,光脚一双廉价塑料凉鞋或拖鞋,露出一截麻杆一样的细腿,她拉开自己家的半扇门,怯生生地隐在门后——身影极端萧索,令人心酸。
还能听到她唱戏,戏文是什么我一概听不明白。不停地自言自语,什么都说,叫人厌弃。
我还听到她的哀嚎——是那个风流老男人在打她,大拳头打在瘦薄的背上,咚咚作响,还夹杂着老男人的叫骂声。一墙之隔的我听得分明而且惊心。
“别打了,求恁那(您的方言)不要打了……好疼啊……我的姆妈呀,你怎么不来救我……”虽然疯了,还是知道疼,知道求饶,知道呼救。只是她的姆妈早不知死了多少年,如何救得了她?
虽然疯了,她还会到处捡垃圾往家里塞,什么饮料瓶子塑料布,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又脏又破的塑料布呼呼作响。她要这些干什么?可能想换点钱。给谁花呢?她基本不会花钱,一切花费仅仅只用于…维持生活的最低开销而已。
听说死的时候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一张有几千块钱的存折。是早年间自已在外面走乡串野捡棉花攒下的。所谓捡棉花就是捡别人已经摘过的棉花,残留遗漏的那种。听说捡了300多斤,可能还捡过别人收割过的其他作物,麦子稻谷什么的,颗粒悉数捡起,常年累月,慢慢积攒。对很少花钱没有任何收入的她来说,难道不是一大笔遗产?也许是留给儿子的,也许是留给孙子的,但绝不是留给她自己的。
她是怎么死的?不得而知,据说死之前一个星期,胃口还好,突然就滴水不进了,最后在家里断了气,不曾被送往医院,也未曾让服下一粒药丸。
乡亲们纷纷猜测死因。
李疯子死了。
她是真的疯了吗?也许她只是别人眼中的疯子,就如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的老年松子,因为屡屡伸出手而没有人抓住接纳,因为日日付出爱而不被世界温情回应,所以她宁可关紧自己的心门,与垃圾尘土为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有任何期盼与奢望。
生命坚强又脆弱,人生有常又无常。如她。
死亡于她,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以后回娘家,再也听不到她的自言自语,她唱的戏和她的哀嚎了。
娘亲跟我说:“一个可怜人,不值得的一生。”
李疯子死了,短短五个字,浮尘一生,就此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