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变态,我再也不要认识你。”
“嗯,那又怎样,你这个应该赶紧回炉重塑的丑八怪。不想在一起那就滚吧。”
鬼鬼和我最后一次吵架应该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们都是女人,可留给对方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如此地不堪入耳。我时常后悔自己当初怎么能讲出这么没水准的话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心胸宽敞得像个男人,为什么要跟她较劲呢。
我一定还是很爱她。
我掰手指头算了算,鬼鬼应该是第四次人间蒸发了。不,她没有彻底消失,我时常能在其他同学的朋友圈里看到她形单影只的痕迹。她依旧生活在这世界上的某处,她只是在我的人间里蒸发了。何况,她认为我这儿不叫人间,我这儿是地狱,我就是握着一把方天画戟站在地狱入口的夜叉女。
我认识鬼鬼不止八年,准确地计算下来应该是十一年。高中三年我作为全校最声名狼藉的女生,恨不得谁看见了都要绕着走,顺便再戳我几下脊梁骨。鬼鬼也不例外,她完全不跟我说话,她有她自己的小群体,就是那种上课吃饭上厕所就要纠缠成一团毛线的“女子组合”。我记着,鬼鬼应该是个跟班的,那个团体里每个女孩子都绚美灿烂,让鬼鬼垫底她都着实应该感激。“女团”号召全年级同学一致对我充满敌意,无非是因为我成绩太好,老师庇护,我这个人又极度散漫暴躁。
我没想到自己还能跟鬼鬼上同一所大学,重逢的第一天我就跟她主动打了招呼,简直友善得不像是我。她呆呆地愣在楼梯上,好像遇见一只来自仙女座的土著外星人突然开口讲了爪哇岛语。
鬼鬼还是那么丑。一米半的挫地炮,腰比缸还粗,还总是穿着跟她气质完全不符的可爱衣服,把一双萝卜似的肿腿暴露无遗,其实她真该按照孙二娘那个形象来打扮,不过,最惨不忍睹的是她的面部有一条大长疤,横贯全脸,五官全毁。
“怎么弄的,那脸。”我像看一泼屎一样看着那条跟直尺比出来划下去似的疤痕。
她马上脸红了,脾气也开始变得不好了起来。
“产钳夹的。我妈生我的时候,没劲生不出。接生的大夫把我一钳子夹出来的。”
我开始艰难地想象她从她母亲狭窄的产道中挤出,完成从胎儿到婴儿的质变。这契机竟然只需要一钳子。
新的环境要认识新的人不再容易,毕竟大学生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踢几回毽子弹几回溜溜就能一起挖坑刨尸。鬼鬼和我彼此还算是熟识的同学,混成好似两条交配的蛇就顺理成章了。我那时候总有一种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不计前嫌一笔勾销”的感觉。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发现鬼鬼有点黏着我。我那会儿正是校内校外同时交着七八个男朋友,排不开档期的时候。我虽然心里清楚自己根本就是见色忘义的女人,但我居然一点也没有厌烦鬼鬼。我心里知道,鬼鬼不是我,她是毫无疑问谈不到恋爱的。谁也不会去追一个长得像母夜叉似的女孩。离开“女团”,她的“友情”一栏早已经变成了一个空白大坑,在大学的新世界里,可能只有我有义务,也愿意,能去拿一把铁锹去填她难平的欲壑。
周五下午没课,我午觉还没睡明白,就听见她像小耗子一样在我的宿舍到处摸索,等着我起床。
“哇,YSL的甜心佳人,”鬼鬼摆弄着我桌子上粉红色的香水瓶子。她顶喜欢翻动我的东西,“你新买的?”
“你喜欢吗?”我披上睡袍,伸了一个懒腰,一边偷偷监视着她脸上波动的表情,那是喜欢,准确无误的,“喜欢就拿去。”我准备起床化妆赴晚上的约会。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眨了三下,“不好吧。你为什么总是给我东西?”
“反正你喜欢啊,我还有其他的,用不用无所谓。”我把垂在腰间的长头发高高地束了起来。“但是我混了十九年,可就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拿走吧。”
鬼鬼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她就背对着我,整个背影看起来像一截树墩子在冒火。
“你的高跟鞋都很漂亮呢。”鬼鬼垂着眼睑,盯着我弯下腰系脚踝上的丝绸蝴蝶结,“我就穿不上,我的脚太胖,腿也太难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话除了我,要强的她一定不会跟第二个人说,连她妈都不会。
“这个世界真不公平啊,你说为什么我就这么丑?”鬼鬼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就是丑?我不是那种人。这种情况下只能安慰她已经受伤了的心灵。“瞎说什么啊,你是可爱型的,你不知道帅哥都喜欢萝莉吗?像我这种御姐只能泡大叔了。”我站起身捏了捏她的脸。
“骗人……”鬼鬼坐在四脚凳上,突然环抱住我的腰。“你今天晚上又去跟哪个帅哥约啊?”黄昏快要来临,淡黄色的帘纱已经与窗外的天色融为一体。
“乖了,小朋友不要多管闲事,你想吃什么?晚上我给你带回来。”看鬼鬼只是静静地摇摇头,我有点不忍心,可还得拆开她缠得紧紧的手臂,这个男朋友的晚饭吃晚了,下个男朋友的电影就可能迟到。
关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鬼鬼失落地坐在透出一整轮夕阳的窗口下,看起来像只易碎的瓷娃娃。
其实我也没骗她,跟一个人在一起久了,她的外表和本心就会逐渐分离。外表愈加模糊,本心愈加清晰。我虽然知道她丑,可是也真的知道她的可爱所在。
一到夏天,我连出去约会都懒得,宁可躲在宿舍里吹空调,和鬼鬼一起躺在床上吃奶油冰棍。
“哧哧。”鬼鬼把一双热得滚烫的小脚踩在我大腿上,她非说我身上凉,踩着降火。
她笑起来不是“哈哈”,也不是“嘿嘿”,一定是“哧哧”声。就像自行车轮胎被人扎穿透了气。她幸灾乐祸地告诉我,“上高中时,她们都在说你的坏话,可是又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是说你不好。”
“说我什么不好?”
“嗯,我想想。你高二那年考了全年级第一吧?”
“对。”
“成绩一下来,杨公主就问你,这么高分是跟谁抄的吧?”
“对,我记得我把她的桌子踹倒了,说抄你妈。”
“哈哈,她回到宿舍里整整骂了你一个礼拜。还有,你高中不住校的事情,有人说你是被电视台台长包养了。”
“放他娘的狗屁,我被包养?我才是消费者!”我把她嘴里吃了一半的冰棍抢了过来,“我干的坏事岂能是那些小女生的榆木脑袋能揣度出来的?恐怕我纵情四海的时候,你们这些穿蓬蓬裙的小姑娘们还在看西游记呢。”
鬼鬼不讲话了,她看着我。
“看什么?你快来月经少吃点儿好吧?”我白了她一眼。
“我看你怎么了,是谁洗澡那天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盯着我看。”她吃过冰棍的嘴唇一开一合,我眼见着她吐出来一句像从冷冻层里刚取出来的话。
我皱着眉头努力回想了一下,是有这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会那样看着她。她的头发全湿,毫无曲线的身体在花洒下闪着奶油色的光芒,微微隆起的胸部像是刚刚发育的少女一样粉红。我好像是看入迷了一会儿,直到她发现了我不明不白的目光,才有点儿脸红,转到另一边去了。
难道是我习惯了时男时女、不男不女地跟她在一起,以至于自己也被这个根深蒂固的关系蛊惑了吗?外面优秀的男孩子排着队等着我,基本上像羊肉串上的肉一样被我一撸一大串,就着啤酒冲咽下去。为什么在这个热到不知道欲望为何物的夏日午后,我会突然想用全部身心去覆盖这个夜叉女?
“我想吻你。”我说。我大脑一片空白。
鬼鬼的眼神里大写着默许两个字。于是我吻了上去。女生宿舍里恬静的午后,温度越来越高,鬼鬼睡衣上有一团又轻又浅的咖啡迹,窗外吹进来一阵像羽毛抚过皮肤般的微风,奶油冰棍滑成一滩糖水,像她一样。
原来女孩子的嘴唇是像玫瑰花瓣一样柔软,舌头像甜果冻一样滑凉。跟男生一点都不一样。
从那之后她开始躲着我。
于是我觉得我应该像个男人一样主动一点,吻了人家就要负责任(真是纯情的借口)。
于是我买了两双一模一样的高跟鞋,宝蓝色的,丝绸质地,是我最爱的那种性感的款式。以前一起逛街的时候就知道她的鞋码,她皮肤白(这可能是她唯一的优点),我没想别的,只是觉得如果我和她一起穿着,应该会好看。
于是我拿着鞋盒子像个快递员一样等在她们系门口,等候她下课出来。我的心情就像手拿聘礼的小伙子一样激动又复杂(又不是要见丈母娘)。
我们一个月没讲话了,她看见我,明显是想继续保持住一副冷若水的神情。
“别绷了,我知道你快要笑了。”我揉乱她的头发,她看起来更像刚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了。
“啊,”她如同女儿国国王给唐三藏发放通关文牒一样故作严肃地打开了鞋盒子,咬着嘴唇说,“这我能穿吗?”
“我买了两双一模一样的。”我耸耸肩。
她脸红了,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把一对鞋轻轻置在地上,由我扶着她的手臂,穿上了那双美丽的玻璃鞋。
晚上她就抱着枕头来敲我的门。
“我能睡在你这吗?”鬼鬼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请便。”我赶紧把有点凌乱的床铺铺平整。
“我们宿舍太吵了。还是你这里好,就你自己。”她爬了上来,一下钻进被子里蒙住半张脸,两只手像鼹鼠一样摆在被子外面。她身上的凉气冲得我一抖。
“哈哈……主要是,没人愿意跟我一起住啊。我抽烟,音响放到最大声,不上课,又整夜整夜不睡觉。”
鬼鬼侧了个身,抱住了我。“大乖乖,我好想你。”我也抱住她,她身上传来淡淡的椰子香皂味道。我控制,控制,再控制,最后没控制住,我又吻了她。鬼鬼闭合着眼睛,睫毛抖动得像蝴蝶翅膀。
“你的胸也太小了点儿。”我捏着她胸前少得可怜的半两肉。就这点儿,放在肉秤上都丢人丢到大姨妈家去了。
“……有多小?”鬼鬼咬着嘴唇的样子真可爱。
“新疆你知道么?”
“废话。”
“新疆有个地儿叫吐鲁番你知道么?”
“你大爷,温丹,你要是敢说我的胸像吐鲁番的葡萄一样小,我就把你踢到床下面去!”
“什么呀,什么葡萄。”我慢悠悠地说,“吐鲁番盆地你知道么……”
我用拳头比量出一个负C的罩杯,鬼鬼气得坐起半身揍我。
“安啦安啦。我是真不喜欢胸大的。”我握住她还要乱锤的手腕,其实她手腕比我粗。
“为什么啊,男人不都喜欢胸大的……哦,对了,你不是男人。”鬼鬼重新把头枕在我肩膀上,她冲着我的脖子吐出温热的呼吸,像条安静的小野狗。
“我为什么不喜欢胸大的。嗯,”我陷入了沉思,“可能是我担心太大的胸抓起来会爆炸吧,迸我一脸血。”
鬼鬼没有再如我期待的那样撒娇似的骂我,她搂着我的脖子睡着了,一条小短腿还搭在我的膝盖上。
我突然有点烦躁,为这种过于腻歪的爱而感到烦躁,我终于理解了当我跟男朋友撒娇时,他为什么会露出冷静得如同陈旧电冰箱一样又宠爱又厌恶的表情。原来爱一个女孩子是这样烦躁又无法克制的感觉。
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可以一人分饰两角,一边像男人一样爱着鬼鬼,另一边又是女人,游戏人间只为肉欲。我想已经无可挽回地恋爱了,又完全不只是为了获得同性之间禁忌的刺激。
鬼鬼从那之后成了我宿舍的常客,只要我不是正举着电话跟众路男友你侬我侬地谈情说爱,她就一定会抱着枕头过来睡。时间一久,她宿舍的女孩们也察觉到了我们之间很暧昧的蛛丝马迹。
“鬼鬼啊,你说,咱们学校里,有很多蕾丝边儿啊,你知道吧。”鬼鬼宿舍里跟她关系最好的小草神秘兮兮地对她说。
鬼鬼吓得一哆嗦,小草恐怕是要点她了。“是……是吧。”
“T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
“我听说过……就是女同性恋里的男性身份?”鬼鬼马上想到了我,可是又觉得形象不符,因为学校里那几个传说中的T,都是持有半男不女外形的精神病,一贯只有被我群嘲的份。她以洗衣机甩干模式的动作摇了摇头。
“对呀!”小草一拍大腿,“你说说咱们学校里的那些个T,都是一副中性打扮。这搂一个姑娘吧,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是啊,是吧。”鬼鬼一想到我就心不在焉,只好随声附和着。
小草停顿了一秒,突然凑到了她的耳边,“鬼鬼啊,那你说两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子,怎么就能搞出同性恋的事儿来呢?”
鬼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捏着自己的大腿右侧,咬了咬牙,没有继续回答下去。
她从宿舍出来就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说想我带她去吃牛排,因为我总跟她提起其中一位男朋友带我去的那家牛排店很好吃。可还没走到学校门口,她就哭了。
“哎呀,你别哭了,她们怎么可能会知道呢。你就说我们是好朋友不就完了?”我拍着鬼鬼的后背安慰道。
“现在谁能相信我会跟你玩在一起?咱俩是一个世界的人吗?”鬼鬼抽泣着跟我喊。
“知道就知道呗,能怎么啊?”我也有点生气了。
“你都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我还得在这儿念书呢。”
“没人站出来指着你鼻子说你喜欢女人,你往自己身上瞎敛什么?我一天作恶多端都没人说我,这点事算什么?还有,你他妈说谁是破罐子?”我愤怒地推了鬼鬼一把。
我转身走的时候心里也在想,为什么世界上的人都那么奇怪呢,如果一个坏人和一个好人在一起,其他人不会去讨论坏人为什么要把好人带坏,而是特别喜欢给已经完全付出了自己的好人强戴上一顶帽子——自甘堕落。
我们分手了。
没出一个月,鬼鬼就开始刻意制造能遇见我的机会。这种女生怎么活得那么累,喜欢和想念一概不直说,非得让别人猜出来再去问她才满意。
不过我的热情已经降到冰点了,很简单,因为我小心眼。鬼鬼说的那句话让我心里直犯恶心,谁他妈是破罐子了?我抽烟喝酒纹身吸毒堕胎,可我知道我是好女生。嗯。
她把她厚厚的一本日记故意丢在我宿舍门口,我翻了,全是中二病没痊愈的症状病例。
“10月8日,放完假回到学校,就觉得天气突然冷了。昨天的雨还是温热的,今天已经就像淋浴房里突然断电浇下一阵冰雨,让人措手不及。大乖乖让我去帮她修电脑,我其实不想去。从学校到电子城维修点要倒三遍车。她的手提电脑又重得惊人,那我去是不去呢?我挣扎了再三,决定还是去。因为大乖乖送了我很多礼物,还请我吃很多好吃的东西,我能为大乖乖做的事情不多。”
“10月20日,叶子快掉光了,大乖乖对我的热情也快掉没了。她到底是在惩罚我还是真的不喜欢我了?即便她像一坨冰,男生们还是对她一样殷勤,有些人甚至不是为了想和她上床而已。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把她抢过来?我们之间都危险成这样了,我还总缠着她,会不会太下贱?”
连下贱这种词都写得出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周五晚上,鬼鬼打电话跟我说她买了两张游乐场的门票,想要周六我带她去玩。我那时候喝得正醺,没怎么仔细听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桌子对面坐着我今晚就志在必得的猎物,长得和吴彦祖似的,不吃白不吃。
周六我和吴彦祖在床上睡了一天,实在太累人了,感觉睡得脑袋都扁了,我才醒。外面是一片混沌的颜色,酒店房间里的钟表指向5,我没办法知道自己身处清晨还是黄昏,手机已经极为任性地断电关机,一打开就挤满了鬼鬼的短信。
从殷殷期盼,到愤怒生气,到伤心沮丧,到哀求怜乞。
我让吴彦祖以最快速度把我载回了学校宿舍,鬼鬼居然不在,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半个小时,才看见她拖着光脚一步一痛地走了回来,两只手里握着那双宝蓝色的高跟鞋。
“你知道我是处女吧?”鬼鬼看见我,声音有点颤抖。她知道我们之间说其他的已经太过多余。
只是她这种蠢问题蠢得我不知道如何作答。
“嗯。”我不敢看她。
“我愿意给你,我愿意给你……”第一片初雪被空气托着,落在她平静的脸上,化成了晶莹剔透的泪。
“别再跟别的男人出去了。”她说。她的光脚已经冻红,满是灰尘。
“你别闹了,”我无奈地看着她,摘下皮手套给她擦掉眼泪,“我……我拿什么要?”
鬼鬼听到我这番话,把脑袋扎在我胸前一闷,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我抱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学校门口往来的同学们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我和鬼鬼。那一刻我真希望雪花能带来一朵七色云彩,允许我带着她腾云驾雾飞走,不必再遭受这些世间的诱惑和非议。
新年开Party,我们系租下来一个小酒吧包夜过节,场面十分混乱,男女同学追逐打闹,酒瓶靠枕漫天乱飞。酒吧女老板像被我们集体轮奸了一样哭丧着脸,“哎,同学们啊……我说,哎哎,那个红裙子的女生,那个沙发椅别那么坐,靠背会坏掉的!”可能她是看我坐在一边始终没讲话比较老实,结果她惹了这屋里最不该惹的一个人。
“去你大爷我爱怎么坐怎么坐!”我愠怒地扔了一个空酒瓶过去,瓶子应声破碎。如果不是看在钱的份上,老板娘一定会报警以扰乱治安罪把我就地正法。
一瞬间酒吧里静得可以扔针。
“最后一轮啊,温丹,别玩赖,赶紧的,真心话。”大馒头一边向我叫嚣一边还在吃。尽管我知道她是在缓和现场尴尬气氛。操,我怎么那么烦看到她这张大脸,干脆回家吃自己吧。
“我选大冒险行不行?你说吧,亲谁,这屋里你随便挑。要不就脱衣服,给我留条裤衩就行。”
“不行,就真心话。”大馒头毅然决然。
“不就想打听我私密的情感世界吗?你们怎么就不能问问我有几次一夜情啊,睡过多少男人啊什么的?这种问题才够八卦,我回答起来多简单!”我是真的不想回答她那个问题,无奈抽签用的酒瓶两端直指我和大馒头,她的司马昭之心溢于言表。
可是酒劲顶得我又不想撒一个谎来欲盖弥彰,酒后吐真言可谓如此。
“行吧。我说。”我头发根根竖起,头皮上传来一阵恶寒,我能感受到这群王八蛋把耳朵都快竖到脑瓜顶了。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鬼鬼。”
说完我就后悔了。
还没等到大四,鬼鬼就早早地走了。他们都说她找到了份好工作,先去实习。小草翻着白眼看着我:“都怪你,给她害惨了,她专业老师和她爸妈都知道了。”
毕业以后,任哪个同学也没能想到,顽固恶劣的我能够在人生波澜之海中淘出来一个好人,结婚生子顺利上岸。其实我知道她们一直都是等着看我的笑话来的。
今年腊月没有三十。二十九那天我抱着孩子回了大P爷爷家,听说大P在深圳工作的堂弟今年会带女朋友回来。
然后就是巧得我都编不出来了,实在是像电视剧里演得一样,那个已经离开我十万八千里的鬼鬼,重新出现在我已经地覆天翻的世界里。她穿着宝蓝色的大衣,手里提着水果和礼品,和满脸喜气洋洋的冬冬站在门口。门是我开的。
真是尴尬,家里人都能看出来我们认识,可是我和鬼鬼谁也没有主动开口,我也不敢去寒暄任何以前的事情,我清楚地知道和她之间竖着一面看不见的高压电网。鬼鬼的事大P全知道,可是他也不敢跟冬冬去说,就在一旁一直故作镇静地喝茶水。
鬼鬼应该是做了镭射手术,脸上的疤痕轻多了,在精细的妆底下,不怎么看得出来。她也瘦了很多,羊毛套裙下面已经是一双纤细的腿了。
吃饭前,她起身去洗手间洗手,我趁大家不注意,忍不住跟着过去,痴痴地看着她。
“你把头发剪了?”她低着头搓着双手,左手中指上已经戴了一枚细细的银色戒指。
“啊,”我如梦初醒,“剪了,弄孩子不方便,嘿嘿。”我甩了甩粘在手上的面。想必现在的自己看起来一定像个面若枯槁的中年妇女。
“晓彤啊,你嫂子也在那上的大学,你们肯定认识吧?”饭桌上,冬冬妈妈忙着给鬼鬼介绍这一大家子人。
“啊,当然认识,就是不熟。温丹以前总不在学校。我还记得我们俩以前上学的时候关系不是太好,不过现在尽释前嫌了。实在太巧了。”她望着我,居然笑得比我还自然。
那顿饭吃得我百感交集,一粒米的味道都没吃得出。直到鬼鬼喝掉一整杯红酒,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我的手。
世界安静地旋转,我爱的人在我身边。
鬼鬼像年兽一样,消失在初一的大清早。除旧迎新竟然把她除走了。
“鬼鬼呢?”我语气有点暴躁起来了。
“她就说深圳那边有点急事,不能在这待了。就那么急吼吼地买了一早的机票回去了。幸亏是初一,机票有的是。”冬冬特别沮丧地边说边吞昨夜的剩饺子。
“你真是坑了她一辈子。”大P苦笑着看着我,冬冬在一旁像个猴似的挠着头,完全搞不懂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春节期间夜晚的大街空得犹如刚扔过原子弹,烟雾缭绕,人迹罕至。我和大P走在铺满红碎的柏油路上,每人嘴里衔着一支薄荷味万宝路抽着。
“鬼鬼曾经说过,说只要爱过就好了,她知道我们不会在一起。可是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不能在一起的人,当感情和理智站在对立面的时候,这话说起来就特别残忍和伤心。”
“你也并不是花心,原来你把你唯一的真心留给了女人。”大P说着,踢过一个泡在雪水里,没有响起来的哑炮。
不能发出光和热的哑炮,还有什么必须存在的意义吗?
鬼鬼,你去了哪里?
她们都说: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你要去天堂吗?天堂里了无生趣。可是鬼鬼,你快睁大眼睛看看,四方都是人间地狱。
我的夜叉女,只要我们活着就注定要经历无数的别离和重逢。无论我们升入天堂,抑或堕入地狱。我们仍会再见,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会回来,因为你还爱着我,你只是不敢说。
“她一定还爱着你。”他们都这样对我说。
完
BGM:《How Deep Is Your Love》--Soundtrack from《Sex and the c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