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房梁很长,将日光阻在门外,所以,流川家的大门显得空洞、阴沉。
浪人松岛信紧紧跟着龙之剑,生怕被他丢了。松岛信的脸色始终枯黄,皱着眉,还绷着嘴唇。
府邸建在半泉沙子之上,沙海中央还有几汪温泉,走上地板便能感受沁人的温度。
龙之剑不懂礼节,但做过门房的松岛信却懂。他叫龙之剑上地板前先将草鞋脱了。
“无妨。”流川败道,他淡淡微笑,示意龙之剑鞋子放在何处。
他希望龙之剑能同他一同净身沐浴。
龙之剑好久未曾沐浴,便点了点头。
他跟着流川败的脚步,竟发觉流川败经过一条走廊后,忽而有几位穿着薄纱裙的女人跟着他。而流川败牵着几个女人的手,神态狎昵。
龙之剑皱了一下眉,但没说什么,很快,也有一个女人找上了他。
那女人几乎贴着他一侧走,隔着纱裙轻轻挑弄他的手臂。但龙之剑全无兴致,他拇指弹了一下黑刀的剑格,剑柄撞了一下那女人,直接将他们俩阻隔开来。
流川败回头一瞧,恰好看到这一幕,平静道:“原来阁下不喜女人,看来是在下弄巧成拙了。”
他等着龙之剑,待龙之剑也过来,便指了指两处沐浴的房间。房间里面有些暗,顶上有个小孔,而房中烟气弥漫。
里面正在焚香。
这时,流川败对他作了个礼,“请进。”
龙之剑褪去上身衣衫,进了其中一间。而流川败则由几个娉婷妩媚的女子脱去衣裳,与她们一起进了房间。
房间内只有一只庞大的木桶,桶中烧着热水、洒满花瓣。龙之剑带着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身体浸入其中,没入脖颈,接着是脑袋。
水很快就浑浊不堪了,他在水中睁开眼睛,原来他在沐浴时也带着自己的刀。
房中弥漫的焚香气息令他思维混乱、麻木,他听到隔壁流川败的房中发出肆意玩耍嬉闹的声音,兴许,流川败在朝穿着纱裙的一众女子泼水。
念及此,龙之剑不禁感到作呕。他只得静静地沉在水中,手中仍旧紧握着双刀。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听到骂声,继而谩骂声转为怒吼,接着又听到隔壁女子落荒而逃的声音,心想:“流川败这家伙又怎么了?”
许久,两边都无声响,接着,龙之剑这边的房门被人敲响了。
有人送酒来。
他赤着上身,一只手经半开的房门接过那只酒瓶,便无情地将房门合上了。
房中的香烟有意乱情迷的功效,他拔开酒塞,抿了一口。
忽尔,他一口吐了出来,这酒好辣。
而隔壁猛地传来笑声,原来是沉寂许久的流川败,他轻轻敲着这边的墙,隔墙道:“酒很辣吧?”
龙之剑哼了一声,一口饮下了半瓶。接着提起剑便欲走。此时门又响了,又是流川败公子。
流川败的语气似乎十分萧索无味,他淡淡道:“先不要着急走,在下府邸还有一处上好的温泉。”
龙之剑开了门,却看到流川败原本平静的脸如今充满泪痕,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想问,却又不愿意动嘴。
流川败那股萧索模样,就像是被焚烧殆尽的枯柴,并非说他多么不健康,而是精神上好似逢上了莫名的危机。
流川败注意到龙之剑自始至终都握着剑。
龙之剑从未见过汪洋一般的温泉池塘,池塘充满雾气,滚滚的水自八方翻涌,他不自觉一只脚已踏了过去。
他沉在水中,突然有孩童的快乐,在水雾与池塘中好像在同人捉迷藏,神秘而舒适。他在水里迈到池塘的尽头,在那里将身子沉进去。
即便在泡温泉,流川败仍旧在喝酒,如此辣而烫的酒他一瓶一瓶地喝,却不感到满足,接着,就将脑袋沉到水里,待清醒过来再饮酒。
龙之剑隔着水雾淡淡道:“你已醉了。”
“醉了倒好。”流川败道,一边接着酒疯肆意大笑。接着,笑声渐隐。
笑声,转成了搏击水面的浩荡声。流川败疯狂地捶打流水,震碎的波浪四处翻涌,可最后却又重归平静。
看着无论如何搅动最终却归于平静的水面,流川败若有所思。
池塘建在沙子上,流动而梦幻,流川败半张脸浸在水中,一双可怕的眸子射向前方。
而龙之剑则一动不动。
“玩够了么?”龙之剑道。
流川败道:“你懂什么?”
龙之剑道:“借酒浇愁,还靠女人解脱疲惫,最后还像个孩子样大吵大闹,这样,你仍然什么都得不到。”
流川败仍旧道:“你懂些什么···”
龙之剑隔着水雾,猛然抬刀,刀将水雾斩开一条线,透过线,他看到流川败颓废的脸。
流川败恍惚间,忽而看到什么东西朝他飞过来,他无心一接,却接住了。
隔着水,他正眼一看,竟然是把剑。
龙之剑为何要将剑扔给他?
“我记得你出酒楼时讲过。”龙之剑道,“你很厌恶武士的堕落,可你却又是个武士。”
流川败继续看着剑刃。
龙之剑续道:“所以你要毁灭自己,借此,来表示对武士的厌恶。”
流川败仍旧看着剑刃。
“你喜欢女人,拈花惹草,喜欢酒和比武,这都是武士习性。你很讨厌自己不是么?”龙之剑道。
流川败的确是个矛盾至极的男人。
但龙之剑却无意帮助他些什么,因为这种人只能自救。
许久,流川败道:“不错,靠喝酒和乱情逃避现实,的确有些懦弱···”
大风起兮,流川败将刀掷还给龙之剑。
“只可惜,”败道,“我还是不能同意你的道义,要将所有堕落的武士都斩杀掉,这实在有些残忍,而且不自量力。何况,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正因为你自己是武士,所以你才不会对武士出手。”龙之剑道。
“正是。”
“那么我出自乡野,理所应当为正义拔刀。”龙之剑道,“我是个没名字的人。是个令你鄙视的人。”
他走出温泉池塘,换好衣衫。
流川败也同样换好衣服。“你好像一开始就认为我们是敌人且理所应当,接着认定了,然后要拿着刀走下去。”
“但真的是这样么?”流川败道,“莫非你以为,我身为武士,就要鄙视乡野的人么?”
龙之剑拿了条毛巾,将头发擦干,接着道:“我家先生半生都在救人,却因为一把刀被武士斩了。”
流川败道:“莫非是我斩了你家先生?难道我身为武士,就要因为武士的集体堕落而堕落么?”
龙之剑淡淡道:“大势所趋。”
流川败吼道:“我不在大势之中!”
龙之剑这时拔出刀,看着锋芒,冷冷笑道:“所以我不会斩你,我斩的是大势。”
流川败愣了愣。好勇敢的少年。“他究竟多少岁?”流川败心道,龙之剑在他心中竟有些高大。
“这也是我要斩杀佐佐木的原因。”龙之剑道。
“可佐佐木是将军的儿子,得罪将军便是得罪整个御中城。”流川败道,“而且,你甚至没有提出决斗的资格···”
龙之剑道:“谁有资格向将军家提出决斗呢?你家都不能吗?”
流川败苦笑,“阁下想的还是过于简单了,既然是将军之子,就只有其余的将军才能提出决斗。”
龙之剑问:“御中城有几位将军?我去借便是。”
流川败仍是苦笑,“先前只有一位,但皇帝重新掌权后便将原来的将军权力分给了三位将军。”
龙之剑道:“那么我还有机会。”
“你没有。”流川败郑重道。
龙之剑看他眼神真诚,生不起来气,便问:“怎么回事呢?”
“另外两位将军,其中一位没有子嗣,另一位家中尽是女子,没有一个儿子,也没有世袭权力,势力也因此不够凝聚,在皇帝眼中便逊色了几分。想通过这些人对付佐佐木?你敢,他们敢么?佐佐木若是发怒,私自吞并其中一位将军势力,连皇帝都不一定制止得住。”
龙之剑看着地面,“那么···我便是无机会斩杀佐佐木了···”
流川败道:“你有。”
龙之剑抬起了头,“你是说···”
流川败道:“三月后,御中城大名御前比武,贵族家的长子都皆会参战,其中当然有佐佐木小次郎。那时我可以替你解决佐佐木。”
龙之剑道:“你能帮我?”
流川败道:“虽然比武是使用木剑,但若要留下一辈子的残疾倒还是有可能的。”
龙之剑道:“可我要的是斩杀佐佐木,而非令他残疾。”
流川败道:“那么,你就只有继续等待机会了。”
龙之剑道:“我可以等。”
他们一同白衣跨出门。松岛信还在等自己主子,见龙之剑已和流川家的长子平起平坐,松岛信浮到脸上的兴奋远胜龙之剑。
但他脸色照旧枯黄,捂着自己的断臂。
流川败见了松岛信的断臂,淡淡道:“果然是个武士。”而这句话听在松岛信耳中比谁都受用。
而后,流川败请龙之剑主仆二人用餐。
席间如设国宴,又有粉面舞女当众舞扇,大名府上下其乐融融,矮瘦的流川败公子主持下,庖厨连上三道大菜,松岛信老人目不暇接,忘记起筷。
只不过,好像缺了些什么。
龙之剑放下筷。流川败不解道:“怎么?”
龙之剑问:“败公子既是府邸大名阁下的长子,可为何在下自始至终都未见过大名阁下一面?”
的确,从开始沐浴开始,直到现在开宴,都未曾见过流川败的父母。
流川败平静道:“母亲前些年出了家。已有整整一年未曾见面。”
接着他朝一位家臣言道:“父亲仍未出关?”
家臣回道:“恰若公子所言。蛇九大人已三周未出房门。”
流川败眨了下眼,继而望向龙之剑,道:“不必管他。倘若管,反而会误了他大事。”
但,龙之剑仍旧好奇,酒过三巡,忍不住问:“尊父究竟为何不出房门?莫非患了顽疾?”
流川败望望天花板,露出些许笑意,“他在悟剑。”
龙之剑放下酒杯,“悟剑?”
流川败道:“不错,他在悟‘无心决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