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人长途跋涉,他走到一个庙里借宿。这是一座怎样的庙宇?
“多少日子以来,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点,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来越高,山头和山头挤得越来越紧。路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他仿佛看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一步一步,在苍青赭赤之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低头,又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路。路像一条长线,无穷无尽地向前面画过去。云过来,他在影子里;云过去,他亮了。他的衣裾上沾了蒲公英的绒絮,他带它们到远方去。有时一开眼,一只鹰掠过他的视野。山把所有变化都留在身上,于是显得亘古不变。他想:山呀,你们走得越来越快,我可是只能一个劲这样走。及至走进那个村子,他向上一看,决定上山借宿一宿,明天该折回去了。这是一条线的尽头了,再往前没有路了。”
旅行人走过很多路,他几乎用一生寻找他的仇人,一个从没见过的仇人。他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他不想走了。可是——
“山呀,你们走得越来越快,我可是只能一个劲这样走。”
于是,他走到山路尽头的庙宇。同时,也是他人生路上的归宿。
在这里,旅行人见到住在庙里的和尚——“蜂蜜和尚”。
庙里只是一个和尚吗?
“但是我知道我并不想在这里出家!”
旅行人突然喊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他为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我们也被吓了一跳。这一刻,我们才知道,庙宇不只有一个和尚,这里有另一个和尚。
“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个,蒲团是两个。一个蒲团是和尚自己的,那一个呢?佛案上的经卷也有两份。而他现在住的禅房,分明也不是和尚住的。”
一切仿佛有着冥冥的注定。我们带着这一个声音向上或往下回溯。
“他在心里画不出和尚的样子。他想和尚如果不是把头剃光,他该有已投多好的白发。一头亮亮的白发在他的心里闪耀着。”
那一刻,旅行人以为那一头白发,是母亲的。但是,他不知道,那一头白发也是他的。
是的,另一个和尚,就是他。这是个神秘的预兆。
文章结尾映照了这个预兆:
“两滴眼泪闪在庙里白发的和尚的眼睛里。”
为什么流泪?谁在流泪?
旅行人。
或许他为心中放下没有恨的仇恨流泪。或许他为仇恨放过他而流泪。
全文涌动着非常强烈的意识流。疲倦,仇恨,解脱,三者意识相互交织,非常完整地交代了一个故事。更巧妙地,汪老用了一个镜头,交代仇人的赎罪。
“好了,到了头:
一堆长发。长发盖着一个人。匍匐着,一手錾子,一手铁锤,低着头,正在开凿膝前的方寸。他一定是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了,他不回头,继续开凿。錾子从下向上移动着。一个又一个火花。他的手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两只僧衣的袖子。他的披到腰下的长发摇动着。他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他的手。这双手!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旅行人后退了一步。和尚回了一下头。一双炽热的眼睛,从披纷的长发后面闪了出来。旅行人木然。举起,举起,火花,火花。再来一个,火花!他差一点晕过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个字,针刺的,涂了蓝的,是他的父亲的名字!……”
过去与现在交织,复仇者与被仇恨者相遇,仇人与和尚形象重合,执迷者被渡,仇恨情绪终归于虚无,正应和了卷首的庄子之语: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