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1

安如陀和她的家人

文:泥泥


1.母亲



母亲是个很开通的人,至少安如陀是这样认为的。母亲从八十岁起,就开始对安如陀说,如果她再次昏迷,就不要抢救了。安如陀答应着,但每次母亲发病时,她又会不假思索地,第一时间把母亲送去医院。而母亲每次被抢救醒来,就又会说:“陀陀,说好不救,你怎么又救了呢?医生又给你难看的脸了吧?” 这家医院对母亲的抢救很熟悉,但似乎是缺少耐心的,安如陀知道,母亲也很清楚。

母亲的生命力是极顽强的,她只要被抢救过来,就似完全没发过病一般,吃喝劳作,一如既往。母亲也会越来越多地把时间花费到她的狗身上。每天几次地带着她的狗去遛弯,然后满怀喜悦地跟着她的狗一起回家。

八十四岁那年,母亲被抢救过来后,说到了一件极其蹊跷不寻常的事情——一个决定:母亲让安如陀给大哥和姐姐写信,她要把父亲的房子过户给大哥。

这让安如陀无比震惊。

安如陀的头脑里从来没有“父亲的房子”这个概念。她在这所房子里出生,长大,结婚,生子。关于这套老房子,她的称呼历来是“我家”,怎么现在突然间地,大白天地,就从母亲的话里冒出 “父亲的房子” 这个定义?

而且,此时此刻此分此秒,这所房子还正被她们四个人——母亲和安如陀小家三口居住着。父亲最后的栖息地是这所房子,母亲的间歇发病,也在这所房子里,安如陀和儿子都是在这所房子里长大。三辈人互相照料,早已被这所房子融为了坚实的一体。

但是现在,这所房子——安如陀四十四年生活的见证,怎么突然间地,被母亲用抢救过来的脑子,划拨了出去?划拨给生活在遥远的新疆的大哥?

安如陀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隐痛,她感到了一种伤害,一种来自母亲方面的想法和做法的伤害。

安如陀向丈夫求证,丈夫说,没事的,就是老太太年龄大了,想儿子了。再说,咱们自己的房子也空了多年了。

安如陀觉得有些道理,儿子在中国老辈人的眼中无疑是有特殊地位的。

于是,尽管疑惑重重,尽管想起这件事情就觉得寒心,安如陀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思,给远方的大哥和姐姐各发了一封信。


2.1大哥



大哥对于安如陀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字符,这丝毫也不过分。

大哥比安如陀大二十岁,在安如陀有记忆前,他已经去了新疆工作。在安如陀有记忆后直到四十四岁,也就是大哥去新疆三十多年,他始终没回来过。在安如陀的脑海里,大哥与新疆是同等的概念,那就是极远处,荒漠。

安如陀小的时候,母亲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在夜晚给她讲大哥的故事。母亲讲,大哥的箫总是吹得如泣如诉的,总是在寂静的夜晚让邻人们泪眼婆娑;大哥的长相又是极招摇的,幸好他极不好交际;大哥在家里除了看书就是和安如陀说话,又从不管这个太小的妹妹是不是能听懂。;大哥最喜欢的就是在傍晚用小车子推着小妹妹出去转,那时候他会开心地叫她 “小安德丽儿,咱们走!”。“安德丽儿”是个什么意思,一家人都不懂。安如陀后来反复想,爱读书的大哥实际上是很时尚的。

那时候大哥上的大学离家很近,星期天,大哥多不在家呆,总是带着“安德丽儿”去学校玩,一玩就是一整天。母亲说“你大哥去新疆后也是回来过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安如陀对于十岁以前的事情都没有记忆了。但母亲的关于大哥的故事她已经背熟了。母亲说的“回来”就指的那一次,那一年,二十八岁的大哥旅行结婚回了家,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嫂嫂。漂亮的嫂嫂是上海人,很能干的。

到了安如陀三十四岁那年,母亲突然不再提起能干的嫂嫂,关于大哥的所有故事的絮叨,也戛然中止。一份三十年的热情,就此被母亲掩埋,掩埋得彻彻底底,无踪无影。

那一年,安如陀的父亲病故。大哥找了一个极其微不足道的理由而没有回来奔丧。这让大哥和这个家之间的裂痕由幽暗隐晦豁然变得宽大明朗起来。因为这个豁然使得母亲对大哥极其能干的嫂嫂一家从此三缄其口,只字不提。

至此,大哥不仅从母亲的口头上消失了,也从这个家里实实在在地消失了。那个儿子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生过。

而从现在母亲的,“把父亲的房子过户给大哥”的决定来看,这种消失实际是一种表象,谁敢说母亲不在这十年里日夜思念她的儿子?母亲在那个显示着决绝的时刻,独自去宠物市场买了一条小公狗,在家里倾其全力地养着,母亲的想法是什么呢?

对于母亲经常地在外面某个地方独自愣神的情况,安如陀也是有所察觉的。但是安如陀不能先去开口提到那个人。她不能首先去原谅那个人,那个连奔丧都做不到的人,父亲难道是他的继父吗?回答是绝对的否!母亲经常自豪地说,他们父子俩,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对于亲生父母,大哥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选择逃离?为什么会在分配工作的重要关口上,专门选择了一条让父亲泣血的道路——去了遥远的新疆,从而达到远离父母的目的?

对此,母亲的回答很简单:“是你大哥对你爸太陌生了。”母亲讲,大哥在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父亲,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爸爸”,在此后漫长的六年时间里,大哥始终无法顺畅地和父亲说话。每当实在需要说话时,他就去父亲身边走来走去,直到父亲先开口问他有什么事情。母亲是这样为大哥辩解的:“这绝不是你大哥的错,即使是我,在十八年后再次见到你爸,也是非常非常那个的。

大哥是在十八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从南方寻父到北方的。当年父亲在南方老家娶了母亲不到三个月,就参军走了。起先是有信件来,后来信件稀少,最终渺无音讯。

父亲是知道自己有个儿子的,母亲有小学文化,她不断地给父亲写信。但兵荒马乱的,终是再无见过。直到十八年后,解放了,一日母亲偶然打听到父亲还活着,在北方的某城市一家军用汽车厂当厂长。母亲当即变卖老家所有房产物品,怀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和勇气,操着一口家乡话,带着儿子去北方,直接找寻到了父亲的工厂。

那是一九五四年,父子俩第一次见面时,父亲惊叹儿子已经一米八,与自己一般高了,并且,活脱脱一个年轻时候的自己。但儿子却是一脸漠视,始终没叫他,这让父亲半真半假地给了他一巴掌。


2.2大哥



父亲对儿子的彻底失望,是儿子原本还有机会从新疆再回到父母身边的,但他仍然坚持了“我行我素”。

大哥在新疆的头几年,父亲曾指挥母亲紧锣密鼓地为儿子物色对象,这对性情平和(外界皆如此认为),一表人才的儿子来说并不困难。但是父亲对“儿子对象”的要求非常苛刻。

千挑万选,他们最终定下一 位佳人,是父亲老战友的女儿,曾和大哥同读一所大学。老战友放话,只要订婚,就能把大哥调回来,还能有一个好工作。

在这个眼见着就能修改命运的节骨眼上,大哥又一次恪守了他自己的选择。他说他已经在新疆有了对象。

大哥并不是托词,没过一年他就旅行结婚回到家里。

也许是怕父亲反对,也许是认为没有必要,大哥就那样极其简单地带着嫂嫂回到家里,没有提前告知,甚至没有蛛丝马迹可以捕捉。只有那曾经的一句看似托词的话:我有对象了。

大哥这个擅自恋爱,擅自结婚的行为,无疑使得父亲又一次受到重创。母亲也认为,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大哥应该先征得父亲的同意才对。但当时母亲什么也没说,大哥找的这个对象,除了不是父亲指定的外,从工作,长相,操持家务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

那一次,大哥落户新疆后仅有的那次旅行结婚回家,家中始终静悄悄的。母亲后来说,父亲从头到尾都板着脸。

大哥和家里彻底断绝往来是在他儿子出生的那一年。

大哥回新疆后就又没了音息。几个月后突然来了一信。信皮写的是母亲的名字,信的内容却是写给安如陀的。那时候,安如陀正上小学,学校处于文革中,大哥在信中详细询问了安如陀学校的情况,问得相当仔细。并嘱托了很多很多,其中也有关于父亲的。

一年后,大哥又破天荒地给母亲写了一信,这次是直接写给母亲的,他告诉母亲她有了儿子,并请求将儿子送回家让母亲带。

这件事情后来安如陀认为,它虽然只是大哥对母亲绝无仅有的一次请求,但它释放的是一个绝好的信号。带孙子这件事情是一条缓和大哥与父亲之间矛盾的极好通道,母亲无论如何是不应该拒绝的。

但当时真实的情况是,母亲拒绝了。母亲没有看到或者是放弃了运用这个信号。 母亲让安如陀给大哥回信说不能帮他带孩子。

至此,那条遥远的线路中断了。


3.1父亲



母亲之所以不能带孙子是有隐情的,安如陀的姐姐当时已经怀孕八个月了。

在父亲渺无音讯的那些年里,心如明镜的母亲知道父亲要么是人没了,要么是外面有人了。母亲是读过私塾的,她信了佛,十八年里,她每天都祈祷,愿佛保佑渺无音讯的丈夫平安,保佑她们母子在艰难困苦中活下去。

当解放后母亲不顾一切地带着儿子找到父亲时,那位“果然如此”的现任妻子没吵没闹地退位了。显然父亲对自己老家的婚事是不曾隐瞒过的。

不知是出于为自己将来再婚打算的考虑,还是为了给父亲留下一个念想,那位妻子临走时,把她和父亲十一岁的女儿留在了父亲身边。母亲默默地接受了那个女儿,并给她改了名字“安如弥”。

两年后,安如陀出生,她比大哥和姐姐都幸运。她在亲生父母跟前长大,并且有宠爱她的大她二十岁的亲哥,和宠爱她的大她十三岁的异母姐姐。

父亲对于大哥不肯留在身边始终是耿耿于怀的。 相反地,他不愿意让姐姐留在身边。那一年,姐姐大学三年级,遇上了文革,父亲也靠边站了。他亲自把姐姐送去了东北她生母那里。

姐姐的生母从这个家退位后回到了东北老家,在那里谋了一份银行的工作。她自三十二岁离开父亲未再嫁。父亲的意思很明显,让姐姐去陪伴她的生母。

姐姐在生母身边顺利工作,结婚,生女。蹊跷得很,像她的生母当年把她留给安如陀的母亲带一样,她也来信请求安如陀的母亲给她带她的女儿。

姐姐来信的时候,大哥的儿子已经出生,也已向母亲发出了请求。两封信一前一后。母亲说把两个都带上,父亲发脾气了,斥责母亲不要命了吗?

母亲那时候身体不大好,父亲暴躁地说,一个也不带! 停了一天又说,要带就带一个。

安如陀后来想,父亲的意思应该是带孙子的。但当时父亲只是潦草地对母亲说,你自己决定吧。


3.2 父亲



母亲最终选择了给姐姐带孩子。

母亲那时候可能是为了迁就父亲,母亲一生都是迁就父亲的;也可能是为了补偿那位真正的外祖母——当年她不吵不闹地离开了父亲,那使得母亲心存感激了一辈子。

母亲后来对安如陀说,她只是想先这样。“先这样”是什么意思,以安如陀对母亲的理解,那就是迂回政策,先稳住当下,孙子的事情下一步再说。

但是这个迂回,显然被大哥扩大成了死结。她和母亲一丝半点的联系似乎也完结了。

父亲是在七十四岁时去世的。临终时父亲迟迟闭不了眼睛。安如陀到了中年以后理解到,那是父亲在等他的儿子,他想见那个儿子,——那个从来没有尽过孝的儿子。

关于父亲的去世,母亲仍旧是想得很开的。母亲说,“你爸爸走得很好了,他这辈子该有的都有了。” 父亲的死,似乎反倒让母亲得以释怀了。母亲脸上的表情明快起来。那是安如陀当时不能理解的。

但是,父亲的故去,并没能挽回大哥的孝心。在大哥潦草地告知他不能回来奔丧之后的十年里,大哥仍然是没有和母亲联系的,丝毫没有孝心的。但母亲明快的表情却在此后一直没有改变。母亲的一生都是在满怀希望地等待中生活着的,先是等父亲,后来是等儿子。

父亲走后,安如陀注意到母亲的脖子上多了一件剔透的玉佛。母亲的目光越来越多地显示出虔诚与专注。她虽然不提及那个儿子及其一家,但显然地,她充满了信心。她似乎坚信,只要她呼唤,那个儿子,就会回来。

安如陀像母亲一样,什么都不说,但是对远方,她除了忘记还是忘记。

但突然,就在现在,八十四岁的母亲开始行动了,并且一步紧跟着一步。她对安如陀说,信太慢,再给你哥你姐拍电报,让他们立刻回来。


4.1姐姐



安如陀的电报还没发出去,姐姐就到家了。姐姐总是知冷知热知恩图报的。她不仅给母亲带来了新奇的保健品,也给安如陀及丈夫儿子带来了各种花花绿绿的时尚礼品。

安如陀上小学前就会写字了,是母亲教的。她写字的开始,就是写信的开始。信的内容不是母亲授意的,就是父亲授意的,无非就是家中情况的告知。

那一年,父亲通过安如陀的笔,委婉地告诉姐姐,大哥已经有儿子了。

姐姐似乎是还没收到信,就挺着大肚子急急忙忙回家来。在家里生完女儿做完月子休完产假,又急急忙忙把女儿撇给母亲回去上班了。

姐姐的行为很是有些抢占山头的嫌疑。这在后来姐姐的来信中也得到了证实。姐姐说,凭什么要给他(大哥)带孩子,他赡养过父母吗?他给父母寄过一分钱吗?

让姐姐没想到的是,这山头抢也没用。她前脚走,嫂嫂后脚就进了家门。

那年嫂嫂一个人带着孩子回上海探亲,途中路过家里鬼使神差地下了火车。然后,她把儿子留下,独自去了上海。嫂嫂说,我们安佛(她儿子)只有给亲奶奶带着我才放心呀。不过妈妈请放心,明年安佛能上托儿所了,我就把他接走。 嫂嫂把儿子留给母亲,是因为看到外孙在家吗?也不一定,但那无疑是让嫂嫂下定了决心。

那一次,嫂嫂走后,安如陀平生第一次站在房子中间对暴躁的父亲大喊大叫:“不就多一个孩子吗?我来带!”

安如陀无意中继承了母亲的秉性:安稳当下!也无意中继承了父亲的秉性:暴躁。当然,她的暴躁并不常见。

关于嫂嫂的这次擅自归来,搞不清大哥是先知道的还是后知道的。但让安如陀理解不了的是,大哥的儿子在家一年半,来回对接的只有嫂嫂,他根本不发声。

母亲对大哥的所作所为似乎完全不计较。孙子在家里不就说明一切了吗?她说:“安佛”这个名字好,就像是我起的一样呢。“ 安如陀气不过地说,你就会起个阿弥陀佛。


4.2姐姐



嫂嫂无疑是知道母亲拒绝带孙子的,但她也算准了,母亲实际上不会拒绝。从后来的事实看,嫂嫂还真是无意间帮母亲解决了难题,这从母亲一脸的踏实表情上就看得清清楚楚;眼瞅着一个可爱的隔代再版,父亲也不再吭声了。

这件事情安如陀没有告知姐姐。直到姐姐几个月后回来看她的女儿,才爆发出她的高八度嗓音。

安如陀说,你喊啥,俩孩子白天我带着,晚上是我换尿布!你倒是喊得啥劲?那时候恰逢文革,学校没有开课。

姐姐也就回来二天,女儿是不准备带走的,所以也是理屈。她后来给安如陀写信说,让他们寄钱来。

让大哥寄钱,父母是绝对不会开口的;大哥逢年过节都没信,又哪可能主动寄钱?当然,大哥也从没问父母要过钱。那一年大哥旅行结婚回家,信还没到,人已经领着嫂嫂回来了。

大哥恋爱结婚没有征得父母同意,父亲自然是不会给钱的。但母亲是给大哥钱了。母亲是没有工作的,这个钱自然是父亲的。这个钱大哥临走放到安如陀的枕头下面了,算是还给了父亲。

而姐姐,自从回到她生母那里有了工作,月月不忘给母亲寄钱。她说母亲一辈子为家人服务,没为自己花过一个子。她寄来的钱,是专门给母亲花的,谁也不能动,包括以后的孙子辈。

有一年姐姐回家过年,带回一笔钱给父母买了一块墓地。姐姐征询母亲的意见,请求将来把自己的生母和父母葬在一起。父亲看着母亲,母亲谁也不看。

母亲想了一夜,次日告诉姐姐,她同意将来三个人合葬。母亲后来对安如陀说,既然阿弥妈不打算再嫁,也就算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姐姐关于大哥的评价,历来是言辞尖锐的。对于那个不孝的儿子,父母心中的痛始终是隐藏的,他们不提,安如陀也不提,就当这个痛不存在。

唯有姐姐回来,会泛起浪来。姐姐会随时提到大哥,会挑最难听的话去说去评价,似乎这样才能帮助父母出气,平复他们的心。岂不知她翻起的浪,常常让父母数月都不能顺畅入眠。

每一次姐姐离开,父亲都会对安如陀说,给你姐写信,让她以后少回来几趟,多陪陪她母亲。尤其是过年不要回来。

母亲将姐姐的女儿带到快七岁时,有一天父亲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他让安如陀给姐姐写信,立刻写信!让你姐马上回来!把她女儿接走!

父亲暴躁地对母亲说,你咋这么糊涂?不是过得去过不去的问题,是再晚就来不及了!你还想让我的悲剧在阿弥身上重来一次吗?

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已经被父亲说成是悲剧了。安如陀那时候很喜欢文字,她把父亲害怕的这个悲剧,像论文似的阐述在给姐姐的信中,长达几页。然而姐姐并没有接受安如陀的观点,但还是回来接走了她的女儿。

当她的女儿抱住外婆的腿不放手,死活不肯跟她走,不得已姐姐只得回去,隔段时间又回来接了第二遍的时候,她大概是有点理解安如陀的论文和父亲的苦心了。


5.1 安如陀



给大哥的信和电报都如同石沉大海,这是惯例,也恰符合安如陀此时的心意。姐姐这次回家倒是悠闲,她什么也不问,只是领着安如陀的儿子到处逛。

安如陀知道这是黎明前的等待——她们都在等远方的回信。勿容置疑,姐姐也是有话语权的,她对安如陀和这所房子的感情也是极深厚的。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大大超乎安如陀的想象。

那个遥远的字符——和家里中断了三十年联系的大哥,突然在一个预示着大晴天的清晨回家来了:敲门,然后微笑着走进家门!——安如陀恍如隔世——是父亲回来了么?那个一声不响的微笑,那个自带温度的眼神!上挑着的眼睛!母亲,连母亲也颤抖地说不出话来——那个“父亲”就这样隔着世界走了进来。

大哥用温和的目光扫过母亲和小妹,冲着目瞪口呆的姐姐点点头,轻声说: " 阿弥…… " " 啊?——” 姐姐惊慌失措地应了一声,然后突然地,她掩住脸跑到隔壁房间,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止也止不住,也没人去止她,只是任她哭——就好像知道她是在替代母亲哭,那是母亲三十年的眼泪河,望穿秋水……

姐姐酣畅淋漓地把三十年哭过后,对大哥所有的怨恨似乎一笔勾销了—她看也不看地在那张房产转移协议上签了字,次日便迅速离开了。

安如陀想不明白,究竟是大哥的魅力还是“父亲”的魅力,让姐姐仅仅在一声 “阿弥”之后就摇身一变,就投降了?就叛逃了?这也太快了吧!

姐姐与父亲的感情极好,一直都好。安如陀想,她一定是过于紧张而脑子错乱了吧。这从她签字直到离开都没再和安如陀说话这点上足以说明问题。

大哥办妥了父亲的房产更名手续也很快离开了。

事情来得太快了,大哥一来一去,打灯笼似的,安如陀一直被事情拖着走,神经高度紧张。她的丈夫却显得格外轻松,他说,该是儿子的就还给儿子,我们是女儿。再说,咱们也该回自己家住了。安如陀的丈夫多年前就分了一套房子,只是习惯,只是为了互相照顾,他们一直住在家里。

丈夫的话是没错,但安如陀觉得理还是不顺。她转着弯儿生气,先是生姐姐的气——那个没有原则的;然后生大哥的气——那个只知道收蟠桃的;再生母亲的气——服侍一生到头来不如大哥喊一生姆妈的!

安如陀钻了牛角尖,她和母亲有了不能说也不想说的话,丈夫劝也劝不住。


5.2安如陀



母亲完全不理会安如陀的情绪,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完成了使命的轻快感。对安如陀的吃不下睡不着母亲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只是每日精心侍弄她的狗。

一日,那条公狗突然毙命,无疾而终。

母亲再次昏迷。

母亲这次是在手腕上绑了字条的,言说她这辈子儿女双全,已经活得很好了。现在她要放心地去向父亲交代了,请阿来这次不要再救了。

阿来?阿来是大哥呀!安如陀的眼前一阵发黑, 难道母亲已经……,糊涂到分不清楚人了吗?丈夫说,啥也别想,快送医院!

母亲还真是没有糊涂。当她在医院醒过来叫阿来的时候,她的阿来已经跪在床前了。母亲抚摸着儿子浓密的有些自来卷的头发说,我说吧,很有些白头发了。

安如陀百感交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母亲有对自己这样亲密过吗?有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大哥是在母亲住院的当天又一次回到家的。在这样短短的时间内再次回来,想必母亲是知道的很清楚,或者根本就是母亲授意的?

母亲出院后又像没事人一样,她坐在厨房里,看大哥在厨房展现他惊人的厨艺。母亲的脸上,从头到尾都漾着笑意,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舒心的笑。母亲说大哥做的菜好吃,都是老家的味道。“阿哥小小年纪时候,啥都做得来的呀。”母亲的话里溢满了十八年母子相依为命的情深意长。

吃完饭,大哥安顿母亲早早休息,他开始收拾行李,行李很多,大包小包的。安如陀讥讽地说,你是要把家搬过来呀。“是呀,”大哥说,还有一些托运行李,过几天到。

安如陀吃了一惊,看来,大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嫂嫂也随后来吗?”

“她回上海了,她退休后就回上海了。”

安如陀又是一惊。她迅速搬了指头,嫂嫂,应该是退休好多年了。

安如陀的心里开始不安起来,这种不安,一直搅扰了她一夜。次日清晨,她想通了。母亲一定是知道大哥的情况的,一定是早已知道嫂嫂回上海了。情报来源一定是安佛。安佛曾有几次是独自回来过年的。

这么说,母亲是对的,她把房子给大哥是对的。她怎么可能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在遥远的新疆孤苦伶仃地生活呢?

但这些,安佛为什么从来没告诉她这个姑姑呢?也是!安佛一直是有些怕她的,而且自己从没问过他什么,什么也没问过,一次也没有!那个人,早被自己盖棺定罪过了。

安如陀虽然一夜没睡,次日精神却是出奇地好。她理解了母亲,多日的抑郁一夜之后不翼而飞了。她去厨房的时候,大哥已经在那了。兄妹俩在厨房比起厨艺来,笑声朗朗。

就在安如陀去叫母亲起床吃饭的时候,她发现了不对劲。

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又发病了吗?刚回来又发病这是前所未有的,“妈,妈”,母亲睁了一下眼睛,嘴里嗫嚅着,安如陀凑近,母亲说,“照好阿哥。”

“阿哥就在这里,妈,妈”母亲又睁开了眼睛,她定定地看着儿子,神情有些飘忽。 母亲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积攒气力,她露出了手腕,手腕上又绑了一张字条。大哥看着字条,眼泪喷涌而出。

安如陀知道那是与上次一样的字条,一定是母亲昨晚绑上的,母亲也又一次带上了她的玉佛。那尊玉佛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母亲的脖窝下面,像一尊绽放的生命。

安如陀知道,那是来自新疆的和田玉,是大哥送给母亲唯一的礼物,时间是他们旅行结婚回来那年。

看来母亲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她是要带着儿子的礼物上路了。

母亲的面容渐渐安详起来,……一点点一点点地……最后显示出熟睡的样子。

安如陀取下母亲手腕的字条。

取下字条的瞬间,母亲气绝。


5.3安如陀



根据大哥的意思,母亲的葬礼在五天后举行。葬礼仅限于家人。

姐姐是在葬礼前一天赶到的,她大肆埋怨安如陀没有尽力。她说,没有好利索你怎么能让妈妈出院呢?

紧跟着姐姐脚步来的是嫂嫂和安佛,这让安如陀十分错愕与欣慰。姐姐说,“嗯,这次还不错”,嫂嫂立刻接道,“我们哪次都不错!”

安如陀想,母亲真是有远见的,如果让大哥早几年回来,家里不知有多热闹了。

葬礼刚结束,嫂嫂和安佛就离开了。在送她们去火车站回来的路上,安如陀对大哥说,我还以为你们离婚了呢。 “没有。只是你嫂嫂愿意住在上海。”

“那你现在也退休了,为啥不去上海?”刚说完这句话,安如陀就后悔了。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接受这个大哥了,他不希望他远走。

安如陀的问话似乎难为了大哥,过了好一会他才幽幽地说,:“阿陀, 咱们老家已经没人了,这里是姆妈的第二个故乡。”大哥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来的伤感 “ 再说,爸爸也希望我回到这里。”

“爸爸?”安如陀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

“是的,爸爸留下遗嘱,说他走后房子归我,让我回来陪姆妈。”安如陀想了想,也就是说,十年前大哥就有权住这所房子了。

“那妈妈为啥不执行遗嘱?”安如陀脱口而出。

“阿陀,”大哥似乎在挑选适合的词汇:“我想姆妈有她的道理。我那边还有工作,你这里毛毛还太小。”

这个倒是千真万确,安如陀的儿子是姥姥看大的。

“也或许” 大哥的声音突然听上去有些费劲:“也或许,姆妈认为由你照顾她更好一些。”

“不!”安如陀喊了一声,“大哥你啥都不知道!”安如陀给大哥细数了很多场景:妈妈每天和狗说话, 把她的玉佛东藏西藏,过段时间就会在外面失神地坐着……

那天夜里,安如陀睡不着。她想起母亲,想起这么多事情——知道的和刚知道的;想到自己的无知和固执。丈夫宽慰她说,“老太太也算走得安详了,儿子回来了,女儿也不孤单了。”安如陀坐了起来“女儿也不孤单了,是什么意思?”丈夫说:“你还看不出来吗?老太太对你,不比对儿子差。”安如陀愣住了,这个问题她还从来没有想过。


5.4 安如陀



次日的晚些时候,忙碌了一整天的三兄妹坐在门外的小院里,月光洒在身上,他们谁都没说话,静静地享受这份安静。 一壶茶后,大哥说阿弥明日要走大家早点休息。阿弥却突然宣布说她不走了,说她要帮助阿陀收拾搬家。大哥看着阿陀说,这么急吗?阿弥抢着说,她早搬走嫂嫂好早点回来啊。

安如陀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滞后,各种滞后。搬家的事,她还远没放到议事日程上。幸好大哥说,那就不用这么急,阿弥家里有外孙,按时回去吧。再说——你嫂嫂也不一定来。

安如陀的心立时收紧了。姐姐说,“哦……那好——那我明天就走!”

姐姐站起来,拿着茶壶往屋里走去。走到门口她突然回过头说“大哥,我慎重地跟你说,如果她不来,就离了她!”

大哥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安如陀随和说:“就是的,大哥,你也不能太由着嫂嫂!再说--------现在情况不同了," 她闭了一下眼睛,好像在为自己的过往忏悔:“现在你们有房子了,爸妈给你房子,就是给她房子呀。”

大哥说:“ 是这样的——不过——还是由着她吧,我也是对不住她。”

“对不住她是什么意思” 安如陀瞪大了眼睛,他盯着大哥的脸,那张脸看上去仍是中年的英俊:“你犯错误了?”

 “是,”

“什么?!……什么错误?男女关系?”

大哥有些苦笑:“阿陀看你想到哪去了,不是的。”

安如陀的脑子一片混乱:“好吧好吧,那就别说了,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次日清晨,姐姐还在睡觉,安如陀走进厨房,对已经在灶台忙碌的大哥说:“大哥,你有没有接到过我写的信。”

“接到过,很少。”

“你有没有给家里写过信?”

"——几乎没有。”大哥的脸上突然划过一道难以名状的痛苦,然而他很快平静下来:“你知道的,阿陀,我那时候太年轻太极端了——后来,情况又不大好。” ……

“ 那爸爸去世你知道吗?”

“知道的,我是后来知道的。”

“可是,“ 安如陀突然有些激烈地说:“我们接到过你的信——请求妈妈带安佛那封。”

 ……

“是嫂嫂代你写的吗”

大哥点了点头。

安如陀转身走出了厨房。


5.5 安如陀



快中午的时候,大哥去送姐姐还没回来。安如陀边做饭,边把“大哥犯了错误”的最新消息告诉了刚进家门的丈夫。

丈夫少见地发火了:“你神经啥呢?少管别人的事!人回来就对了,你倒是刨根问底个啥?!

” 安如陀也喊:“谁神经了,谁是别人?他不是别人!他是我天底下最好的大哥!”

“你们这些女人,”丈夫揶揄道 :“从恨到爱,就半根筋!”

安如陀说:“好,你嘲笑我?今儿中午别吃饭!”

“不吃就不吃!我刚好去货运站拿大哥的行李!” 丈夫“哐”地一声拉开门就走。安如陀怔怔地,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怎么和母亲越来越像了?大哥,满脑子都是大哥。

晚上,又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又是一个忙碌一日后的休息。小院里,今晚只有安如陀和大哥,丈夫带着儿子去了爷爷家。

安如陀说:“大哥,对不起。”

“——什么话,阿陀,最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照顾了爸妈一辈子,我这当哥的,实在是……”

“——可你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有心也无力啊。”

“嗯,—— 我这辈子最失败的,就是没按爸爸的安排走。”

安如陀想,这是忏悔么?这可能是大哥集聚了一生的痛苦得出的结论? 事实上,从后来的结果看,大哥远走新疆,与父母与他自己,都是两败俱伤。

“可是,你是有机会留下的,为什么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这确实让人想不通,可我那时候真是那么想的,就是想离他们远远的,——也是非常非常自私的,觉得远了就不用常回来了。”

安如陀再一次惊诧于大哥的想法和直言。——那种想法无疑是极端自私的,即便是不想见爸爸,还有妈妈呀。更何况还有尽孝一说。

看来,全家人的看法都是对的,大哥,确实是非常非常不孝的。但是,与原先不同的是,说不清为什么,安如陀现在不恨他。

“——我后来问过妈妈,妈妈说你是青春期的叛逆。”

“青春期的叛逆?姆妈是这么说的么?”大哥的脸上似乎飘过一层迷雾:“——阿陀,姆妈她知道的,当时我多么恨爸爸。”

“恨爸爸?……为什么?”

“ 现在想想这是多么愚蠢——可当时,我真是一门心思地想返回老家去,我后来甚至买好了车票——我不想呆在这里,我不想要这个爸爸。”

“啊?? 爸爸虐待你了吗?”

“没有。——我当时认为他对姆妈不好。”

“怎么不好?我看到的都是他对妈妈好。”安如陀有些激动起来。

“可他有了阿弥妈妈。——你知道阿陀,姆妈十八年在老家,谁都知道她把爸爸当佛一样供着——可原来是,爸爸没有一个字,没有一个告知就……爸爸早忘记了姆妈——忘记了我们!”

“你不能这样想!”安如陀大声说:“你不能干涉父母的事情。”

“是呀,阿陀,现在回想起来,只悔恨一切不能重来。”


5.6 安如陀



那天夜里,安如陀辗转反侧,完全没有睡意。大哥的出现,随意的聊天,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子,让她知道了那些她从来都不知道或者从来都不认为需要知道的事情。

那些事情带给她的冲击,几度让她感觉自己很像是个局外人。

大哥,作为一个亲生儿子,为何要逃离父母,为何常年不与家里联系,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她从来没去想过。

现在站在大哥的角度上想一想,他与妈妈有着艰难挣扎的十八年,有着苦守独舟执念于父亲才能活下去的经历,——— 再想一想爸爸的渺无音讯和擅自……就会感到,大哥恨爸爸也不无道理。

更进一步去想,尽管大哥重点提到爸爸对妈妈的忽视,但实际上,爸爸对他,对他这个已知存在的儿子,照样是忽视的,十几年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的。而其间的真实原因,一当他知道的时候,无疑是带给他巨大的刺激。——— 当然大哥说的对,他当时太年轻了,对忽视与被忽视的理解是很绝对的。

当四十年前母子俩寻到父亲,在那个大人们之间亟需要解决自己问题的时候,又有谁会去顾及一个孩子的感受?去听一个孩子的意见?尽管这个孩子当时已经十八岁了,他的情绪是绝对不能被忽略的,他的想法是绝对要当真的。

从后来他执意去新疆工作的情况看,他的内心始终是没有平复的。 那么,他是在用不联系表达他自己了?也或许,是在潜意识里对父亲行为的效仿?

那么,他也是用在新疆成家,来拒绝回家了?

睡不着的安如陀索性坐起来,给自己写了一封长信,把那些已经知道的碎片往事往一起拼串,她要好好想一想,确实要好好想想。

后来,他的境况发生了变化。他更加不愿意与家里联系了?安如陀想起大哥的某句话:“我是让姆妈丢脸了。” 也或许是他不想牵连家里?

再后来,他去了更不方便的地方,信件只能由嫂嫂转交?

后来再后来,岁月的磨砺,父母家,已经成了模模糊糊的概念。不联系也作罢? 安如陀突然心如刀绞,一个那么活跃的生命,就那样在那个荒漠的地方,磨蚀掉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

多么漫长的几十年啊…… 可是,——安如陀忽然想到,在那么漫长的几十年里,如果抬起腿去一次,不论是谁,去那个遥远的地方一次,都可能把起码的真相采集回来。而这个最应该去的人,不正应该是自己吗?

那么,真正应该忏悔的人,实实在在就应该是自己了?!


5.7 安如陀



那天夜里,安如陀在给自己的信里,写下了很多问号。她知道,对那些问号,大哥随时都会给她解答。 即便是自己不问,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哥也会慢慢告诉她他的全部,包括对的,错的。

这样的大哥,让安如陀心里很是喜欢很是踏实。她想母亲真是何等的英明智慧,临走把大哥召唤了回来,不仅让儿子有了好的归宿,也让儿子在某方面替代了她的位置。

丈夫说得很对,有大哥在,自己就不会因失去母亲而感到孤单了。

一日,安如陀又拿自己的信给大哥看。她现在是越来越喜欢写信了,而且多半是写给自己的。她的信,就是提出的各种问题,而大哥也是乐意和她讨论那些问题。

但这一次大哥没有看她的信,而是微笑着拿出一张纸单递给她:“阿陀,这个二十万存单, 你收好。”

“二十万,大哥很有钱的啊——是让我帮你存放吗?”

“不是,是给你的。”

“给我的?因为什么?……”安如陀的脸上突然露出明显的不快: “是房钱吗?我不卖房子——当然这也不是我的房子。”

“不是房钱,我不用买房子。”

“那是什么?——劳务费?”

“不是劳务费,阿陀,我也不会给你劳务费。”

“那是什么?”

“阿陀,你坐下,这是姆妈给你的钱 在我这存着的。“

“我才不信!——妈妈没有工作,即使有工作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阿陀,你先坐下听我说”

大哥给安如陀讲起了往事。多年前那次回家,母亲就给他定了规矩:以后不用给她钱,把给她的钱全部存起来,将来给阿陀。母亲说,阿陀太小了,她陪不了阿陀太久——“你一分钱也不用给我寄。你爸爸给我的钱足够用了。”母亲这样说。

 …… 安如陀听着大哥讲往事,又恍若听别人家的故事,局外人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半晌她才说:“就算这是真的,你也不用给我。”

“阿陀,这是姆妈的决定,和遗嘱一样是不能违逆的。”

…… “那也不行!安如陀的脸紧绷着,越来越红,她急促地说:“你都退休了,不能把你的全部家当都给我。”

 “哦,这个啊,——阿陀你放心,我的工资奖金全都补发了,我的专利转让费也补给我了。”

事情还是来得太快了,安如陀一派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大哥像是给安如陀一个思考的时间,他倒了两杯水,然后拿起安如陀放在桌上的信看了起来。

这封信还真不是日记之类,是安如陀写给他的一封信

 “……大哥,如果不是因为有你这个儿子,妈妈会千里迢迢地来找爸爸吗?如果不是因为有你这个儿子,阿弥妈妈会轻易离开吗?如果不是因为有你这个儿子,爸爸会选择妈妈吗?……”

大哥站起身,回到屋里,从这个屋走到那个屋,把各个屋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然后,大哥再一次微笑地回到院子里,——此时安如陀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她注意地看着大哥,此时大哥的目光似乎不大一样了?微笑里更添加了一点释然的味道?

大哥把安如陀的信放回到桌子上,四个很大的字“估计不会“”跃入安如陀的眼帘。

安如陀笑了。她站起来,拿起存单朝大哥摇了摇:“大哥,我都快饿死了。”

很快,厨房里就响起了叮当声……

                                                               写完于 202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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