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老岳母。她没办法起身,像以前一样去给我下面条。前段时间她病倒了。岳母年轻时和我妈是同事。我明白她一定很喜欢我,因为她表达喜欢的方式太简单,就是下面条时往你碗里多磕几个蛋。
我碗里常有吃不完的鸡蛋。
知道老岳母心里明白我来看她了,因为看懂了她的表达方式--她克制不住嘴唇的哆嗦。
擦了擦她的眼角。
初冬上午的阳光,越过林间互不应答的鸟鸣照到门口,照进窗来。把老岳母抱到门口的躺椅上。这样,阳光就能照到她脸上。阳光里还有旁边防空洞酒坊里飘出的幽幽的麯香。
阳光里的小凳子上放着一只手袋,老闵家抢不赢鸡食的小黑狗,远远地瞅着它。法国珑骧出品的手袋,深紫色油蜡上光厚牛皮,不算特别时尚的款式。里面塞着手机、茶杯、充电宝,塞着户口本、银行卡和身份证补办凭单……恨不得要塞下一个粗心女人的全部家当!电源线缠着钥匙串。
搁在阳光里紫色的手袋,具备了普天下妈妈们手袋的大多数共性特征,它的名字叫“任羽飞妈妈手袋”,是时下爆款。当然,天下不会只有“爆款”,应该还有“稀缺”。我就知道有种稀缺的宝贝叫“任华平妈妈手袋”。
外公希望妈妈能学做裁缝,如果长大了再嫁个厨子,一辈子就有望衣食无忧了。尽管他没成功,可也没有完全失败。没做成裁缝的妈妈到学会了半桶水的裁缝手艺。
我们兄弟小时候穿的衣服,很多是妈妈这个半桶水裁缝亲手做的。虽然做工布料不坏,但款式却从不应时。
那时侯,常有些邻居同事们托妈妈帮忙做衣服。剩下的各色零碎布料,边边角角奇形怪状,连荷包对布都做不了的那些,人家就不要了。妈妈一寸布都舍不得丢,她会挑出略大一些的,想心设法用到我们的小衣服上,或做领子、或做袖口,再小一点的,就做口袋翻盖、衣边滚条。偶有大块的,也可能拼双色前襟或半幅后片。每到过年,我兄弟三人穿上妈妈做的新衣。那款式、那配色,真真一身的“领异标新”!跟小伙伴在一起时,老觉得不容易“合群”。
岁数一年年大。从哥哥开始,三个兄弟相继都不愿再穿那些设计感爆棚的衣服。妈妈半桶水的裁缝手艺,只能用来拆工作服改田径短裤。蓝卡其布的短裤特别厚实耐穿,三兄弟接力八年都穿不破。洗得发白起毛都洗不破。
到后来,连蓝卡其布短裤也没人愿穿,妈妈的手艺好像慢慢也就荒废了。
妈妈的手袋原是任羽飞的褂子。这是孩子几岁的时候,雷景华同学夫妇买给她的。妈妈记得,我已经不记得了。
中学时,孩子跟着雷同学夫妇吃了六年饭。她叫雷同学两口子做“大伯、大妈”。有一回,我随口说和雷同学只是一般朋友。她很气愤,对我很失望!
十几年前的褂子,妈妈没舍得扔。将前襟有紫色绒布拼接图案的两块裁剪下来,配上拉链肩带,自己做成一巴掌大的手袋。出门时,用它来装大数字按键的手机,以及钥匙和几十块零钱。袋里还有个小电话本。上面记着些电话号码,因为不是常用的,大孙女没给她存到手机里。有些号码已经过期了。
我笑她手袋做得土!她骗我说只在家里用。
又说:“有点活练练手脚,人就不容易老”。
年前,跟妻子一起逛街,给妈妈和岳母买了过年衣服。可她只在正月做客穿过几回后就收到箱子里。依旧换上自己动手DIY改的那些。一家人聚到一起时,常埋冤妈妈不注意穿着,不讲究体面。妈妈态度总是很好。一家人叽叽喳喳,拿闲话下饭。绕来绕去就成了一首歌:
“旧鞋子穿破了留它干嘛?还不如光着脚凉快得多!”
“新鞋子做好了不穿为何?等等等过两年又穿不下... ...”
说这些时,我总不插嘴。因为我知道绕来绕去终归要到那一句:
“老先生老太太都这么说呀,新鞋子、旧鞋子... ...”
哦!不对。
应该是:
“新衣服、旧衣服都是过生活”
一大家人的晚饭后,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抹台子。我站在她身后看着。我不上手帮忙。看着她干活的背影,我心里就很踏实。
回上海的火车上,想起她还在干活,心里就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