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足够的理由认定这辈子我永远也搭不上一班正确的火车。
在一列开往石家庄的火车上,我攥着两张卧铺票,沮丧地靠在车厢连接处的墙壁上,得出了上面的结论。
发车前二十分钟时,我排队买票的窗口突然关闭,简陋的临时售票处窗口后面,戴圆眼镜的女人立了一块纸壳板,就低头干自己的事,不再理会外面骂骂咧咧的旅客们。人群一下子涌到最右侧的购票窗口,而我,一个反应迟钝的年轻人,看着那条长长的队伍,感到无比的绝望——一种习惯的感情。我短暂的人生中充斥着这种绝望。
我有些迟疑地走向中间那个同样立着纸壳板的窗口,玻璃后面是一个有些脱发的中年男人,我怯怯地问他是否可以帮我出票,因为我就要赶不上火车了。他微微抬了下头,斜睨我一眼,嘈杂的人群在我身后,我像是处在一个密闭的罐头里,感到静默而窒息。过了大约五秒,他懒洋洋地问我:去哪儿?我的心脏跳得很剧烈,声音颤抖地说道:两张卧铺,一张北京到吉林,一张梅河口到吉林,最早的车。
拿好了票,我抬头看了一眼屏幕指示牌,五站台,还有十分钟就要发车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最右侧的通道。
在下铺安置好后,我终于歇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竟然赶上了火车,还买到一个下铺和一个中铺。可是还没等我喘匀这口气,一个黝黑的青年端着一碗泡面站在了我的面前,他说:你好,这是我的铺。火车开动了。
我拿出票看了一眼上面的车厢号和铺位号,7车5号下铺,青年把泡面放在了边桌上,掏出他的车票给我看:7车5号下铺。我惊慌地站了起来,车窗外的景色飞驰,火车已经开出了车站,正在铁轨上晃晃悠悠地变道。
我急匆匆地往外跑,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倾斜的火车上歪扭着,跑到厕所时正好撞见了一个列车员,我问她这列火车的车次,才发现自己乘错了火车。我又开始绝望了,我的朋友还等着从梅河口上车和我碰面,她的车票还在我这儿呢!
“那……下一站是停哪儿?”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列车员。
“石家庄。”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列车员没为我支招,也没追究我免费乘车去石家庄的过错,转身走了。
石家庄不在我的预定线路上,我没有任何希望在下一站换乘我本来要坐的那班火车了,我也没有任何办法追回从北京到石家庄这段我即将浪费的时间,我全部的四张红票子都在买票的时候给出去了。好像快要日落了。阳光透过车门的大玻璃窗打在我脸上,一个暖黄色的大耳光。
我想起上一次赶火车的情景,我提前两个小时到达北京西站,为自己这次不会误了火车感到无与伦比的高兴,检查车票时却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误把北京西站看成了北京南站,惊慌失措的我立刻乘车赶往南站,到了南站后心刚落地,猛地发现了自己愚蠢的错误,又急急忙忙地往回赶,可是当我重新回到西站时,距离火车开车时间只剩下五分钟,我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拼命地跑,可是还没等我过完安检,我就听到了那趟列车停止检票的广播。
再上一次,我按照预定的时间出门,却没想到在跟火车站隔了两条街的马路遇上了大塞车,而茫然无知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如果我及时下车,走上个二十分钟,就能到达火车站。我坐在公交车后排靠窗的座位上,看着马路上挤得东倒西歪的车,还在为他们像一局失败的俄罗斯方块感到好笑。
再上上次呢,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坐火车回家,时间又很紧迫,我们在进站台之前就狂奔起来,我跑在最前面,还不忘叫他们把行李都给我,但他们并没有跟上来,我再回头的时候,就发现他们都上了一站台,我急忙往回跑,叫他们等我,他们却好像没听见似的。我气喘吁吁地跑上火车后,却发现了一个应该乘坐另一班火车的人,我再扭头往车窗外看,才发现我的同伴们都在隔壁二站台上,而不是我眼花看成的这个一站台。黑夜里他们都遗忘了我,我却还是能看清他们。我急忙跑下车,但已经来不及了,二站台上最后的旅客也都进了那条蟒蛇的肚子,车门滴滴地关闭了,蟒蛇忘记吃我了。
而最令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一次,我既没有走错火车站和站台,也没有遇上大塞车,我难得地和朋友一起站在正确的站台上,微风轻拂着我,像是在为我终于赶到这列火车面前而感到欣慰,我在这种欣慰的气氛中,看着朋友上了火车,他站在列车员身后在冲我说话,但列车员动作利落地收起了踏板,关上了车门,我没有听到他说什么,我微笑地冲他挥着手,目送他和火车一同离开,在他最后惊愕的眼神中,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把乘车当作了送站。我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盼望狂风大作,将我吹上火车。
……
我怀揣这些悲惨的回忆,看着车窗外下落的太阳,它是那样的圆啊,不像那个永远有阴晴圆缺的月亮。我不喜欢月亮,虽然它没有像太阳一样在我如此悲惨的时刻给我一个暖色调的大耳光,虽然它像是一个满怀爱心的慈善家给黑暗带去珍贵的光亮,但我肮脏的内心总觉得这个有柔和光芒的家伙怀揣着巨大的阴谋,它把这个世界偶尔吞进去,偶尔又吐出来,像是一个无法控制自己食量的疯癫者,仅仅因为一些自然而然的光和廉价的同情,人们都对它的品德毫不怀疑了。
在快速行驶的火车里看日落很不一样,因为太阳不再是永远都在那儿了,它不再像平时那样坚毅稳重。经过一片树林时,落到地平线附近的太阳整个儿的隐没在树枝和树叶里,它橘红色的光透过那些罅隙一闪一闪的,像是一颗要坏了的电灯泡。在一片湖水之上时,太阳又像是落下了一滴巨大的眼泪。当它的大半个身子都落到地平线以下后,它的光又不甘示弱的把地平线压得凹进去了一小块,但它不再是一个圆的太阳了,它成了一个努力变成圆的半圆,而我是一个永远努力追赶火车却永远也追不上火车的我,然而我不能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想象就自作主张把自己比作太阳,毕竟太阳只是离开了北京或石家庄,在另一些城市上空,它还是圆的,不需要努力变圆。
我看不到太阳了,但它的光还在染色天空和云,我也停止回忆赶不上火车的经历了,却想起一个梦,一个我最悲伤的梦,因为在那个梦里,我依然赶不上火车。
那天早上我醒后一直很忧郁,但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直到晚上入睡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梦,破碎的画面闪现在我漆黑的脑海里:我被一个矮小的男人跟踪,我为了逃离他前去火车站,我买了车票顺利地进了车站,我毫无防备地掉落在检票口塌陷的地面里……我有理由相信是我不怎么管用的大脑发挥了作用,它让我在醒来的一瞬间忘记了这个梦,却没想到我在入睡时想了起来。
我该感到庆幸吗?不管我如何愚蠢地错过火车,我都没有像梦里一样掉进地表之下。可我并不感到庆幸,我宁愿我掉进了那个深渊,因为摆在我面前的现实让我头疼,就快要到石家庄了,我还不知道怎样从石家庄去吉林,或者回到北京,除了那两张过期的卧铺车票,我就只有几张彩色的零钱,也许我就要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了。
“你得醒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声音并不大,可是却好像盖过了火车的哐当哐当声。我揉着太阳穴望了望四周,并没有人。但窗外的风景变得十分奇怪,更确切地说,窗外没有风景了。漆黑一片。
连月亮光都没有了吗?我疑惑不解。
“你得醒了,离开这个世界。”
我感到靠在身后的墙壁在倒塌,我面前的火车车厢像是在树林中穿梭的太阳光一样,一闪一闪的。
“你得醒了,离开这个梦。”
梦?我在梦里?我和这列错误的火车都是一个梦?我会消失吗?我会再次出现吗?我头脑很混乱,却清晰地回想起那个最悲伤的梦里被大理石地面吃到肚子里的我。
“你得醒了。”
一个疲倦的身体睁开眼睛,遮光的窗帘围起了一个黑暗却安全的世界。
“我好像又做噩梦了。”她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