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静,寒声碎,冲洗液滴滴答答地点滴到天明。父亲的呼噜声沉闷中一顿一挫的,仿佛随时会窒息。病床一边摇上来,他就僵僵地竖在床上。借着卫生间的灯光,往日的浮肿已经消退,他瘪下去的脸庞,他枯瘦的手臂,又显得脆弱无助,像孤独的黑暗之海上漂流着的独木舟。暗影将他团团围住,卫生间的微弱光亮无法驱逐这黑暗。他就这样僵直地躺在黑影里,将我们与他隔绝开来。他的病痛,我们分担不过来。
父亲不善表达感情,日常生活也是寡言少语,如沉默的大山。也如沉默的大山一样,遇到困难,从来没有软弱过,永远是默默承担。但是这次病痛让他依赖人,像个孩子一样。在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他陷入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中,忽然睁开迷矇的双眼,含混不清地说:“今晚就你在这里啊?”
我大声回答:“是啊!”因为他耳朵背了。
他又孩子般地说:“让你哥也过来吧。”无助中又有祈求。
一辈子没有生过病的父亲,一辈子默默承担不怨不尤的父亲,一辈子对子女无所祈求的父亲,此刻显得脆弱无助。他可能过分悲观了。人到衰年,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儿女都在外忙碌,无边的孤独,加上病痛的折磨,让他夸大了自己的病痛,加深了自己的绝望,也加助了自己的孤独无助。
父亲经常感叹:人老了,腿脚不灵活了,走路大喘气,绊到一根稻草都会摔倒了。面对这步步逼近的死亡,谁又能泰然处之呢?
手术前一晚,父亲辗转难眠。医院里每晚会发一片安眠药,以往,父亲不吃安眠药就早早就睡了。那晚,吃了安眠药的父亲,居然睡不着了。翻来覆去,自己看不清钟表,就动不动问别人时间,到凌晨三点多,实在睡不着了,就挣扎着起来洗澡了。要知道,父亲很少失眠。即使现在年纪大了,晚上八点就睡着,早上五点多醒来,这在老年人中已经是上好的睡眠质量了。
我想起家族里亲人的离去。父亲总共七兄妹,五个姐妹,一个弟弟。最先离去的是叔叔,生了肾病,没治多久,就没了。那是我记忆较早的死亡事件之一。,大概是二十年前了,素白的孝衣,沾满泪水的眼睛,各种哭声,或捶足顿胸,嚎啕大哭;或强忍泪水,低低啜泣。同时人群穿梭,人来人往,或大声喧哗,或窃窃私语。乐队吹打,或哀恸,或欢快。悲伤似乎也在这嘈杂中褪色了。
后来,小姑、二姑、四姑父,三姑父在二十年间也相继离开了。
甚至在更早,更为沉痛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对于亲人的离开,我们也都不会那么悲痛欲绝了。
活到七十来岁后,也就看淡生死了。因为死神似乎就近在咫尺,都能嗅得到他霉而湿的气息,听得到他躲在阴暗角落发出的志在必得的得意偷笑。
母亲会说:“眼睛一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不过来了。”或者说:“活到七十了,已经很高寿,以后的日子,能活多久就活多久,都是赚来的了。”
但是父亲似乎很少有关于生死的感言,他沉默着。
我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衰朽,却无能为力。每个人就像一条滚滚而去的孤独河流,谁也掺和不到谁的生命里去。他的生命,你的生命,我的生命,芸芸众生,奔腾不息,看似热闹,却彼此隔离,孤独地走向生命尽头。谁能为他驱散生命中的暗影与孤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