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石村是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这不是因为它是一个小地方,而是因为它本来的名字,也就是地理名字不叫百石村。百石村是我给它取的名字。
百石村虽然是一个小地方,于我却是一个难忘的地方,虽然我在那里只呆过不到两年的时间。
那是金沙江边的一个村子,在我二十一岁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和这样一个地方发生什么关系。但就像人生总会遇到一些难以预料的事,和一些本来毫无关系的人发生交集,或者是抵达一些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样,二十一岁那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川南一所教育学院工作,来到了一个后来被我叫作百石村的地方。
记得我去学校报到的那天,一早从菜园坝坐火车,坐了一整天,在一个小站下了火车,再转公共汽车,穿行于城郊的田野村庄,到下车的时候,夜早已黑尽。站在下车的马路边,茫然四顾,有星星点点的灯光,证明此处还有人居住,而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街,正伸向黑暗深处。我和另一位同去报到的校友,只好逢人便不停地问路。在穿过一条昏暗而悠长、悠长的小巷后,终于来到了我即将在此工作的学校。
那是一条由炭渣和碎石铺成的小巷,两边都是高墙,夜里只有周围建筑物散发出的微光,让人勉强可以凭着脚下的感觉穿行。我还记得当时实在看不清路了,只好划然火柴照亮。幸好当时抽烟,随身带有火柴。我想这也是抽烟的一个好处吧。
但就是这条昏暗而悠长的小巷,在后来我给学生讲述戴望舒的《雨巷》时,却成了浮现在我脑际的诗歌原型。我甚至对学生笑言,下雨天可以撑一把伞,在那小巷里一边徘徊,一边吟诵,体会体会戴望舒的诗意,说不定还可以逢着真爱。
这条能给人灵感,也带给人烦恼的小巷,却更像是我人生的一个隐喻,尤其是在经历了很多事,忍不住要回首前尘往事的时候,感觉自己这么多年来,仿佛一直都穿行在这昏暗而悠长的小巷里。就像弗罗斯特说的,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从此决定了自己的一生,而我上班第一天走过的路,似乎也预示了自己今后的道路。
在这所学校工作的时间虽然不长,有些事情却影响了自己一生。但现在看来,那都不过是故事而已,甚至都不值一提。我现在更想说的是学校所在的那个地方,也就是百石村。一个地方值得我为它命名,说明我对它总有些割舍不了的情愫,就像对自己亲近的人,总要有个昵称。
说是学校,而且还叫“学院”,未免有点名不副实。当时这所“学院”还处于筹备阶段,除了一栋教学办公大楼,几栋教师学生宿舍,一个学生食堂,便没有什么建筑物了。学校也没有完整的围墙,一条“中央大道”穿过校区,一头通往旁边的村子,一头通向附近的小街,因此常有村民荷锄负筐而行。校区里的有些道路还是土路,因此难免雨天泥泞,而晴天尘土飞扬。学校里唯一的篮球场,也是一块泥地,却是师生们在课后难得的娱乐场所。这样的地方,便会有很多空地,杂草丛生,乱石成堆,那都是可想而知的景象。
我却逐渐喜欢上了这样的景象。虽然刚来时这里的“荒凉”让我心都凉了半截,但呆上一段时间后,那种充满野趣的环境,那种清静甚至是孤寂的氛围,让我的心境也日渐宁静,并陶然自乐。我想这不仅仅是环境改变人的原因,而是它本来就与我内心的某些东西很契合。当时我心中偶尔也有过这样的冲动:人生终老于此,也是不错的选择。
所以那段时间,和同事,和学生,都相处愉快。对于上课,也不觉得是一件苦差事。我那些学生,大多是比我年龄还大一些的在职初中老师,因为没有大专文凭而到这里来脱产进修。虽然我在课堂上给他们上课,但课堂外他们却是我的“老师”。“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是我对他们的鼓励,也是对自己的安慰。课后大家一起喝茶聊天,抽烟喝酒,那是免不了的,有时候还一起出游,更是让我深感慰藉。
但我更享受的是独处的感觉。刚到学校时分给我的单身宿舍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斗室,一床一桌一椅,一个书架还是我自己购置的。但我却觉得挺好,很适合读书。尤其是平房,很接地气。这种地方来一两个客人便没有坐处,不适合待客,因此只好闭门读书。“穷巷寡轮鞅,颇回故人车”,大概就是这样的地方。
若是在雨夜,则会有另一番情调。倦读之时,握一杯茶,坐在屋檐下,听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听那哔哔啵啵的檐滴声,感觉就像是欣赏一场室内乐。四周昏暗而寂静,透过室内灯光的映照,那一线一线的雨丝,竟然闪着亮光,清晰可见。我那时才二十出头,却已能体会宋人蒋捷的暮年心境,“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并且,“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那斗室虽非僧庐,却不失为一个修行的好地方。就像老僧闭关,人生总得要有一些独处的时间,学会沉思和独自面对自己。
后来学校调整了一次宿舍,房间更为宽敞,我却对那蜗居有些不舍。不过这新宿舍也不错,在五楼,房间前面有一条长廊,后面有一个阳台,视线很开阔。站在长廊上,可以遥望金沙江对岸的山梁,感觉那山梁并不远,似乎伸手可及,其实还隔着好几里地哩。在阴阳昏晓的变化中,那逶迤的山脊有着温婉的曲线。那山梁也是夕阳落下的地方,彩霞满天,或是夕阳在山,都是常见的风景。凭栏远眺,不自觉地会想起“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这样的诗句,或者是在心中涌现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这样的情绪。有时也会搬一张椅子坐在长廊上,望着对面的山梁发呆,直到天光暗淡下来,真切地感受到“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从房间后面的阳台上看出去,则可见楼下的一片野地,小山坡上,长着灌木丛和杂草,散布其间的是形状各异的巨石,大的有数米高,比一两间屋子还大,小的也有两三米见方。当地人将这片小山坡叫作“百石包”,可见石头数量之多。学校所在的这个地方被我叫作“百石村”,也是得名于此。当时我很惊异于这里竟然有这么多巨石,而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后来才慢慢想明白,这应该是远古时代冰川消退,河流冲刷下切所致。从这里下行里许便是金沙江,江边也布满了嵯峨的怪石,只是没有这山坡上的石头巨大。这些巨石,将我从眼前的现实带到了蛮荒的远古,让我仿佛看到了天地间的洪荒之力。
石头却静默如谜。千万年来,无论风吹雨打,日晒霜冻,这些石头都巍然不动,无言地耸立于这天地间。只可惜人不能活得像一块石头,也没有石头那样的坚强和耐性,没有那一份安静和从容。
这片石山,却成了我读书的好去处。春秋时节,天气好的时候,特别是午后时光,我会一个人背上书包,拎一壶茶水,爬上石山,找一块平坦的地方,或坐或躺,读一下午书。偶有清风吹拂,翻动书页,反觉心旷神怡。倦了则可以在石头上小睡一会儿,内急了也可以在树丛中解决,反正无人来打扰。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经常在那里读书,却没有被闯入者打扰过。旁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风景绝佳的地方,或许是他们对这样的“野读”不感兴趣,或者是从旁边经过,看见我在那里,便远远地避开了。那真是一个清静的好去处,比坐在书桌前读书,更让人神清气爽,而且思绪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天地间随风飘荡。
这无疑是我至今仍对百石村念念不忘的主要原因。
我把这里叫作村子,可能有些贬损它,因为紧邻我们学校,还有两所中专,一所中学,还是一个规模不算小的工厂,因此也就还有一条小街,可以满足附近居民的日常生活。小街说小也不算太小,有四五百米长。街上除了卖菜卖肉,卖日用杂货,甚至还有卡拉OK,还有舞会。坐在小街上的老茶馆里,三朋四友一边喝着盖碗茶,一边神吹海聊,或者是去小酒馆里炒几个小菜喝几盅,也是让我乐此不疲的事。那是一个主要靠书信往来互通讯息的时代,因此隔三差五我便要跑一趟小街上的邮局。十天半月等一封信,却并不觉得慢。
虽然这里也可以算是一个小镇,但我还是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个村子。在我住的楼下不远,就是一个村子。每天早晨,我会被村子里的鸡鸣叫醒,夜半时分,也曾被狗吠吵醒。这鸡鸣狗吠却使我觉得亲切。闲暇时,我会约几个同事或学生,去村子里的田间地头散步,看农人耕种收割,和农人们随意聊上几句。
百石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有学校,有工厂,有街道,也有真正的乡村。它让我时常想起《围城》里的三闾大学。我不得不承认,那两年,是一段有意思的时光。其实,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乐趣。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假如自己也像康德一样,从来都没有走出过自己的村庄,我的人生又将会怎样?
大江流日夜,一去不复返,人生没有假设,也不能重来。在回想起百石村的时候,我用百度地图搜寻了一下那片区域,现在已经变成了城区,早非昔日景象。除了在我的记忆里,百石村已经完全消失了。
201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