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雪
1
生活靠华尔兹得以延续。清明时节雨水纷乱,稍作停歇之时常有阵阵冷风。天色阴凉,轨道驶向山峦的方向,而这里四面八方刮来宽阔的风,即使裹上了领角也不觉温热。空气中轻透着湿气,眼前的一切掩不住此起彼伏的绿意。我走在这样的风中,不曾感觉到某年某日有过和此时完全相同的体温,但仿佛能预想到以后某个春天我能回想起今日。
舞会所在的场地设计地十分巧妙,在我走过了一个下行的走到就忽然出现在了我面前。我和同伴穿了一身刻板的正装,在学校里举办的舞会中格外显眼,如果还没有跳华尔兹的经验那完全和一只木偶别无二致。
当生活沉闷到完全失去起舞的兴致,想必美好的事物都会与自己避而不见。在此之前,我认为摒弃了华尔兹的音乐和流动的舞步,单纯起舞的动作根本谈不上意义,但是当身体伴随音乐翩翩起舞时其动作本身就是它的意义。我以为很多单调的动作是全然无味的,但如果能够完全离开其他事物和偏见而单独存在,那么其本身即创造了优美的内涵,并且可以促使周围的事物融入其中从而产生欣赏的价值。对我来说,跳华尔兹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便是在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以这样的姿态起舞。
长裙摇曳透香,寂寞又换了形象。在等候舞会开始的时候,男男女女都喜欢静静的坐在位子上环顾四周,不停地保留着变换着目光的停留,与同伴轻松地交谈着对今晚舞伴的期待,忧郁等待被鉴赏……全场的灯暗了下来了,增添了舞池的神秘感,每位嘉宾通过寻找相同的卡片进行配对。我幸运地抽到了一张与众不同的数字卡片,与之对应的是另一位即将和我配对的女生。我在激动和瞩目中走到站在舞池前方的主持人旁边,她也缓缓站起,宛如一只娇小的天鹅。主持人问了一句你开不开心的废话,而我的关注点完全在我的“幸运女神”上,我用完全散焦的近视眼揣测她的优雅轮廓,确实不赖,微笑的面庞以及模糊之中眼里微透的光我的确很满意。
“那么你是喜欢酸的还是辣的?”主持人冒出这样奇怪的问题。
“酸。”
“那么你呢?”
我的舞伴则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都可以接受”。
“啊呀真是可惜那你还挑不挑食”主持人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如果你选择挑食那这段缘线就此了断了”。
我连忙改口:“不挑食”。
那么她就是你今晚的舞伴,我很开心,但是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静静坐在她的身旁,等候舞会的开始,在看主持人啰嗦的过程中还时不时地看看她,真好啊。
隔了一场夜雨,我再度坐在案前回想前晚的舞会,春天的华尔兹是如何奏鸣。此时身边有一个穿着牛仔布外套的女生走过,起初我是根本不会注意到因为图书馆女同学占了绝大多数,而牛仔外套也是及其常见的衣着,而在她经过我身边走到门口的时候我仿佛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而且是时间非常新的熟悉,我随即想到了我前晚的舞伴,完全一样的氛香气味。如果说搽了香水,那当她静止不动的时候并且和我保持一段距离的情况下是闻不到任何浓烈香气,相较于一些清淡的香水,她身上所散发的气味不如说是肌肤中自然渗透出来的馥郁体香。以往近距离接触的气味,普普通通没有奇怪味道自然是很不错的,而如果我喜欢那个人那么她身上就会自然散发出只有我能识别的专属香气,这一点我是可以非常肯定的。在那位女同学返回座位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冥想为什么我可以在这么近的时间里再次闻到了相同的气味,她再次经过我身边时,我又仔细回想一遍。
只是有些相似,不过单凭着喜欢的味道我便开始怀疑我脑中所怀想的事物是否已经开始强行现实化到身边有相同特性的事物。产生类似幻觉的经历告诉我,貌似的确是这样。
在我偷偷看她并且和她搭话的时间里,华尔兹的音乐渐渐响起,舞池的光线黯然失色,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摇摇欲坠,仅有我眼前的这位依然水灵灵的,跳跃在活生生的梦幻之中。第一曲的华尔兹竟然名为《the last waltz》,不过其中的风琴声和拍打点缀的钢琴也算是欢快。
在全然不知所措的我面前,她踮起脚尖,张开双臂,而我努力回想教学视频中的动作用右手挽住她的腰部,她把右手搭在我肩上左手握在一起开始学习舞步。她仔细地回想判断告诉我在我的视角里如何出脚收脚,望着我笨拙的步子,耐心地配合我缓慢地移动。
而我其实全然不知我的步伐是否符合她的教学,只是一直隐隐地看着她略微在我脸颊下方的眼睛,厚重难看的眼罩上面一条细细长长的留给眼睛的缝隙,她的眼睛异常明亮清澈,散发着迷人气味的眸子仿佛要挣脱这个狭窄的眼罩缝隙。眼罩下面的脸蛋上还有两个圆润的梨涡,煞是可爱。
尽管我是如此不用心地学跳舞,但是在短暂的时间里我就能够跟上她的舞步,让我自己也感到诧异,是否我们两个真的心有灵犀。随着默契程度的提升,我们开始变换着舞步在舞池中穿梭,长裙摇曳香气,全场流曳舞影,笑容仍在半张,宛如一只踩着乐点游动的精灵。
我为我的幸运暗暗自喜,此时变换了一曲华尔兹,《life goes on waltz》,我是很喜欢这曲名,节奏欢快地不像话就好像看见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少女在琉璃湖畔迎着春日的阳光起舞,天空的云彩和白色的小高跟鞋相得益彰。而此刻这样的少女就在我面前。
还没等我缓过神她就根据乐曲改变了舞姿。双手相握对拉,然后由外向内甩臂,欢脱地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快乐得如同两只小鸟在跳跃。尽管我是跟着她蹦,周围也不乏鲜艳红色,紫色或是黑天鹅。在舞池中若隐若现。周围的人投来羡煞的目光。其实,一半以上的人都和我一样。抱着踩脚的心态来搭讪,只是没有我这么幸运。她找准曲调的停转点开始旋转。我用一只手牵着她,在贝多芬的g大调小步舞曲旋律的催动下,伴随落花片刻不停地旋转,之后接着优美的并步游走。身着纯白色礼服的她在微暗的光线下宛如一条蓝色的鱼游曳在偌大的舞池中(虽然身边有一条蠢鱼)在我的视线里,仿佛整个舞池只有她在游动,在我面前闪耀。
当内心深处幻想,随着每个舞步能开出鲜花吐香,在我内心窃喜之余,我问她之前是否有跳华尔兹的经历。她竟然也是跟着视频学习,想必有这方面超高的禀赋。
她的目光总是不时地离开我这里开始到处游离。与同行的小姐姐在匆忙中相互愉快地微笑致意。而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如同狂舞的飞蛾一般另一对舞伴已经不知从哪儿晃到了眼前。然后一不小心和我们碰到了一起。她便把目光重新转向我,害羞的微微笑。当她看见我也开始望着她时又顺即低下头踩着纤细的舞鞋愈发轻盈地在光滑的地板上滑行。
在舞池外发亮的游戏区稍作休息。我把工作人员给的荧光手环都套在了她的手腕上他把这些,透明的,橘黄色的,橘红色的手环一个一个套成一串,甩来甩去。天真可爱地像个小学生。在排队等待游戏刷新的时间里。小白板上的磁吸也逃不过她的捉弄,她把它们拼成笑脸的形状,随即转头又给了我一记笑容。
她拈起小草莓。,在我不经意之间插在高脚杯沿上,随即又插上一个。她端着镶嵌着两枚草莓的杯子到处找果汁,最后静静地坐在我身边。《summer waltz》在背景中不动声色地播放着。
此前有一位上台弹唱民谣的学生。她问我这首是马什么歌手写的,我说是马真还是马由,反正我是讨厌民谣,但是没料到她冒出来一句:“那你喜欢古典咯?”
我一时没有想到讨厌民谣和古典之间的必然联系以及这句话的奥妙:“差不多是这样。”
随即我才意识到我的迟钝,“那你喜欢古典喽”看似轻巧而且不经意,而我却想到她是如何热爱并且理解古典音乐,已经将其艺术内涵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习惯中并且潜藏在气质中不轻易流露于外。回想起我某时期对古典的喜爱和品味,所有加在一起都不能抵上这一句的零头。
闲谈古典音乐,宋词,流行乐,西方文学的过程中,我很高兴能遇到这么一位优雅而且兴趣大致相投舞伴,这在我以前所接触的女孩中是没有的,但我没有问她是否喜欢德彪西这样的蠢问题。我喜欢近现代亚洲文学,她则喜欢古典文学和中世纪欧洲文学,对于日本文学止步于初读的《海边的卡夫卡》,我也没有想到她还喜欢写一些浮泛的古风文字。但我们无论挑食与否,古典音乐都正中下怀。然而我在她身上只看到了优雅和烂漫,丝毫没有受文学中的罪恶与悲剧感染的深沉和迂腐。我一直保持和她交谈的姿态并且深深地被她吸引,俨然已完全融入到这个活动之中,不再为过去和将来的事情忧虑。
但有那么一刹那我似乎感觉到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我这里,她的目光总是飘忽不定。忽而飘来一句“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下雨”,我不禁凝神思索。休息区的舞伴们都在火热地聊天,游戏区也不时传来笑声,在这个安详的活动室里无法捕捉到一丝夜的岑寂,毕竟是完完全全在封闭的室内,而这幢高大的活动中心大楼外此时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身处室内的我突然一颤,门外隔着玻璃就能窥探到泛着青色的夜的苍穹,想必现在已经下雨了,外面的空气沁着雾水,弥漫着湿冷的气息。这座偌大的校园一墙之隔的,是一条有轻轨跨越河岸布满芦苇的低平河道;另外一侧是遍布绿林的平原,在冷风宽阔地吹拂下蜷缩着眯着眼睛,吐露着似有似无的风声。轻轨逐渐消失在视野的尽头,驶入山峦之中,它静静地伫立在与雨雾之中,仿佛所有的风都是那里吹来。
但是如果真真切切地站在这冷风中,皮肤毛孔吸附着雨雾,不动声色地在轻轨站台上或者山上某处停留一会儿心中反倒会有一丝静谧......
想到这里,我回过神来回答她的问题,“应该已经下雨了,天气预报说有雨。”
舞池中始终有一两对舞伴专注地扭着华尔兹,有很优雅娴熟的,也有孜孜不倦的,我的目光随着她一起漫游,时而落在这暗淡的舞池中。她把杯中剩下的一小口果汁喝掉,又啃了一口杯沿上的草莓,我也从果盘里拾了一只草莓塞到嘴里。
她突然咂咂嘴,若有其事地说:“果汁太甜,草莓就会变酸。“
”是有这么一个道理,所以果汁不要喝太多。”
之前的《the last waltz》再度响起,舞池中多了几对,她也按耐不住去向我示意,好像是说不要荒废大把时间,跳舞啊。我按着她教的系动作,在他快速变换舞步的时候我紧跟着一起旋转,紧接着用交叉的并步踩着乐点在人群中穿梭。周围的其他舞伴似乎也都找到了自己的步调,将心中的爱慕伴着优美的舞曲流淌在情人的眼中,一切都按梦境酝酿,而我却有一丝惆怅。担忧草莓会变酸。
她悄悄地仰起头:“你是不是跳累了?”
我随即恢复了含笑的神情:“不会啊。“”那你是在想什么呢?“
”你跳的真好,一点也不像第一次跳舞。“
她也只是微微一笑,之后换了一个步调,轻盈的脚尖仿佛在春天的绿草上滑动,旋转伴着落花,美得让人忧伤。
舞会很快结束了,外面果然下着雨,她早早地和同伴撑着伞离开了。最后散场前,我孤零零地坐在一群尽兴的女同学旁边。在主持人发言的时间里,我下意识的把脑袋转到右边找人搭话,可是只有一个斜放着的椅子和插着半颗草莓的高脚杯,我送给她的荧光手环带走了,游戏兑换的纪念明信片也消失了,我很失落,美好的瞬间稍纵即逝,眼前的现实总好像叫人觉得别扭,看不惯,已呈现出与我所想的不同的形式。我脑中不合时宜地自动播放起《爱的罗曼史》,吉他声轻拨着大提琴,恍如被轻风吹动的湖水,泛起阵阵涟漪,缓缓地移向远方,最后消失在宁静之中。
活动中心大楼门口,泛着暗红色雨云的深蓝色夜空飘落缓慢却紧凑的雨点,我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再次融入现实。勉强和顺路的学生共用一把伞到了地铁站。与傍晚来时相反,此时车厢空空荡荡,明晃晃的能看到列车的车尾,我不禁感到一丝凉意,如同身处远处山中的亭子中,望着时而静谧的清明雨稳扎稳打地下上一夜。
静静的雨夜,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聆听着雨声,感觉到自己疲倦的身体一点点分解开来,溶化在雨中,从现实世界中滑落下去,宛若一条鱼浑然不觉地沉入梦的大海。
2
而实际上,我这条鱼将会潜到何处我也不知道,如果非要找到一位知道我的意识将会飘往何处的,想必只有上帝。即便他知道我确确实实存在这里,也知道我的身体活动以及意识流动的确切方位,不过在他眼里我即是微小如蚂蚁般的近乎不存在的存在。到尾也只有我孤身一人在诡谲的梦中打转,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找到了现实的豁口,又在某个必然的瞬间醒过来而惶惶不可终日。拼命的回想昨夜梦中那片芒草原上是否清清楚楚出现过一座火山,凭着运气臆想出梦的轮廓,然后寻找一个现实中的喻体来解释其不可思议之处。
在之后的时间里,又开始思考“鱼沉入梦的大海”之后该如何写下去。
尽管对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很有考究,但是每当我把这些点都顺着一个方向靠拢时,竟然都不出意外地无可回避地触碰到以往那些令我伤神甚至在现今的生活中都时隐时现的悲痛。我自然地联想到芥川龙之介在他的一篇小记里记载的,他问他的学生“你们还有强烈的生活的欲望吧?”“嗯,你不也是......”“我已经没有了,我只剩下创作的欲望。”随即他们都陷入哑言中。
或许对有我这样一个写作内容不忍猝读而且还有那么一点儿写作欲望的不满二十周岁的少年来说,意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存在过于夸张且不合时宜的沉重。在思考如何写作,如何真实的又相对保留流露自己的情感使我常常深切地感受到透彻的痛苦,纯粹意义上和过去时日里自我的对话过程中会不经意地为了寻求深刻而过度自我理解痛苦缩短快乐的记忆。真正到了直面内心罪恶的时候,也就是直言不讳地赤裸裸地把自己公之于众,那么无疑是一种自我毁灭。
而在思考如何把控写作内容和深度的过程里,我发现我所能够写得范围过于狭小。悲观是一种远见,而过度乐观到最尾还免不了或多或少的失望,这是我中学阶段积累下来的病根,在很多时候蓦地想到多年以后或者是多年以前的某个光景,过早地预见和下意识的反思让自己不断地在纠正自我的时候同时也陷入了一个完全荒谬的桎梏中。每当回想起曾经所做的低幼至极的让现在后悔莫及的事情我内心都不禁抖颤,悔恨之余,我发现我在这些时日里委实失去了太多的东西,而倘若在这之前的任一个时刻我能多一些务实精神,稍微改变自己愚昧的态度,或许现在的生活就会大为所变,能与失望相抗衡的成分就会更加充足一些。而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些苦闷之中寻找遗失的快乐。
在此前的某段时间我以为写作是一件较为轻松的差事,只需稍微开动所谓的禀赋并且着力构造事物之间的联系即可,可是当我再一次写到与之前状况类似的“鱼沉入梦的大海中”,我便发现这偶发的侥幸想法完全是徒增苦闷。想要完完全全地把某种复杂的心绪表现地清晰明了对于我来说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或者我总是担心过于简短的表述会显得粗糙,就倾向于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小说那样干涩而漫长,但是他完全遵循着时间和意识的逻辑性流动而探触自己心底隐秘的规律。我曾经认为向一些大师学习就如同西方贵族模仿肖邦等音乐艺术家一样,不够苍白就不够高贵,不发高烧就不够浪漫,但是在后来明白那只是天才所独有的方式。而诸此种种不成熟的想法归根结底,我想是我一时间内太忽略时间这一概念的跨度。
3
在春雨中静静沉潜,我仿佛悄悄地穿梭到另一个世界,飘落到一片泉水之中,蓦地显现出一个甜甜的小女孩歪着头微微对着我笑。我礼貌性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大概是来到了一个在醒着的时候称之为梦的精致幻象中。
每当这个时候,我只要稍做思考就可以辨别梦境和现实,找到清醒的豁口,而大多数情况下,潜意识里的我是不忍心去打破它的,并且提醒我:只要按着它的轨迹向前行即可,因为这是你自身在某个时空中早已既定的。不过就这样,兰的面影在我的视网膜中浮现并且逐渐成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这一瞬间,我拼命搜索“我”关于她的所有记忆,可是每翻查到一个模糊的片段时,它便迅速消融在宇宙一般死寂的黑暗里,我不得不放弃这样的尝试,因为此时的我只是十年前的那个小男孩,尽管有同现实中的我一样的思考能力,不过记忆这种以时间为介质存储的东西还是不要妄想。
原来我的确就蹲在这条泉水涌出形成的小溪旁,身边有一群放学同行的伙伴,兰和我离得最近。我们在清澈的小溪流中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她时而用同样清澈的目光望望我,然后把手指放在水中翻拨,并且溯流滑向不远处的泉眼,就好像能用手触摸到汩汩的水声。
“你也过来摸一下,很好玩的。”
我也把手指插入泉水的洞眼,当仿佛听见泉水倒流的声音,像漩涡一样按着和现实中相反的方向吸入地下深不见底的空洞,宛如看见所有的思绪都归终消失在这无限绵延的空洞之中......
“嘿!你要玩多久啊!同学们都走了。”
我怔地缓过神,跟在她蹦着的轻盈的脚步后面。她踩着沼泽边的砖块,还不时地微笑回头示意我不要落下,突然有两只鸭子惊起,发出紧张的嘎嘎的叫声,真是稀奇,她说这真可爱,我听到她这么说也觉得可爱。“你说,这里算不算沼泽,语文书里面说掉进去可就出不来了哟!”
“或许不是吧。”她哼地一声把头扭了过去,继续往“沼泽”的深处走,随即钻入一片苇草丛边,“这是芦苇吧,上面还有芦花哎。”
“嗯,语文书里面的确是这么画的”“听说芦花可以驱蚊,你帮我折下来吧”“难道没有蚊香吗,多麻烦。”“好玩啦”,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开心,和印象中安静的她有点不太像,不过也不坏。
她猛地一下拽下芦苇的茎,紧接着惨叫了一声。芦苇若无其事地反弹到原来的位置,“这上面有好多毛刺,呀”说完又吸溜了嘴,她乖乖地在溪水中洗净了手,我就蹲在旁边像观察小鱼游动一样望着她,她的两只手依然红肿肿的。
在田野间逗留的时间里,飘着薄云的湛蓝天穹变成了微泛着橘黄色的夕阳,傍晚的清风抚动池塘的水波和飘摇的芦苇,吹动她稚嫩的发梢,随即又吹向我所凝望的远处即将降临的夜色。
回想起这片迷人的风景,不禁为它能够完完整整存在于我的记忆中而感到庆幸。在濒临消亡的城镇边缘,四周亟待被拆除的农户在拖延的时间里留下这片完整的风景。尽管时隔多年的今天这片田野已经被彻底开发而不复存在我也不必为此伤神,因为它确确实实存在于此,或者是那个时间里。
坦率地说,让我更加凝神回想的,是兰是否真真切切地存在于那片风景里。在渣土堆积的高大山坡上,是否有她嬉耍滑行的身影呢,我想是没有的,以及她在泉水边古灵精怪的身影,都和我意识狭缝中的她不太相符。兰是我一直寄盼的身影,大多数同学的面孔已经变得模糊,而她浅浅的微笑却在记忆中清晰可见,仿佛定格了所有孩童时代已经触碰到的幻想和憧憬。或许在我和同学愉快玩耍时,潜意识中我已经允许她已经悄然潜入这个片段中,或许她的陪伴只是记忆中美丽而精致的幻象,而她是在哪里呢?
想到这里,梦境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切换到另外一个毫不相关却极其艺术性地协调一致的世界,光怪陆离却什么也抓不住,仿佛遁入异境中的黑暗。醒来之后,着力回想此前梦到的一切竟发现和真实的记忆别无二致,我的思绪完全回到了那个时间里。
是在很小的年纪,同学们也喜欢拿要好的男女开心起哄,我们并不懂得其中的奥秘,但是每当到了一定的特殊场面或者气氛之中就必然能够捕捉到蛛丝马迹。在现在的角度看来,小孩是什么都不懂,但是细想其实也未必,那种懵懂的对可爱异性的情愫兴许是从记事起就已经存在。而多数情况下,也只是害羞地嗤嗤一笑。
那时我常常被别人夸赞,说是“美男子”,但我全然不为之所动,也不会产生类似“自恋”的情感,完全认为可爱的脸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受到种种的种种偏爱也习以为常。无论是来自我的亲人、同学甚至是老师,我都只能暂且礼貌性地接受这一事实。尽管时至今日我都不觉得这样的优势带来的好处是公平的,也不时隐约地担忧如果这架美丽的空壳被看透会多么狼狈,但始终有恃无恐。
春天是小学生最喜欢的季节,一到课间就蜂拥而出,拼命地在操场上追逐打闹,在阳光的袒护下肆无忌惮地耍赖皮。因此这个年龄的歪脑子以及独生子向来的自私心理,都被占绝大多数的欢乐和童真的记忆洗刷地几乎殆尽。
去年秋末遗下干簧的草秸浅浅地印在雪水渗透过的微微泛白的土壤里,在它四处蔓延的脉络之间又冒出嫩绿的狼尾草,它们丝毫不畏惧小朋友的踩踏,好像小朋友踩得越欢,它们就愈发地以不可抵挡的势头猛蹿,以至于在春的奏章才过不久,操场上的杂草就已经淹没小学生的脚踝了。与其说这是操场,不如是草场,更准确地说是一片草地。“草地”的南面有健身器材,这对于身高不足一米半的小学生来说确实高不可攀,以及后来老师们喜欢警告我们说,“高年级的同学在爬云梯的时候不小心跌坠,骨折了!”这可的确成了一片禁地,骨折有多痛?我觉得不亚于死亡的疼痛......
更加让我害怕的是跷跷板,谁也无法想象这么一个低幼的娱乐设施也能带来童年阴影。一群小学生分成两个阵营,用尽所有方式爬上去压在两端,比赛......这群畜生哪里讲什么规则,不想玩了就蹭下来,拍拍手走人,而另一端,咣当一声,跷跷板砸中了我的下巴。这可不是小事了,我的下巴血流不止,他们一个个稀里糊涂地干着急,等了得有十分钟老师才过来“抢救”。印象中,也似乎没有多么的痛,只是有些麻,我一直呆呆的站着,下巴滴着血,故意营造出让那些小朋友感到很恐怖的气氛。
兰此时确确实实在我附近站着,她一直远远注视着我这里,眼中没有多少过分恐惧,也没有一点儿漠然的意思,目光如同静止的溪水径直地缓缓移到我这里,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伤口,而是在好奇我此时是什么心情。时至今日,这次意外只在我的下巴留下一处浅浅的接近没有的印痕,我喜欢时不时用大拇指轻轻抚摸下巴,每当我触碰到它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并不是小学操场上那架拆的七零八落的跷跷板,而是当时兰在远处注视着我的场景。
我又恍然想起,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表情,即使笑起来也非常浅,不露声色。
因着我个头矮的“优势”,我顺利被安排为兰的同桌,课间做完早操后,同学们就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各个角落里。而我们两个由于过于文静,就一直保持着早操时站在一起的样子,之后就极其自然地走在了一起。健身器材那块也并非拥有什么“禁地”的魔咒,它也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健身器材,而且有的同学也经常坐在那底下玩耍。而我和兰就顺势坐在了云梯下面的矮栏杆上,并不是觉得这里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认为这里适合坐在上面,而且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脚悬在半空中踢踏,确确实实感受到春天温暖的阳光和风,即使是我现在回想都仿佛能看到附近黄灿灿的油菜花以及闻到不知名的刺鼻的芳香,完全不用去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异性的同学挤在这里舒舒踏踏地紧贴着身体地坐着。
我看到她依然是那副恬静的面容,没有一丝宁静带来的无味,而总是隐约觉得她温柔平缓的目光里蕴藏着无限生机,但实际上可能确实只是在发呆。美的面孔往往悄无声息地引起更为美丽的幻觉,即使什么也不做,也无比喜爱。我和兰就这样望着天空漂浮的白云发着呆,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会儿的时间在我记忆中的重量,在我凝神回想这里的时候也仿佛忘记了当时的我受到“童年”这一时间的限制。后来得知兰和我家住的也很近。
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逐渐摸清了她们家的位置,然而就在这不久后的一天,她放学时悄悄走在我后面,她向来都是父母接送而且每次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总是轻轻看我一眼就转过头去渐渐远去,留我自己慢慢踱着步子回家。当时我们流行搜集方形小卡片,那无疑是不讲卫生的喜欢趴在地上“打卡”的同学喜欢的,我也买了一堆这样的放在书包里,不时掏出来显摆显摆。受欢迎的卡片人物有七龙珠,奥特曼,数码宝贝,口袋妖怪,她忽然提到她喜欢哈姆太郎的卡片,这的确很少见,也没什么人看过这个动漫。不过确确实实有哈姆太郎的方卡,要跑很远才能买到。兰说话的声音很温和,不是很大但是却如银铃一样清脆,在我只顾埋头走路的时候幽幽传入我耳中,和她简单的聊天中她总是轻巧的说出一些不像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一些成熟的东西,我总是埋头思索该如何用我仅有的“心宽”带来的一些见解来回应她。在我不语的时候,她就把脸倾过来,微微的笑着,微微眯着的眼睛里流露着天真和好奇。到了她不说话的时候,我就把头歪过去看看她的脸,表情里和我一样的单纯,没有一点刚刚说话时候的神气,让我不禁觉得可爱无比。细细端详她的面孔,眼睛清澈明亮,眼角的光芒仿佛要溢出来,乌黑的头发散在晶莹的脸蛋上,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樱桃小嘴。我想她长大以后必将出落成一个气质非凡的大美人,
我们两人家在同一条柏油路上,路两旁生长着瘦小挺拔的松树,它们或许完全没有什么树荫但在记忆中却有苍郁阴森的印象。踩过遍布梧桐绒的街道,转了个弯就到这条柏油路上,走到松树消失的地方,有几家临时入驻的皇明太阳能厂房,厂房门口生长着一颗巨大的柏树,每当我抬头仰望它的时候,总能感觉到那里有什么豁口可以通往一个无限延伸地宇宙。兰就住在厂房里面的家属区,从门口往里面看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一览无余,一直延伸到破败斑驳着灰土的墙壁,每次我经过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一股葱郁的清凉袭入皮肤,总是在料想在我看不见的角落种有许多盆栽或者掩藏着一片小花丛。
那天和她匆匆别过就赶紧回家把两面算术题一指一划地写完,然后折起桌凳就跑了出去。
4
刚出小巷捏着鼻子经过一个臭气熏天的公厕,(后来想想公厕后面那片空地还生长着生命力极其强盛的花斑树,上面结着红色颗粒球状的果子,听闻还有小蛇出没),伴随着恶心的苍蝇的嗡鸣声冲到了柏油路上。路边松树下总有讲卫生的小孩蹲着随地大便,用不了几天就会自然风化或者隐没在干黄的松针下面。街角时而飘来阵阵夹杂着梧桐絮的清风,某个垃圾堆旁的角落里还会冒出来几朵紫色的小花。
走几步就会路过一个旅馆,原本这里是一个贯通型的高吊顶作坊式的杂货市场,被阉割了一半之后建成了这家和周遭生活环境极其不协调的旅馆,不过因此这附近能多看到一辆罕有的私家车,老板经常驱车携妻带女到这“视察”营业状况,我有过好几次和老板女儿面面相觑的对视,白白胖胖的,不知道为什么喜欢盯着我看,后来旅馆没过多久就关门了。旅馆转弯过去的路边有一条露天下水道,碎石子路对面有一家发廊,洗头房(大人们这么叫)门口常坐着一两位穿着超短裤和吊带背心染着黄毛体态臃肿面色发黄的“小妹”,我也是对此略懂一二,只是疑惑有些成年男性为什么放着家中美丽贤惠的妻子而去碰这里的牙齿发黄的女人呢,也是因为这个问题我总是怀疑洗头房“真实面目“的真实性。后来听说洗头房的老板娘是我一个伙伴的妈妈,但是她很漂亮,正如那些家中美丽贤惠的妻子一样,他们母子和我和我母亲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置身其中的时候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破败之处,反倒当时愈发肆无忌惮地藐视未来怀想这片景象的自己,在长长的时间隧道的入口我便隐约觉得此时有什么隐秘之美,蓦地想起若干年后置身其外的苍凉之景而为此时感到一种窃喜的踏实感,并以此更加小心翼翼地在街头巷尾流淌。
沿着碎石子路上坡,经过杂货市场的门口,自家门口支篷摆开的小商铺,以及到菜市场之间各种卖小吃和书碟的小摊,它们的色彩都在时间中悄悄浓缩、陨落,而我当时全然顾不及这些景象的流动,直冲冲地跑过菜市场随即转过几个泥泞的路口,终于买到了哈姆太郎的卡片。
然而这家店距离我家已经超过了十个巷口之远,或许达到了我对这片居民区地图的最大认知范围,但其实接着向南摸索也不一定会迷路,只是这里随处可见的枝干上长满小刺的枣树和土灰色的破旧的阴翳,让我感受到其无限延伸的恐惧,或许能让人陷进去。一直向南走,总会找到一个尽头,但是到达那里之后再跨过一条街道又是一片极其相似却又完全陌生的区域。又或者我找到了纵向的密道能通往另外一条并行的巷子,到另一组深深的院落之中,能闻到熟悉的水井的潮湿气味,捕捉到不见天日的楼梯口黑暗处的幽微光斑,却都不曾想久久涉足其中。一个庞大的地理区域,如同城市里零散的不同网格,各自呈现出了独特而又同一的生活景象,并且在某个没有名字的泛着绿藻的水坑或者是行人街边端着碗吃饭的孩童身上,让我们留下无法磨灭的记忆。可是无论再把这里翻看多少遍,看到多少不同的融合着时间浓度的景象,它们却都是惊人的相似,以及当我再回过头纪念它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缅怀起它深刻而又卑微之处,它在许多的不经意间偷走了大片的时光并且藏存在极其幽微且布满尘埃的一点,如果侥幸找回了这一点,又一发不可收拾地牵连出所有相似无比的东西,并且清晰准确地连在一条线上。我们总想逃往自己幻想中的理想世界,但是在“逃离”中,会发现外面的世界和这里也没什么不一样。
在这里漫步的时候我就开始为这片土地担忧,它在被“逃往”新的时代,顺带想到它完全消失以后我的童年是否还有迹可循或者就此掩埋。或许一点现有意识强制加入的成分,但是大体上是这么回事,我把这样的想法告诉了兰,她说不会,依然是一记迷之微笑。我很害怕,难道小孩子那么早就已经如此成熟,那么是什么导致了在后来的时间里幼稚愚蠢的行为。这些是大人思考的东西,大人是不屑于揣测小孩的心思,不是因为这些想法幼稚愚蠢,而是即便有了那些带有童真色彩的哲思,也无济于事。
秋天,在操场上走运捉到一折躺着熟睡的大蚂蚱,我把它装在瓶子里“喂养”还不时恐吓兰,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她反倒像安抚小猫一样用温和的目光凝视着蚂蚱那双固定不动的大眼。冬天,我记在爷爷路边卖草莓的帐篷里,外面一直万籁俱寂地下着大雪,有人踏着吱呀吱呀的踩雪声进来,我才掀开帐篷走到外面,一片刺眼的白光,仿佛来到新的世界,四周整个视野白茫茫一片,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把原来的世界埋在了下面,我抬头仰望飘落的雪花片,宛如自己飞到空中融入到了这片纯净之中,我钻入帐篷里面小床的被窝里,才发觉到冷。二零零某年四月二十三日,我在兰送给我的日记本里写下了第一篇日记:简易的模型飞机落在了房顶上,爸爸轻松地踩着砖块堆帮我取了下来,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在了砖块上,小腿挂了一块伤,很疼,却用了一片我书包里的哈啰凯蒂的创口贴。后来知道是读书日。夏天,就只剩下暴雨。
暑假到来的前一天,结业典礼放学出来下着暴雨,在空旷的路上被雨包裹地窒息,我和兰躲在沿路院子的门檐下,呆呆地望着四周无情的暴雨,待雨势稍微减小一会儿,一个人影从披着雨衣骑车从雨中出现。
是我爸,他来接我了,可是不能落下兰一个人,我让我爸把兰先送到她家然后再来接我,我拿起车篓里的雨伞,示意她赶紧上车。兰也没有过多的推辞,只是小心地问我怎么回去,我当然是走回去啊,我爸留下一句“你小心点啊”就踏起车子载着兰走了。骑车用不了十分钟就能到家,前提是这之间不再下大雨。我撑着伞快要到家的时候,暴雨如期而至,将我完完全全地困在原地,伞檐边形成的雨幕,将我和周围的世界无缝隙地隔开。暴雨加上狂风的伴奏,伞在这其中就起不上什么作用了,我被暴雨淋的透湿,在缺氧的雨水中冲回了家。果不其然,当晚发烧。
只是到了夜里,暴雨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早在傍晚院子就已经“沦陷”,被淹了。我躺在床上侧着头看外面的大水一点点入侵到筑起高高护栏的屋内,我快要入眠,大人们还在奋力抢救,屋檐外的雨水依然像个刷子一样,临近午夜的闪电把世界照得通明。朦胧之中我仿佛看见了宁静的夜空挂着一轮明月,皎洁的月光洒在院子里的水面上,几个小孩子坐在塑料盆上泛舟。随着雨声我潜入了梦境,我被压的喘不过来气,有无数条绳子把我紧紧捆住,恍然过了数万年之久我挣脱了束缚,随即又有一座书山压在我身上,我一本一本地抽走但是又有新的令人窒息的劫难向我袭来。在一片橘红色的光焰下我终于返回了光亮的地方,我“醒”了,看到兰全身如同月光一样清透,从我身旁的床上起来,轻飘飘地坐在桌前,一如面带往常的迷人微笑朝着我的方向凝望,我微微睁眼注视着她的身影逐渐起身出门,随即潜入雨中一点点随着光芒变暗而消失不见。我试图伸手去呼救,可是发现手和嗓子都无动于衷。后来经过在岑寂的无边黑暗中漫长等候,终于迎来了真正的黎明。
雨停了,院子成了一条河。起床后不久突然远远地听到兰的声音,她在柏油路上喊我,刚刚脱离梦境有些幻听吗?我立刻起身蹚过河去往兰那里,她站在高地处望着我一步一步走过去,让我想起之前受伤时他就这样远远地静静地凝视着我,只不过这次脸上多了一些期许的笑意。她是特意过来向我道谢,还问我昨天是不是淋雨了,还生病了,好像她知道昨天我回家之后的事情似的。昨晚梦中,她如同幽灵一样潜入我身边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现在有清晰的出现在面前,虽然眼中不至于糊涂到分辨不出现实,但是内心中仿佛经历了一段十分芜杂的时光,现在充盈着真切的幸福感,甚至有一种紧紧抱住的冲动。可随即又想到那样未免过于荒唐愚蠢,我不禁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即便这样神秘而又陌的冲动情感于我自身而言是说不出什么缘由而且似乎还有一种特殊的隐喻潜藏其中。
兰总喜欢穿一件奶黄色的卷领毛衣,早上把有褶皱的红领巾捋顺随意地裹在领子里面,做完早操就把它取下来塞在口袋里,之后大多数时间喜欢在操场上漫步或者静静地坐在花坛边上。时而微仰嘴角略带笑意地呼吸清净天空的独特空气,一会儿就耷下头平视周围的花丛和嬉戏的同学,眼神中略带一丝出神的平静,仿佛那双清澈的眼眸下还有一个孱弱的魂灵需要照看。当她想到一些奇怪的问题要问我,就会定定的注视我的脸,表情略带一种撩人心弦的侵略气息,好像能把我心中飘忽不定的东西一点一点剔除出去。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那个伴随着表情变化而细微改变形状的嘴唇,眸子深处那似乎在凝视远方的光亮。回想她的眼眸深处,我仿佛就能找到所有遗失的风景。
但这些细致的观察并不能保证我对她有深入至微的了解,从她这样迷人而又让人感到困惑的面容上我隐约觉得她筑起的内心世界还有许多我从发掘和能够了解的地方,但这也并非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或许,她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太久,只是于我而言它放大了几倍,细小微笑的神情,柔滑的身体接触的缝隙中,编织了新的时间。这些时间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旦脱离了兰的存在,它们便开始变得无迹可循,甚至在记忆的片段里扰乱其他真实存在的时间,呈现出一种捉摸不透的不确定性。当它们在潜意识中翻滚或者无意识地流动时,又会让梦境变得支离破碎,意识遁入一片虚无之中。
我会想起多少次童年中的某个特定的下午,某个深深成为我生命一部分的下午,如果没有它,我甚至无法想象自己的人生。也许我会回忆和兰待在一起的所有下午,甚至可能没这么多,我并没有那么多和兰共同回家的机会,我在一天放学的路上,掉入了一口窨井中。当我意识到我的身体悬在空中的时候以及只有两根手指头扒在井沿上,之后的一秒,我坠下去了。所幸它还没有启用,没有一滴水,井的底部是两个水泥钢管口径大小的水道,两侧通向宛如宇宙的黑暗中,在井底的枯草堆和一只死鸭子上醒过来,大脑经过一系列意识的穿梭和碰撞索性回到一片相对清醒的晕眩中。四周一片荒芜,能吞噬井口的光芒,而那里是我唯一的出口。
我总觉得在这里生命失却了一部分,这部分已经随着窨井下水道的暗流流向无止无尽的灰烬的宇宙。我将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这都是无限的。我所痛恨的,就是这样一个下午准确地出现,可怕地亲临死亡一般的失去。我们不知道究竟何时失去一切,也不知道失去的一切该如何衡量,然而在它们消失之前,我们都认为这包括在内的某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但是所有事物都只出现一定的次数,并且很少,如同我坠入黑暗之中,也无法想象光亮还能够有几次失去的机会。
星期一当然还是准时地到来,与往常不同的是,头上多了块又红又肿拇指一般粗的大包,轻轻抚摸这块仿佛不属于我身体一部分的硬疙瘩,不禁心有余悸。清晨,窗口洒过来的阳光让我倍感亲切,空气是那样的清净,仿佛被大雨洗涤了一遍,冲刷走了许多赘余的杂质,但却不免遗留下来那些自由移动的小颗粒,附着到呼吸道并不会觉得难受,反倒觉得周围的空气愈发清爽。
可是当我来到教室上完早读之后,旁边的座位依然空空如也,兰会生病请假了?升旗的时候,右手边空出了一个人,在偌大的队列中显得尤为突兀,同学们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主席台上的风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兰的缺席,而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班主任迎面盯着我头上的包面带苦笑走到队列最前面的我这边,“嘲讽”道“哟!你的眼睛留着干嘛用了,乖!”我不语,嗯叽了一下,“老师今天兰怎么没来”我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哦,她转学了,到鼓楼区的xx小学(某名小),没和你说吗?她们家也搬走了。”“哦......”“你们不是挺近的吗?你怎么不知道?”
我为什么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不应该知道......她什么时候,我头上的包隐隐作痛。
5
后来原本坐在蓝后面的女生调到了我旁边,在这之前的时间里,我甚至从未特意注意到她的存在,准确的来说,我清楚我后座旁有这么一位女同学,但是从未和她有过多的交流。不过貌似除了兰以外我也不想和其他女生产生过多的交集,即便有些女生喜欢表现的十分活泼来吸引大家的关注,但她们单调而又缺乏美感的动作在我聚焦以外的视线里都无异于静止。文就是这样,她经常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甚至还到我家登门做客,却都无法提起我的兴致。偶尔我也会被拉过去到操场上走走,但毫无疑问我从未想过去看她的眼睛,因为我清楚她身上不会有兰那样的氤氲,即便存在一些与人不同的特质,发现了也未必称心如意。如果是这样,倒不如避免开始,免得失望。
小学音乐课内容安排地总让我感到不合时宜,那些古典艺术小学生哪里会听得懂,老师也只是勉为其难给予我们音乐的“熏陶”但最终还是意识到此间强烈的代沟,索性一直给我们放RB动画电影,间以”欣赏”久石让的配乐。希达的飞行石在夜空熠熠发亮,她像片羽毛从普拉多的天空之城温柔降临在赤地上,小男孩一直在旁边守护着她......同桌在这个时候看了我一眼,我不禁有些惧怕......
后来他们一起登陆到了天空飘浮的岛上,在机器人的帮助下来到这片心灵净土,牵起手欣喜到相互拥抱。这个蓊蓊郁郁,漂浮在龙卷风眼的地方,平静地扎触着我心中那根孤独的弦。兰在哪里,她是否也曾真切地存在编织的时间里,或者是丝毫不在意我,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只想平淡地回应甚至还感到恐慌,反倒是她这样表现得若无其事给了我一种美丽的幻觉,以至于我最后被遗落在完完全全的真空里。或许她只是我眼中的一只蝉,我是文眼中的螳螂,兰也将会是某个人的黄雀,如果我只是一味地用幻象来填补空缺,我们不能够相互喜欢,只能是环状“食物链”里的某一环,终其一生追捕却一无所获。我也没有拥抱过兰,触碰她的手也只是短暂十秒钟义务性的动作,可仅仅是这样却在我记忆中无限的放大,以至于感受到她手掌里每一寸柔软的肌肤,仿佛能抚触到她心底的世界。
心底的世界,想到这里,灰心丧气不禁受到了鼓舞。电影中那片纯净天空中的绿色古岛宛若她心底的世界,在我独自徘徊的时候总是在思怵那里究竟是怎样的景象,如今终于找到了答案。青草在刹那间变得熟悉,它不再是眼中的一片风景,而是我此刻的栖身之地。她喜欢这样隐秘而孤独的地方,喜欢那样布满青苔的机器人忍受着孤独忧伤安静地守护着这里度过漫长的世纪,百年孤寂,如果感受不到时间或许挺浪漫。她把秘密深藏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默默等候另一个秘密来相逢。孤独藏在彼此的心里,无从述说,却在拥抱的刹那间,完全被了解。我喜欢的并不是她的全部,像风中漂浮的抛物线,降落的地方便充满希冀之物。我想她心中必然也有一块空虚的石头,一定也在看同样的风景。而生活中那片喧嚣的风景,却只会让我更加迷惘。
时光飞逝,在没有兰音讯的时间里,她在我记忆中一点一点褪色,以至于她的面容已经无法清晰准确地在第一时间浮现出来。中学时期,学校里有许多乖巧可爱的女孩,在我所稍微接触的一些人身上,我总是不时地捕捉到温柔细致的一瞬间,而在这一瞬所编织出的时间里,潜意识里有一根弦如同被磁铁吸引一般不可避免地被拨起——熟悉而又遥远的讯号。我尽量把它搁置在一边,贪婪地呼吸她们长发之间的香气,但是后来在相处的过程,从微笑之中,或者是发呆的时间,不免发现许多不如人意的地方,我不能用欺骗自己或者是感官的触动来麻痹他人在我心目中的真实形象。在夜晚梦境即将到来之前,白天里收到的讯号就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一起,留我收集、整理、删除……那根弦必然是兰身上的某一点的集合物,即便她如今在我所有的时间里已经近乎完全地消隐,但每当思绪置身于她那片氤氲之时,我便得到了一种身临其境触手可得的充实。我由此清醒得出结论,我喜欢的只是她们身上某些兰的影子,如果不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过多的占有也无异于伤害自己。同样我也知道,那些影子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充其量用作逃避的借口。
初中毕业之后的一个夏夜,我潜入一个温暖潮湿的梦里,不同于往常梦中的人莫名忧郁莫名哭泣,荒谬地变换着模样却都不无逻辑地让我感受到她们有着同样一颗心以至让我开始鄙夷梦境的连贯脉络并且感到无可适从。我独自一人住在了南京西站旁的小镇里,父母也住在这附近,不过离得很远,后来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来到了我家中,我对她的到来没有感到任何的不自在,单凭她身上有我所喜欢的一切特点,美丽的空虚,恬静的忧郁,以及朦胧之中头发上的香气。我不禁感叹我梦的合集都降临到了这一位少女身上。她和我住在一起,每天用dvd看数码暴龙,听古典音乐的cd,伴随着cd里面氤氲的气氛和神秘诡异虚无缥缈的调调,我们穿过铁路边小溪上的木桥来到一片开阔的水库边,眼前的良辰和美景在梦里随着音乐和声的变化,由阴沉至明亮,从苍白至斑斓。紧接着白昼,黄昏的余晖也渐渐消失,我们回到如水的月光中,静静地聆听夜色浮动。一个男子悄悄地潜入房间,我一声不吭的看着这位少女被他玷污,没有一点儿谴责之感,月光下她的脸庞轻轻颤动,微笑着滑落一滴眼泪,嘴唇微微波动,好像在让我抱住她。仿佛是梦境的催化作用,我十分自然地抱住了她并且潜入了她身体地深处,宛若两个人内心空虚的石头撞在一起的声音。天明之后,我们一如往常相视而笑,仿佛昨晚只是一场梦。在梦里,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身体的温热和夏日的荫凉都掩着一条灰色的纱带,让人摸不清梦的漏洞,也无从知晓每一个“想象构成物”究竟是何种面目,这位少女把我带到城市的南面,也就是我小学时期居住的城区,但是原来的景象已经完全掩没在地下,新的楼宇如同笋一样拔地而起。我不晓得她带我过来是什么目的,但是返程的路上,她的身体正在消失,身体一点点变成碎片离开现实世界。我无法挽留直至她消失到完全变为一片空白的时候,我的眼泪翻涌出来,仿佛来自我心中那片始终波澜不惊的大海。回到了“家”,我听到熟悉的声音,此刻又如同精灵一般回荡在空气之中,我抬头仰望那棵巨大的柏树,顶部无限葱郁的树冠中斑驳的阳光渗透着宇宙的色彩,而声音就来自那里,我再一次流下眼泪,微笑着望着那里,仿佛能看到少女透明的灵魂,我期盼着总会再见到她。
我眼中噙着泪水醒来,思索着这个梦的结构,它始终维持着合理无误的连贯性(我甚至从未正式地听过古典音乐的cd)并且强烈地表达着我的感情和欲望,并且还造成了了我自身与生俱来的倾向性的错误,我似乎摸索到了其中的意义,但是这种意义与它们的真实意义依然相去甚远。
但是从那以后,总缠绕在我梦中的东西已经散去了,生活当中那些时隐时现的影子也不会再莫名其妙地触动我的神经,整个人极其自然地过渡到了一片真空中的幸福中,不能怀疑真空的褒贬性,因为在我的理解中,真空是纯净的,充满了宇宙独有的气体,并且不需要其他物质来维护。进入高中以后,学校里面很多的事物都让我感到不舒服,尤其是在“父母推荐我上的学校”的这个条件之上,我的偏见就有了更充分的依据,不仅如此我还发现有两个小学同学也在这里。但是这种境态很快就得到了转变,恰由着我的小学同学,让我注意到了一位女生。我的小学同学和她一起上楼交英语作业被我撞见了,多年不见的同学碰到一起都惊吁不已,在聊天的过程我注意到了他身边的女生,印象十分深刻,尽管第一眼看上去不是美丽地出众的那种类型,但是恰恰是我所偏好的。我不会直接地去和别人表达我的心意,也更不会去告诉别人,我对谁谁有好感,即使是我不小心暴露了一些信息,那也未必是我内心真正的想法。所以,我只是在心里留下了一个相对密封的空地,静静期候下一次相见的填充。在校园里漫游的时候偶尔和她迎面走过,我时常留意到她换了新的可爱的发型,但是面部表情和走路的姿势,都一如慵懒的猫咪,我听到过别的班同学曾经给她们班漂亮的女生排名,她竟然完全不算在这其中。但是我想,她平淡的眼神中自然有只属于我能看见的风景。有时候远远地路过她那里,甚至目光故意不往那里看,却能感觉得到有一股强烈的目光侵略到我这里,仿佛是她在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看,但又仿佛是一种错觉,来自我歪曲心理的反射作用……
也是这段时间,我喜欢上了德彪西的音乐,他的《牧神午后》让我不得不想起那场梦,我和我的“维纳斯”共度春宵,后来又在梦中梦昏沉沉地失去了那位少女。他的和声,暧昧又缥缈,集合了一系列无以名状的情绪,就像青春的迷惘,人生的幽冥,知觉丰盛而深沉;琴声流淌着水色,映倒着静谧而迷人的月光,又或许是在某个田野上游荡不定的浮云,吹来一阵夹杂着往事回忆的风,拂动少女的亚麻色头发。
后来我欣喜若狂地发现她和我坐一辆公共汽车,但是她要比我多坐很多站,我上车之后坐在了她身后的单排座位。她很平常地侧歪着头一直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同之处,只是我很高兴能近距离地坐在这里闻得到她头发上的香气,但却有一丝怅然。我下了车,车向前开了一段,闪了闪黄色的转向灯,载着她扭过了路口,随即在黄昏中消失不见。我想起德彪西《黄昏空气中的声音与香气》曲子有关的,来自芥川口中抵得上人生的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白昼已消失,但余晖仍在黄昏在天空游荡;乡愁与烦恼化成往事的回忆。而如此情景也将顷刻消失。当空虚的黑夜、厌恶的心绪到来时,忧郁的华尔兹、眩晕的疲倦……而这一切却都打不动年轻温柔的心。”
她身上是否真的潜藏着这样迷人的景象。我时常坐在公共汽车上惆怅地望着窗外风景,一边思考着这个车厢内那位女生看到了怎样的风景,我看放在膝头自己的手,看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的脸。她是否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或者我心里面所想的会让她感到厌恶呢?我又朝她的方向望去,似乎也没这么夸张。
她叫莉莉,到了高二的时候,我如愿以偿地和她分到了同一个班。我们在同一个小组,每当她回头翻书包的时候,我总是装作没事地朝前面看看她,可每当我视线还没稳稳落在她那里时,她就下意识地抬起头刚好和我撞到一起,然后害羞地抿抿嘴,而我当作没事一样目光扫到附近,心里面却吓得半死。后来不久,她在班级群里加了我的好友,头像是可爱的哈姆太郎,以小组长的名义煞有其事地和我聊天。一开始我不能确定这是否只是礼貌的象征性聊天,但是后来彼此的意思就比较明朗。我从未想到她和我的契合程度竟如此之高,以至于开始怀疑我对她的喜欢是否真实。不过后来发现这种怀疑是多余的。
当我看到哈姆太郎的头像时,我丝毫没有想起兰的影子竟然藏身其中,她喜欢专注地听我说话,一触及到让她特别开心的话题她就微笑着带有一丝侵占意图地盯着我的眼睛,快要贴在我的脸上。我无疑是幸福的,曾经在我前座散落着发香的少女,如今整个面孔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没有想到怎样去回答她,只是当我从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睛开始变得模糊,大脑皮层仿佛触电一般——兰也是曾经这样看着我。然而兰早已不在这里,现在她在她的世界里,正如我在我的世界里,两个完全不相关的甚至被完全相互遗忘的世界,我正在构筑我的新世界。眼前的美妙生活触手可及,我却又陷入了以前从未感到的孤独之中,为什么我可以如此轻易地让曾经无法把握甚至感到遥不可及的东西如今近在咫尺,我甚至感到眼前的一切是虚假的,会在某个幸福感达到顶峰的时候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我喜欢莉莉,绝不是因为哈姆太郎的卡片中有一个叫丽丽的角色,也绝不是她身上有什么兰的影子,她就是她,确确实实地出现在我眼前,不是什么幻影,她有自己独特的氤氲,如同她头发的香气。
我在周日的时候喜欢跟她一起去江边,从绿博园开始沿着江岸骑到三桥前的湿地公园,我们在开始前总是想到达一个什么很遥远的地方,但是江水可以流向无限,当天色开始变暗的时候江水依然翻滚着金色的波浪拍打在堤岸上或者随着船坞流向远方,而我们必须停下来,开始寻思着回去的路程。浮云流动的天空染上淡淡的暮色,我停下车子和她静静坐在路沿上,望着远处的江面时而撩动她动人的长发,“你怎么老是看我?”
我半开玩笑的说“我在用心灵之力凝视远方,与你相遇纯属巧合。”
她没有笑,反倒是更加认真地问我:“喂,你真的在使用心灵之力嘛,我看江那边尽头的光亮就很美丽。”
“可是我们也在江面的某个尽头啊。”
“不是啦,我指的是那些我们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
“那是什么,我觉得那大桥下面驶过的船坞一闪一闪就很美。”
“嘿!那里是我们看不见的时空啦,它就在那个方向存在着,你可否感觉得到?”
“我也有这么一种感觉,大概和你说的差不多,不过那毕竟也只是我们只能靠臆测的东西。”
晚风送来阵阵凉意,江边的人影变得稀疏。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德彪西的音乐,因为那里有许多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后来她听了之后并没有产生多少共鸣,而我也知道,我们彼此能够了解想要表达出来的东西,但是不一定都以同样的方式。她喜欢画画,我在她的画里面甚至能探触到画面以外类似魂灵的东西,但是她自己却感觉不到。
“我只是因为那样画比较好看而已。”
后来她选择参加艺考,学美术,我在学校里面不得不静下心来和一堆堆试卷打交道。高二的时候我和她唯一的约会就是去看电影,此外就是在来去电影院上的漫游,偶尔也会找个借口抽出一个下午去江边溜达溜达,但是总是和父母说自己一个人去也未免让人感到奇怪。院线的电影大多没有什么意思,即使在黑暗的环境下勉为其难地进入到了电影中的世界,但是无聊的剧情居多,往往放到一半的时候就靠在一起睡着了,可是我们却总是不厌其烦地期待下一场,偶尔有一些稍微亮眼的片子,但是出了影院之后甚至完全不再谈起。我喜欢自己找一些片子看,看完之后放在豆列里,还顺便找一些配乐或者电影相关的音乐,搜集在类似歌单的地方,一并分享给她,我不知道有多少她喜欢的,但是她也有她自己的世界,类似于范晓萱、王菲一类的流行歌手她都爱听,我也时常翻听这些流行乐,有不少华美的东西让我感到惊艳,但那也毕竟不是我的全部。每次当我拥抱她的时候或者仅是轻轻触碰她的手指时,就仿佛感受到无限的温馨,相较于那些兴趣上差异带来的不悦,它能给我带来崭新的欣喜无比的心绪,对于她身体的好奇,我却紧紧停留于此,或许再往深处探索或许更加柔软温馨,但是我始终没有这样的冲动,即便是她身上现有的一切没有任何我所厌恶的,或者说几乎每一处都是让我无比喜悦的,但是那些东西仿佛不是完全为我而存在——如果换做另一个人,好像也是这么回事。我一方面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一方面又期待着她身上有什么必然性的东西出现。
但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我的问题所在。出现了另外一个人,据说是美术班里其他学校的一个男生,每天给她买材料,中午给她带饭,放学还骑电瓶车把她送回家……这些我都不知道,她只在固定的时间回学校考考试和我在一起吃饭聊聊天,说她在绘画上的进步顺带着鼓励一下我,我并不觉得我们曾变得疏远,只是都在各自忙自己的事情,而我每天都会在上床睡觉前偷偷想她,我甚至觉得她每天都还陪伴在我身旁。那个变态还是摇滚爱好者,据说还是重金属,单凭这音乐很大程度上靠音量带节奏,而且他还死皮赖脸地讨好莉莉,我就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果然那些东西真的不是完全为我而存在,换做一个畜生,只要稍微伪装一下让莉莉看到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么那些东西就可以被占有?
至此,“虚无缥缈”这一个词第一次让我感到恶心,正因为那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伪装起来更不容易被识破?后来梦幻完全破灭,那个畜生终于挣脱了虚伪的面具,让莉莉做了羞耻的事情,我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所守护的在一瞬间化为乌有。甚至那个畜生有一次跟莉莉一起来我们学校,丝毫没有任何顾虑地站在窗外等她,而她仿佛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面带微笑拿完东西很快就出去了,甜甜地依偎在那个畜生怀里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班上的同学也目瞪口呆,还有不少人起哄,“出去揍死他啊!”
事情发生到这种情况让我如梦初醒,我甚至不愿意接受这就是事实,这远比莉莉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要梦幻得多。我第一时间想要释放我的愤怒,但是这愤怒在那个畜生眼里看起来宛如一个笑话,他追求他喜欢的女生,在他本能的驱使下释放欲望,这仿佛让我感觉到这个“畜生”貌似完全不知情,莉莉是否从未拒绝过他的帮助,甚至从未向他承认过“我”的存在?我从她若无其事的笑容里面,并没有感受到一丝欺骗,我确信她是一直以来都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她从未让我感到失望,但相反我却常常在无意之间冷落了她,我总是觉得她喜欢的东西过于浮泛缺少深度,过分地企求在她身上寻找那些不属于她的那些特殊的决定性的点,除此以外我却很少去欣赏她那些炯炯发光的东西,那些东西散发着不属于我的颜色的光,在我眼里就显得黯然。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而是否这是一种伤害,又或者她根本不希望得到这样的保护。我如果曾经多去思考一些她所希求的东西,那么事情或许会变得好一些甚至根本不会发生,我总是一厢情愿的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并且幻想这里也将是她的世界。当她发现我这里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就不可避免地吸引到一个适合她的世界,尽管在我看来那里未必是真正适合她的世界,但她心里比任何人清楚得多,而这不关乎任何深度的问题。
这些都是在我所能够理解范围以内的东西,也是我所能想到的全部原因,而这些显然远不能向我自己解释清楚。出于自尊心的保护,我没有主动向她打探过任何的消息,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我的高三生涯,而耳边总是不时传来仿佛故意避开我说的一些闲言碎语。我当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恶意,至多认为我是个怂包,可是他们也无法笃定事情的真相。而真实情况是从那次莉莉和“畜生”来学校以后,我没有参与发生过任何的事情,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反应的话,那就是我为我自己的愚蠢而流下眼泪,同时也在懊悔她的离开。
许多的疑惑都会在日后的时间里得到解答。在那之后第二次回学校是过来找班主任开什么证明,而就在这匆促的时间里,我却恰好碰到了她,准确地来说是不得不看见她,因为她在清一色着装的校园里太过于显眼,衣服还勉强接近学生周末时的休闲打扮,但这之外还染了棕色的头发。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内心突然一颤,虽然曾经是熟悉的恋人,但是在此刻她在心灵的归属上让我产生了极大的距离感,以至于当我走到她身旁的时候才颤颤巍巍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可是她却好像等我打了招呼才注意到我一样惊奇地抬起头,随口冒了句“hi”,在目光从手机移开的过程里,话就已经说了一半,似乎此时意识到了这个和她打招呼的不是别人,话的后半截明显变了语气,略显得尴尬,之后目光若有偏移地低下了头继续看手机,转瞬间由飘忽不定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我有些不舍,仅仅这两秒的时间,我就和她擦肩而过。
我一直单纯地认为人是不会变的,心灵的品质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褪色,而后来我逐渐发现,那些品质不会褪色,但是在心灵的长成过程中会加入很多别的东西,它们尽管不能够覆盖原本的东西,但是在内心品质发挥力量的时候会收到阻碍,从而显现出异样的色彩。
中学时代正在一点点被高考的倒计时啃噬,那样隐秘而又恼人的问题渐渐地潜藏在我内心深处,我绝不会轻易地去翻看。在周末的时候,我一如往常一样聆听古典音乐,德彪西的钢琴曲依然是我最喜欢的,一些阴沉的和声仿佛编织出了新的空间,我空着脑子去想象那里的是怎样的自然景象。
“当空虚的黑夜,厌恶的心绪到来之时,忧郁的华尔兹,眩晕的疲倦……而这一切却都打不动年轻温柔的心。”这行诗不无前兆地回映在我脑海中,月光如流水一般流淌,却也抵不过光芒不属于自身的孤寂。在欣赏其美妙之余不免钩连起许多的伤神的回忆,甚至还想起了兰,但是我害怕触碰到那些最深处的记忆,仿佛是我心底的景象都不愿意让自己看见,每当触碰到那里随即就会弹回去,就像苇草一样若无其事地恢复原来的形状,我继续保持刚才程度的忧郁状态。
后来班里面放了阿甘正传的电影,在这之前我曾经偷偷地半夜躲在被窝里拿同学的mp4无声地“看”过一遍,但这次看完之后对长跑产生了好感,这在之前读过的村上春树有关跑步的传记也有这样的体悟,不过书中过多地描绘跑步之于人生的意义,对于跑步本身的形态描述得不如电影里面来的直接。
我从一开始的绕着操场跑四圈慢慢给自己“施压”,其实置身其中的时候并不觉得劳累,一直保持奔跑的姿态反倒是个挺舒踏的状态,但是凡事都有一个开始,身体总会渐渐放慢,不会任由着我内心的想法就丝毫不受限制地奔跑不息。后来跑了一段时间,就不会轻易地感受到疲倦,因为我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频率,在这个频率上我的身体按照着既定的节奏呼吸,在固定的时间内反复经过某一个点,每当我到了操场圆弧的顶部,我的身体就犹如白鹭在水面上打了一个圆弧,随即更为轻盈地飞走,毫无疑问我感受到了跑步之于跑道的回环之美。保持着这个频率,我可以完全地思考别的事情,而不用去顾及黑漆漆的操场上现在有没有别的人在跑步,也不用去考虑我还要再跑几圈,我可以不去看前面的跑道还有多远,而开始把目光投入自己身体内部,置身其中的时候,仿佛能感受得到那里潜藏的飘移的宇宙,给我一种脱离了现实在那里漫游的错觉,当然这只是我炮制的惬意的空虚和虚无的静默。真正停下来的时候,身体机能涌出的快感袭满全身,但也顺带着把心中那些遮挡的饰品也都清理干净,只剩下赤裸裸的空寂,夹杂着晚风抚动汗水的凉意,我听到心底的孤独在蔓延,那里仿佛传来咣咣的石头碰撞的声音。有人用《悲怆奏鸣曲》去治疗那些患有抑郁症的病人或者受现实打击而一蹶不振的人,反倒产生了奇效,让他们感到了释然。我想生活中的一些痛苦是不可避免,但是可以采取别的方式打乱原本无可救药的节奏,例如,自愿受苦,或许委身其中的时候那些子虚乌有的糟心事就会得到瓦解。我在跑步之中得到了治愈,同时也把它当做了自己的新的习惯,那不是什么需要“每天坚持”的东西,后来在周末的时候真正独自一人去江边“散步”,却不由自主地沿着江堤从午后跑到黄昏。我发现这是我真正喜爱并且享受其中的东西,在身体周而复始的循环运动中,得到了解脱,并且我仍然在不停地发现一些美妙之处,而在那里我仿佛能连接过去的事物,甚至还触碰到什么未知的秘密。
在奔跑的行进过程里,高三的生活转眼进入了尾声,这一年间我碰到过好几次莉莉,每一次回来外表上都发生了变化,和高二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让一些同学甚至开始怀疑她走的是播主艺考的路线。尽管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可是无论她怎么变,都再与我无关,我也没有资格去评定这些变化的好坏。而这样的看法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了她的画作,莉莉还是在第二学期的一段时间在班里面学习了一段时间的文化课,尽管她从未主动想和我说些话什么的,她的画作中我仍然能够感触到空冥之中的”魂灵”,似乎在向我诉说什么,画中男子的眼神流露出一系列无以名状的情绪,风雅又美妙,艺术又自然,仿佛我梦境曾窥见的一个景象。她后来去了帝都的一个知名美术学院,开始了新天地里的新生活,而当我在被南京的一所高校录取之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却发现那个自由的世界里面空无一人,她头像上的哈姆太郎一直都是灰色,那里面潜藏的所有梦幻到头来都不过渐渐地在我生命中消失。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幻想对于我已经无济于事,我不再希求从我干枯的心灵能编织出什么样的梦幻,那里终究只是一片空白,无论如何挣扎也只不过是触不可及的朦胧烟雾,很长时间我将身体沉浸在空白中,力求让自己的身体适应空白,静候时间在这里开出新的花朵。我有时会觉得时间在记忆中像德彪西的音乐一样犹疑不定,恍恍惚惚,前后倒错,一天好似包拢了所有的记忆,有时所有的回忆宛若一场梦的长度。记忆在时间的刻度里变得迷离而哀伤,我总是在寻找时间和记忆的秘密,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自己,不断地在记忆和纷纷的感触中重新认识另一个更真实而隐秘的自己。
6
一声雷电唤醒了海里沉睡的鱼,它们拼命地附近的海水中游荡,寻找自己即将丢失的梦,它们相互擦着身子滑过,却不知道自己是彼此的梦幻。这是我曾梦见的,也是我曾幻想的。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还会再度梦中和她相遇,一切都将被重复,所有的梦想都会化为尘埃,被掸落又被吹起。你能在梦中窥探到我梦境中的全部景象,它们发自我们内心潜藏的记忆,也来自你眼眸中倒映的宇宙某个幽微的角落。海浪轻轻拍打着堤岸,这或许意味着两个人的相遇,或者是他们一个个接连消失,梦想坠落到现实,在奔跑之中遗忘了自身的重力。所有东西都会悄无声息地降临,造就了一连串的奇迹。我像个孤儿一样跪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来自城市和海洋温润的空气,孤独在心底蔓延,又如同在一片彩虹色中升腾起来。
整个身体被吸附在书桌前的时候,我动弹不得,灵魂还没有逃离梦魇,我试图用心灵之眼去观望这一望无际的梦的黑暗宇宙,找不到任何可以抓得到光芒。我知道我就在梦境和现实边缘,我极力地做出挣扎的样子,却没有任何想逃离这里的意思。黑暗中仿佛传来了一片细雨的声音,我甚至不知道身体的某一部位被悄悄地支起,兰悄悄地把手放在我的背上,我在黑暗之中朦朦胧胧地看见了她的身影,一瞬间仿佛彻头彻尾迷失了自我的存在,我来不及去辨认兰成熟美丽的面庞她的轮廓就倏忽消失在一个忽明忽暗的出口。随即我在高三教室里的课桌上醒来,抬起头,一阵来自江边的凉风习习吹来,我不由得怔了一下,课桌上全是我的数学草稿,上面还写着几行拟写的给莉莉的话——牧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哀愁。终于在一片麻木中醒了过来,我揉了揉眼角,还有湿润的痕迹,我抬头望了望周围,图书馆里面几乎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急忙收拾完毕后跑回了宿舍。一路下着小雨,在路灯下虚无缥缈,远比梦中的时间缓慢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