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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阳光正好,春风和丽,本是外出游玩踏青全家和乐的好日子,可城东的将军府却是哭天喊地一片狼藉。 原因很简单,将军府后院有颗百年桃树,是马将军的太奶奶与太爷爷订情之树,取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好寓意,可没想到,这过了几代之后,马家在朝廷中从文改成了武,这桃树过了百年,愈发生的枝壮花繁,每逢开春之时,枝上花若云团,簇簇齐齐,远远看去,如同仙树落凡。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这花不似寻常桃树那般或绯或白,而是带了些正红之色,似玫如赤。 马将军自从当了将军,便三天两头想砍了这树,桃,同逃。再加上这桃树开的颜色太过艳丽,又不知为何,只开花不结果,便令他更觉怪异。 但,眼下十几年过去了,马将军也从一个少年朗变成了中年大叔,那桃树,依旧年年开的繁花如织。
十几岁时,马将军要砍,马将军的娘爱花,放言他若敢砍,便砍了他。马将军动了几次心思,终究心里有点怯,没砍。
二十几岁时,马将军与镇国公府的二小姐一见钟情,结了夫妻,二小姐喜这桃花之色,便不许他动砍树之举。他这心思,又被压了一层。
婚后不出几年,马将军与妻连生两子一女,小女儿却不知怎么,跟自己的娘和奶奶一样,对那院中的桃树喜爱之极,莫说砍,但凡有人说要伤那桃树,便哭的泪水链链,如珠四溢,马将军舍不得女儿,便将这砍桃的心思又压了一层。
这压了一层又一层,本也想想倒无事了,这近十年来国泰安平 却未料到,几个月前,南疆灵昌国突袭大孟,马将军挂帅出征,却连遭三败,失地数百损兵近十万,皇帝大怒,直接把他揪了回来,换了朝中二十岁刚出头的镖骑大将军杨罡上阵,结果又是不到几个月,这大将军将他失的那几百里地尽数抢回不说,还杀了灵昌国上阵的几员大将,直接把人赶的不敢再犯。
今儿早上,骠骑大将军回京第一次早朝,皇帝脸上笑的比这桃花还灿烂,又是夸又是赏,还亲自写了字画送他,马将军在旁边看得眼红,酸溜溜的搭了句话,直接被皇帝一个眼刀子杀回去了。
马将军气啊! 思来想去,又想起这院里的桃树,这不,刚下朝,衣服都没换就要砍了这桃树。
阿桃混沌之下,只觉似是小腿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刺了下,脑中渐渐有了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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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要是今天敢砍,我马上吊死在这树上你信不信?” 一袭粉衣的马盛盛搭了根白绫在桃枝上,脚下踩一个木凳子,将自己的脑袋套进那白绫里,脚下也是作势要踢倒那凳子的模样,吓得马家奶奶一个劲的喊小乖乖。还一幅要昏过去的样子,旁边马将军的妻扶着婆婆,望着女儿,哀痛异常,却就是不让丫鬟护卫把人拽下来。 再看这桃树下,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看着妹妹要上吊,一个抱着马将军不让砍,一个嗑着瓜子就站在旁边看戏。
只要马将军一扬斧头,马盛盛就要踢凳子,马奶奶跟儿媳就开始悲声痛哭,丫鬟护卫就跟着劝,马家大哥就嚎:“你这是要杀女儿啊!” 这么来回了几次,马将军心累异常。 被大儿子劝了几句,缴了斧头,便无奈的放弃了砍树的念头。
马将军走了。
马盛盛却还不肯下来,她担心她那个精于兵法的爹突然再杀个回马枪,坚决要守到马将军出门才肯下来。马家奶奶和媳妇闹了一早上也累了,手帕擦干净涂在脸上的茶水,浩浩荡荡的带着一大堆丫鬟护卫也走了。
大哥见戏演完了,拍拍屁股出门约林府小姐赏花去了,二哥啥时候走的不知道,留了一大堆瓜子壳在那儿。 这安静了,阿桃才好好的看了眼自己的救命恩人。
马盛盛。 看年纪,约莫着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粉色的衣衫,发梳于顶随意挽起,简简单单的一枝玉钗束的发,便再没什么装饰了。许是因着这简洁,反倒不使那身粉衣稚嫩,显出几分英气与不羁。 阿桃正在打量马盛盛,马盛盛却站的有点累了,四下环顾见也没什么人了,便低头琢磨着要不要从凳子上下来,却没想这闹了一早上都没踩翻的凳子却在这时突然倒了,马盛盛身子一歪,脖子刚好套在了旁边那根白绫的圈里,如同一只兔子被揪起了耳朵一般,而此时不同的时她被死神揪住了命,挣扎踢抓却无论如何也用不上力,只觉得半口气也吸不上来,眼前却来越黑。 阿桃见此情景也是愣了,来不及再多想,硬是拼着刚生出的灵力断掉了自己那根如碗口般大的粗枝。 “咔嚓”一声,马盛盛从空中落了下来,那根桃枝也随即掉下,砸在了她的脚上,顿时将快陷入昏迷的她砸得清醒无比。
3
马将军听说马盛盛差点吊死,急吼吼的从李老丞相家奔了过来,到家见到女儿颈间的红痕和被缠成粽子似的脚,二话不说,抄起斧子就要去后院,被马盛盛连抱带叫的拦住了。 待听马盛盛说完自己获救的过程后,再去看了阿桃那根断掉的碗口大毫无虫蛀腐朽的粗枝,马将军决定暂时饶阿桃一命。 就这样,阿桃这个小妖渐渐开始了修行之路。 马盛盛自从那次上吊事件过后,对阿桃愈发喜爱,平日无事便喜来桃树下坐着,有时武剑,有时读书,有时也说些自己的事情与阿桃听,不过不管说什么,阿桃都没办法回应她。 她还只是灵识初出不久的妖,那日若不是为了救马盛盛,她连自如控制枝干的能力都没有。但马盛盛却并不在乎她有没有回应,依旧常常来。
“桃桃,你知道吗?我今天遇到杨罡了。” 桃桃是马盛盛给阿桃的呢称,阿桃耸了耸枝头,有些不以为意,杨罡这两年在朝中愈发得恩,马将军三天两头嘴里念叨,遇见他不是很正常吗?
“我一直以为杨罡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没想到高是挺高,可长的真跟威猛这两个字没关系,就像二哥常去的南风馆里的小倌一样,今天街上,他居然还被人调戏了,你没看到他那张脸,由白转青,由青又变黑,我差点没笑死。” 阿桃见她笑的直捂肚子,也禁不住笑了笑,这一笑,便发现自己的枝叶也跟着抖啊抖的,落了马盛盛一身的桃叶。 “你能听懂我的话?对不对?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一颗普通的桃树。” 马盛盛对于阿桃落叶的反应很开心,为了使她能长的更好,让人担了几桶牛粪埋在阿桃的根下,阿桃对于这个奖励从心理上到身体上都无法接受,可她说的话马盛盛听不到,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不情愿,阿桃只能拼命的抖树枝,马盛盛还以为她很开心,又给她送了几桶马粪。
阿桃病了。
若不是马盛盛的娘发现的早,让人把那几桶马粪和牛粪从阿桃的根下挖了出来,阿桃觉得她可能会是死的最窝囊的一只妖。
植物类的妖精修炼很是不易,有些吧,上午刚出灵识,发愿修道成仙,下午就被连根拨起下锅成青菜了。有些吧,被牛啃了。有些,被马踏死了。也有些,遇上了什么大旱大涝的,死的惨啊。 听附近的鸟儿说,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一个府里有颗槐树,本来都快化成人形了,结果那户人家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盖新房子,把老槐树给锯了,哎哟,那个惨啊,阿桃听的瑟瑟发抖。
不过,若是马盛盛再这么胡来给她加料,她会死的比那老槐树还惨。养份过盛,俗称就是:烧死了。 当然,最后阿桃坚强的缓过来了,只是从此闻见那个牛粪和马粪味就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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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过了两年,马盛盛愈发清丽,府上开始慢慢有人上门提亲,今天是秦家的世公子,明天是尚书府的大少爷,后天是平南王的孙子,可马盛盛一个也不喜欢,她依旧天天在外东奔西跑,偶尔回府扮个傻装个瘸吓吓那些公子哥们,很是开心。 可马将军却是急的不行了,眼看马盛盛快十八了,这京城中的小姐们,过了十八再不嫁,可就是老姑娘了。 但耐不住马盛盛不喜欢,他再急也没用。
可没想到,突然这天,淮老王爷突然亲自登门替自己的孙子求娶马盛盛,这个淮老王爷乃是当是皇帝的亲叔叔,如今虽不理朝政之事,可因着早年间积攒的威望与名声,朝中尚有他不少亲信门生,他的孙子萧简文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生,人品倒也端正。传闻因前几日在街上闲逛时惊了别人的马,差点被踩成肉泥,是马盛盛出手所救。
这救命之恩,无以相报,只好来求亲了。
淮老王爷这身份亲自来求亲,再看那萧简文斯文儒雅,既不似自己那两个儿子一样顽劣,也不像那个杨罡一样看见就烦,便应了这门婚事,将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的年关。
马盛盛回来时听说自己多了个未婚夫,气的差点没把马府给拆了。
桃树下。
马盛盛一脸失意,她不喜欢那个萧简文。
“那天,我救了萧简文,杨罡救了我。你说,我不是应该也像萧简文一样,直接去杨府求亲?”
阿桃听她又开始胡言乱语,断了自己一根细桃枝打在马盛盛头上,女子求亲,她是想把马将军气死才是吧。
“我知道你也觉得我疯了,可我不想嫁给他。”
那你想嫁谁?
阿桃问。
“桃桃,老人都说妖可识心,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杨罡是什么人?如果他也不是个好人或者,他对我,毫不在意,那,我就嫁萧简文。娘说女人都是要嫁人的。”
原来,这丫头喜欢上杨罡了。
阿桃虽初有灵识,但也不傻,平日也没少听雀鸟儿们说些小姐公子的戏段子,这段时间来,马盛盛嘴里虽说的不多,但杨罡算是她嘴里出场最多的男人了。
说了那话后不久,杨罡便因商议军事来了马府。
马盛盛寻了个空时,将杨罡带到了桃树下。
的确,如马盛盛之前所说那般,杨罡生得极不像个杀人如麻的将军,清姿皎逸,气若悠兰,眉目中带着几分书卷气,只是偶尔眼神上的凌厉才让人察觉得到他曾经身染无数鲜血。
只是那纤韧如竹的身体上,似乎还有什么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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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罡拒绝了马盛盛。
拒绝的很彻底。
杨罡决绝无情,马盛盛泪如雨下。
“桃桃,我不明白,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约我看花灯?为什么每次出去都假装偶遇其实是专门在等我?为什么亲手雕了东西送我?为什么在我闯了祸之后一次次的保护我……为什么总向我说那些人令人误会的话,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对我这么绝情?”
阿桃从未见过如此伤心的马盛盛,但她,似乎猜到了什么。
没过多久,萧简文来看望自己的未婚妻,只是马盛盛对他远不如对杨罡那么热情,简单的敷衍了几句就离开了。
阿桃看着文质彬彬的萧简文,正欲觉得他也不比杨罡差时,却听了这萧简文与自己的属下道:“娶了这个马盛盛,就等于握住了马苍海的命脉,日后起事,他就再有忠国之心,因着这个宝贝女儿,恐怕也得忌惮一二,不敢与我作对。”
“公子深谋,那杨罡已中了剧毒活不过两月,再没了马苍海这个绊脚石,天下早晚是世子您的。”
原来,竟是这般。
阿桃知了这真相,突然也明白了马盛盛说的杨罡突然对她冷若冰霜之事。
若是任事情这般下去,马盛盛这一辈子的幸福想来就毁了。
两个月转眼即逝,马盛盛似乎舍弃了脸面,每隔数日就要去杨罡府上质问一次,马将军拦也拦不住,打又不舍得打,只得任她去闹,反正婚期之定,她再闹也终将要成为萧简文的妻子。
出嫁的前一日,大雪压城,如云铺盖。
城中人都在议论,瑞雪兆丰年,这定是大吉之相。
马盛盛闹的差不多了,杨罡的身体也快不行了。
婚礼也快开始了。
阿桃不知怎么也才救马盛盛,她灵力不足,根本阻止不了这场悲剧的发生,甚至都没办法告诉马盛盛这是一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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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一直在下,阿桃看着树下消瘦清寂的马盛盛,第一次有了无力感,她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马将军远远看着女儿,终究是不忍,执了把伞上前:“回去吧,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
“如果这辈子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宁愿谁也不嫁!”
“你这个不孝女,你再给我说一句不嫁,我就没你这个女儿!”
马将军气得胡子发颤,耐何马盛盛根本听不进去。
“从小到大,你要什么,爹给什么,那萧简文哪里不如那姓杨的小子了,你年岁已不小,不该再这么任性了,而且我听人说,姓杨的最近几月流连花楼风流成性,你绝不能跟他!”
“爹,如果我明天嫁了萧简文,那日后每一年的明天,都是我的祭日!”
“马盛盛!”
马将军怒极!却被赶来的妻子劝走了。
“娘,你若是来劝我的,不必了!”
“盛盛,你爹找人算过了,你与萧简文生辰皆合八卦也符,你嫁了他,必不会使你吃苦。娘托人寻了那杨罡的生辰八字与你也合过,不但不顺尚是大凶之状,卜卦的人说了,若是你嫁与他,必定孤苦一生。你与他之间这份情,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马夫人望着女儿爱而不得的模样,不得已狠心道:“就像这桃树,只会在春时开花,不会在凌冬芳菲一样,你与杨罡有缘无份,何必强求!”
“凌冬芳菲……。”
马盛盛抬头看了眼此时光秃秃的阿桃,凄然一笑,像是一株褪了色的花儿,霎时没了一身的光采。
凌冬芳菲啊。
阿桃晃了晃树枝,以她的能力,错季开花并非不可,只是,不按天道胡乱开花,是会遭天劫的。
而且,就算她开了花,真的就能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吗?
但,不试,怎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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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马将军府大婚,雪下了一夜,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
唯独。
院子里的那棵百年桃树,凌寒而开,满树芳菲如血似阳,朵朵簇簇如同血染一般,红的妖异令人无法直视。
凌寒花开之事一出,整个京城皆为震动,就连当今皇上也听闻了这事儿,视为天意。并亲自安抚了淮老王爷,取消了这门情愿不当的婚事,而杨罡也不知为何,身上所中的剧毒也慢慢的消失,不过一月便肃清了余毒并向马府求了亲。
只有马盛盛,似乎明白了什么,院中的那棵桃树,自那次凌冬而开之后,再也没有发过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