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楚图南望着自己这一营缓缓退出场地,心中颇为满意。他来宝应不久,但日日督率操练,已颇有成效。
兵操大典共分四项,队形、击刺、骑射、阵法。十六营一一演练,由镇守使率中军诸将定夺胜负。眼下日已转过当头,宝应营四项操演已尽结束,整个兵操大典也近尾声。楚图南自忖自己这一营纵不夺头名,位列三甲当无意外。
再过一阵,十六营一一操演完毕,仍按原先阵型列队。丁旷在高台之上颔了颔首,“子华,你看如何?”公西子华笑了笑,“在将军督率之下,我淮西十六营益发精进,无论武功阵法俱较三年前大有长进。”
丁旷呵呵笑了两声,“凭这十六营,可否纵横两淮?”
公西子华忙笑着迎合道,“莫说是纵横两淮,就是势压江南,傲视天下,也非难事!”
丁旷听得心胸大畅,站起身来,仰天大笑。万余兵士皆望着丁旷,不出一声,只听他得意的笑声在这旷野中回荡。
依往年之例,丁旷与手下众将商议一番后便要宣布此次大较三甲。入围三营将受重赏,这三营在未来三年内行军、操练、出行、辎重等等待遇皆不同,故众营官皆屏气凝神,等着这个结果。
岂料丁旷笑过之后,大声道,“今日之试,诸营弓马娴熟,阵武俱佳。我着实难以决断。现下另加一场比试,以定三甲之属。”
此言一出,众营上下皆纳罕不解。三年之兵操大典乃军中大事,数十年来皆依例而行,从未听有丁旷如此一说。众将士虽心中不解,但军中令行禁止,一切以长官之命是从,故如雷般齐声应了一声。
楚图南心中清楚得很。他知道丁旷要做什么。
只是,事到临头,他才感觉一阵阵寒意从心底里涌上来。征战十几年,心中不曾有过这样的寒意。往日战于沙场,无论于内平叛或是于外征杀,总是明刀明枪。战阵之上,纵有机谋百变,但还是不如这朝局之争险恶。
两淮之局,虽看来是淮西镇与如意侯府之争,是如意侯府内兄弟之争,是侯府与七大帮派之争,但风生于地,而起于青萍之末。凡事有果便有因,有因便有果。这些人,哪个也并非莽撞无谋之人,一个个都是谋定后动。若说有动,便是觑准了时势才敢作为。这时势,便是朝局的大势,天下的大势。
丁旷为人虽粗豪,但并不是不管不顾之人,只不过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到了真正利益关头,再聪明的人也有愚蠢之时。他觊觎如意侯府已非一日,终于等到了如意侯府兄弟阋墙的机会。再加上护天侯在京中势力大张,他才如此不管不顾地要出手了吧。只是,这一局中,棋子太多,诸相纠结。丁旷这块棋虽大,但只怕才做成的是假眼。
那么自己呢?楚图南冷汗又涔涔冒出。
天水之战后,本对这些勾心斗角早就看得透了,但不料自己仍差得太远。那晚东平王的话也并非虚言,派自己来此不会存了害己之心,但是,自己便如怒海之舟,茫茫不见尽头,想退也不可得。自到两淮,已尽心尽力,今日之事,也要放手一搏。但此后呢?无论成败,自己便算是又归于东平王一党了。本来朝中几股势力相斗,自己一意相帮章不凡,才落得章案后身陷囹圄。如今这么一来,自己一出手,岂非是才得逃出生天,又陷入新的纠缠?难道这一生,便要这么在漩涡间挣扎不止么?
他看着高台上的丁旷与身后人众,殊无战前诸般心情,只有一股沉重。他料想,这空野之上,上万人众,除自己外,大约只有寥寥不多人事先知晓丁旷之意,也许只有更少的人能看透背后更深一层的玄机…千万将士,不过是棋子之棋子!
他一看到这千万将士,心下禁不住又悸动起来,心思便又回到当年领兵纵横天下时。一点点豪气,正伴着雄心在心中升腾,驱散那些寒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又想起这句话来。不管怎么样,自己既在这局中,既已是一枚棋子,就要做眼,就要杀棋,就要活棋。既然投入这局,就要做个棋手,既躲不开,自己不能在这乾坤大棋局中叱咤风云么?
其时也许只有一瞬,但楚图南已对时间毫无感觉。他终于听到丁旷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话,“日落之前,拿下楚州如意侯府。以此定三甲!”
日已西斜,一天将尽。
盘面上由四角而至中央,黑白子错落杂陈,无一块“净地”,处处皆是烽烟。黑子在这厢绕住白子,白子却在那边缠上黑子。各处棋势,无一不甚急迫,俱差不得一手。
此时局至中盘,一手若差,满盘俱输。裴百变斜眼看玉、任二人,两个人面色都泛着潮红,四只眼睛只盯住对面墙壁,于身外再无所闻,显是俱陷入局中了。
卜天鹰早吩咐下人端来酒水饭食,但二人谁也不分心去看一眼。再过片刻,楼内灯烛掌起,照得通明。棋局仍不紧不慢一子子进行,只是双方始终缠绕在一起,混沌不明。
在楼上观棋的江淮群雄有的已撑不住,先下楼歇息去了,剩下的俱是懂棋之人,但一个个不住摇头,只叹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繁复难解之局,欲留不知何时终局,欲去却又不舍。
眼见得夜渐深去。任玉二人投子或急或缓,仍是分不出上下。二人弹出瓜子之时,隐隐可闻风声。
一些名宿高手暗道,“不好,这盘棋与众不同,虽说比棋艺,但实则也比内功暗器。此时二人已不似方才举重若轻,浑不着意,出手风声渐长,显是内力已不纯,非格外用力不可。哪一个功力稍差,纵使棋上不落下风,也必败下阵来。”
他们心中做此想,任玉二人身在局中,更是清楚,但形格势禁,已无退路。更何况任平生一心要借这局棋拖住时间,断不能草草了局。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楼上观棋之人散去不少,除七大帮派人众外,只余二三十人。众人忽觉眼前一亮,一缕天光射入,原来玉兔已隐,金乌东升,又是一天了。
这一局棋已近一天一夜,还未见分晓。玉流川身在局中,反不知外面时辰,他一手棋苦思了半晌,忽见天光一亮,似照在心上,当下灵光一闪,一子投去。这一子打在墙壁上,居然铮地一下发出金铁之声,嵌入足有三分。
众人与任平生心头一震。这一子投下,动出了一队残子,如同在黑空中斜杀出一彪军马,异军突起。这一队子,在开局之初“一子解双征”之陷阱中本已几成死子,但此时周围黑子之气甚紧。白子强行动出,黑子竟无法紧气杀之,只能与其一同向外一边出头长气,一边对杀。
任平生长吸了一口气,居然哈哈笑出声来,“好棋,好棋!痛快,痛快!”
众人不解其意,细看一下,见盘上黑白双方共有九块棋,无一块棋是两眼活棋。尤其是黑棋一条大龙自角至腹,绵延半张棋盘,却只有一只眼。古谱中有“九龙共舞”之局,也是九块棋无一活棋而全盘对杀,但那毕竟是排局,有人故意制之。这一局却是二人一手手下出来的,堪称万古名局了。
古人云:争棋无名局。但这一局争得至为厉害,却下出这么一局亘古未有的好棋。
这一来局势更明朗了,黑白双方都已无退路,只能杀对方以求生。局势虽复杂到了极处,但也简单到了极处,无论哪方,只须有一块棋被杀,全盘皆崩,胜负立现。
任平生眼望天光射入楼中,遥想楚州。这一日一夜间,那边也许已经杀得翻天覆地了,也许已经尽退内外之敌,也许犹在苦战?不管怎样,这一局已到了生死关头。
他沉思良久,目光回到棋局上,长叹一声,“难道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么?”
玉流川摇头道,“大势如此,还能若何?难道你有两全之策么?”
众人听他二人口气,竟是惺惺相惜,杀气顿减。
任平生摇头不语,又投下一子。再下一阵,二人头上汗出如浆,俱有氤氲之意,显是心力已到极致。盘上招法精彩纷呈,既有扑杀倒脱靴,亦有弃子大转换,眼见得几块棋之气都越来越紧。
卜天鹰等人不通弈理,见任玉二人虽在下棋,便如在比拼内力一般不二。他回首去问裴百变,“裴堂主,你说这棋谁好些?大公子能赢么?”
裴百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不言语,忽地一口血咳出来。他观棋一日,也在随着二人棋势拼命思索,虽不在局内,所耗元神也相差不多,终于引动心血,支撑不住。(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