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审判
文/王盛隆
柏油路像是紧贴在地上的波浪，秋天的麦田总是让人流连忘返，我独自驾车走在这条起伏不平的公路上，像是一条在金色海洋中的船一样，我享受着这里的一切，无论是麦田还是公路还是迎面出来的风，都让我忍不住高喊几声，我就这样开着车，偶尔停一下，穿过了清晨，走过了下午，直到看到黄昏从最西面冒出头来，我才发觉我应该找一家旅店。
可这方圆几里地，哪里有旅店，看来今晚只能睡在车里了，我驾车又往前走了段路，却看到前方的地平线上浮出了一个尖顶，我断定那是一座房子于是加速，渐渐的整个房子全从地平线那头浮了出来。那是一座全白色的欧式建筑带有哥特式风格，虽然看起来不像旅店但是我还是决定前去看看，也许会有运气好可以过一夜。
不一会我就到了这座房子眼前，我走到门口按下了门铃，门铃响了两声门却自动开了，我有点害怕，但还是壮了壮胆子推门进去，刚一走进去门又自动关上了。
“有人吗？”我喊了句。
和房子白色的外表不同，它内部的装潢全是黑色的，没有窗户，屋里很暗，只有挂在墙壁的烛台上的蜡烛在无力的亮着，除了能让人看出墙壁是血红色的来以外，根本照不清其他别的什么东西。整个屋子给人一种压抑感，喘不过气来。
我走了两步，地板也随着我的脚步吱吱嘎嘎的叫了两声，看来是有年岁的地板了，地板响过后整个房子又陷入了可怕的安静中。我有点慌，转身想跑，却发现门把手无论怎么用力都打不开！
“回来。”一阵苍老的声音从我身后传到了我耳朵里。
我浑身汗毛竖立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你跟我来。”那个声音又来了。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驼背老太太，手拿着一个蜡台，蜡台上还有一根燃了半截的蜡烛，眼看就要灭了的火苗将她脸上的皱纹映的格外沧桑，我敢打赌她那满脸的皱纹底下肯定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许她是个杀人魔，也许她根本不是人。
她转过身去，事到如今也只能跟她去了，我攥紧拳头谨慎的挪着脚，跟着她上了一个楼梯。楼梯的阶梯和扶手也是木头的，和地板一样在上面走着一走一叫，扶手摸起来也是饱经风霜的样子，看起来这个房子少说得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
我很紧张，也许她会突然转身把我推下楼梯，摔死在这里。也许楼梯上会突然出现一个大洞，我掉下去，洞里全是人骨。也许她会转身看着我然后面部渐渐撕裂，露出一张扭曲的脸。
我跟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楼梯的尽头，她停下来，周围的环境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突然有两排灯光全部亮起，这猛然而来的强光刺进我的眼里，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并抬起一只手挡住了双眼，等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后我慢慢的睁开眼放下手，周围的黑暗全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明，这一层的墙壁和地板全是白色的，似乎带有反光的效果，不打开灯伸手不见五指，打开灯竟然比白天还亮。这一层很大，大到已经估算不出它有多大，周围特别空旷，什么家具也没有。
“主人，人带到了。”那个老太太不知道跟谁说了句就转身快速离去，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不见了。
“欢迎！”我还在回头找那个老太太，又一个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这个声音听起来却特别的年轻，充满朝气，我回头找着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这时房间中间的地板上有一块圆形的区域转了起来，沉到了地下，不一会又升了上来，有一个人站在上面。原来是个升降机，我敢打赌这不是什么演唱会的现场。
那个人西装革履，一头黑发，不大的眼睛里却往外散发着一种让人不安的寒光，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从升降机上走下来，走路的姿势干净利索，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的脚步声在整个房间里回响。
“欢迎来到，正义审判馆。”他走到我眼前停下来，对我张开手臂。
“正义审判馆？”
“对，正义审判馆。我是这里的馆长，叫宽义，宽容的宽，正义的义。不知道你是否也曾义愤填膺过，为了一个人做的一件事，比如说女人为了泄愤而虐待无辜的猫咪，比如说公交司机拒载无辜老人导致人被车拖倒碾成重伤，再比如说造谣者害无辜母亲被车撞死等等等等，”他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向我解释，突然他把声调升高，高声喊到，“当法律无法惩罚他们，道德又不能让他们感到羞耻！你是不是感觉你的精神受到了污染？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那你就需要来这里！只要你动动你的手机，发个帖子，点击率、跟帖量和支持率达到一定程度，你就可以对那个让你义愤填膺的人做任何事，而且不会接受法律的制裁！没错！不会接受法律的制裁！我保证！在这里就是天堂！你就是正义的审判者！”
“这听起来有点诱人。”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不相信的。
他好像看出来了我的心思，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了一个遥控器，轻轻一按，白色房间的三面墙壁上就多出了三个监控画面，看起来三个画面拍的都是仓库，仓库的环境很暗但光线足以让我看清内部的环境，空荡荡的仓库里只有一把椅子。
宽义拍拍手，其中一个监控画面内出现了两个大汉，他们把一个绑成粽子的女人摁到了椅子上。
“你要干什么？”我害怕的问了句。
宽义却从西装的内口袋中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我接过照片，看到照片中一个女人一只手正掐着一只白色猫咪的脖子另一只手插在口袋中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可以清晰的看到猫的眼珠已经被人为挖去了，血流的满脸都是，面部的白毛已经全部被染成了红色了，猫的背上还插着两支箭，看来是被弓箭射伤了。
“这是一只母猫，也许它还有一窝可爱的孩子，这个女人就这样毁了它们一家了。试想一下，小猫咪在窝里等着它们的妈妈回家，可是它们的妈妈却被人害成了这样……可惜的是它不会说话，如果它会说话，它一定会说，‘求求你放了我！我家里还有我的孩子！’可是不能，它不能说话！你看看那只可怜的猫吧！它的脸，它的身子，那是对人类无声的控诉！来，不要紧张，不要怕，你不必负法律的责任，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让这个女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说的对！这种人就该被惩罚！我被他的正义感感染了，选择了相信他，把疑虑和恐惧抛到了一边，毅然决然的充当起了正义的审判者，发出了帖子：
“这个虐猫女现在在我手上，大家说怎么办？！”外加了我翻拍的手中的照片。
只过了一会，就有很多人跟帖：
“算了吧，就是一只猫嘛！谁以前没有杀死过个虫子？”
“楼上圣母婊啊！猫和虫子能一样吗？他这么对猫，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这样对待人！”
“得给她点教训！”
宽义接过我的手机，“哦？看来意见有点不一样，你说你想怎么办？怎么处理她？”他把手机递给我。
“在她手上划几道口子。让她长长记性吧。”我模仿者法官判决犯人的语气说了句。
“在她手上划几道口子！”宽义重复到。
两个彪形大汉掏出小刀，分别在她两只手背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顺着手指流下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虐猫女不断痛苦的摇着头，她在呼喊着，但是我听不见，隔着监控画面，我的内心竟然浮出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快感。
宽义拍拍手，邀请我去看第二个画面。这次两个大汉把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按到了椅子上。
“来，“请允许我来介绍，这个人是一个公交车司机。”
画面内的公交车司机的脸上有明显的伤痕，看来被殴打的次数不少，他有气无力的瘫在椅子上。
“你听完了我的这个故事，我相信你一定也会处罚这个男人的。”他拽了一下衣服开始讲起了第一个故事：
某天，下了一天的雨，临近黄昏时天终于放晴，而一天未见的太阳也变成了血红色，快要落到天那边了。路上还有积水，有的地方还很滑，街上的行人终于不再像早晨那样匆忙，反而菜市场变得热闹了起来。在离着菜市场不远的公交车站上，宋文华一手提着刚买回来的菜一手提着伞，在候车亭等22路公交车。一想到今天晚上出差三年没回家的儿子要回来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悦。
过了一会，22路车缓缓驶进车站，但是司机驶过了宋文华站的位置停在了候车亭外，门开了，一群人像马蜂一样挤到了车门口，腿脚不方便的宋文华慢步走到了上车人群的后面排队，然而司机看到挤在门口的人都上车了却没有等他，果断按下了关门键，宋文华一看车要走，赶忙伸出手中的雨伞拦车，企图让司机停车，谁知道车门正好挤住了他手中的雨伞，车发动了，宋文华被拖了两步滑倒了，正好倒在了车底下，他的头撞在了路牙子上，而公交车的后车轮碾过了他的双腿。
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的宋文华被诊断为轻微脑震荡，双腿骨折，只能住院治疗。交警判定这场事故为双方同等责任，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宋文华家属和社会上的人都不服交警的判定。
事发后司机被开除，公交公司也多次派人道歉慰问，但是依然不能平息民愤，网民纷纷嚷着要人肉司机。但后来时间一久大家就把这件事忘了，人肉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宽义手舞足蹈加义愤填膺的讲完了这个故事，又说：“我想你肯定也愤愤不平吧！司机等一下不行吗？就是因为他没等！你想一下，如果被车轮碾过的是你的爸爸，你会怎么做？仅仅是要公司道歉和慰问那么简单吗？你再想一下，你的父亲手中紧紧的握着给你买的菜，想着晚上要做什么好吃的给你，你们一家人本可以在餐桌上美美的吃上一顿，你可以告诉你的父亲你最近发生的事，你可以和你的父亲谈一下未来，也可以擦去他脸上因为看到你高兴而流下的泪水。可是就是因为这样一个司机！你的父亲被碾在了车轮底下，他倒下的那一刻还紧紧的抓着给你买的菜！你心疼吗？”
宽义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我也跟着义愤填膺起来，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的！我现在别的不想，只想处罚这个没良心的人！我是正义的审判者，在这里法律也不会惩罚我！于是愤怒的掏出了手机。在贴吧上发了帖：
“宋文华事件的肇事司机在我手上，大家想要怎么处置。”
没过几分钟便有千余量点击率，近百条跟帖，原来网络并没有把这件事遗忘，人们的评论几乎是一边倒的支持宋文华：
“那还用问！也让他被车碾！”
“让他被车碾死！”
“同意楼上！碾死！”
“当时他是不是不长眼，没看到宋文华要上车吧！那就把眼挖了吧！”
“兄弟，除掉他你是为了社会做了一大贡献！”
“孟子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难道司机家里就没有老人？当他把门关死的时候也是把良心关死了。这种人就是社会败类。除掉吧！”
我把手机交给了宽义。
“OK！点击率、跟帖量和支持率都达到要求了，大家普遍要让他也被碾。那么你怎么想？”
“让他也尝一下被碾的感觉吧！”我咬牙切齿地说。
于是他就对着监控画面高声喊道，“让他也尝一下被车轮碾过的感觉吧！”
两个男人把司机拖到了地上，一个按住他的头，一个把他的脚绑在地上的铁环上，画面中，黑暗的仓库里突然亮起了两个车灯，司机拼命的挣扎，但是无济于事，一辆小型货车缓缓的开过来，一边车轮碾过了司机的双腿，司机在叫喊，他的表情特别痛苦，虽然我听不到声，但是我隔着监控画面都能感觉到那种疼痛，他猛地挺了一下身子就昏了过去。
我笑了，“他的痛苦全是罪有应得。”我的内心这样想着。
宽义拍着手，邀请我到了第三个画面前。这次还是一个被绑成麻花的男人被拖到了椅子上。
“你肯定忍受不了造谣者，”宽义说，“让我来为你讲下一个故事吧。”
深夜的城市终于没有了喧嚣与浮躁，执着于夜生活和晚睡的人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原本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只剩下了几辆车还在跑着。看起来安静的城市却被一声急促的刹车声打破了。一个行人被车撞倒，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经过半个小时的抢救医生还是没能从死神手中把这条生命夺过来。
经过交警调查，事故原因是因为行人横穿马路，司机超速行驶。这原本是一起严重又普通的交通事故，可是却因为一条微博而变得不普通了：
“根据知情人士爆料，死者名为华晓明，是第五高级中学高三五班李某的母亲，在当天晚上刷网页的时候发现一条新闻，新闻内容是第五高级中学食堂因使用变质食材导致数百名学生食物中毒，已经有五人送往医院。华晓明担心儿子也在其中就跑出家门奔去医院，这才有了后来的悲剧，但是事后第五高级中学出面澄清这是谣言，当天第五高级中学根本没有学生食物中毒。”
一时间网上炸开了锅，网友纷纷要求惩罚造谣者，因为如果没有造谣者就不会有这个悲剧，一个家庭就不会这样破碎。有的媒体竟然挤到了华晓明家门口，堵住李某，问他最想怎么处置造谣者，这给李某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不能承受丧母之痛的他在一天夜里跳楼自杀了。李某父亲看到妻儿纷纷离去也忍受不住打击，点燃了煤气罐被炸成重伤后活活烧死。
这一家三口的离世让全网都沸腾了，网上甚至出现了一个应该怎样处置造谣者的投票活动，其中支持判处死刑的人占了绝大部分。在巨大的社会压力下警方终于介入调查，抓捕了造谣者，不过造谣者没有判死刑，而是只判了拘役。网友又一边倒的说造谣成本太低，这场风波持续了一个多月后就渐渐的被每天更新的网络消息给覆盖了，埋在了网络的记忆中。
听完故事的我气的发抖，而这个把我气的发抖的人正在我眼前，我完全可以以正义审判者的名义对他做任何事。
“我知道你非常想教训他，但是发帖的流程还要走的。”宽义对我说。
我出汗了，现在的我说不上来是疯狂还是激动，反正我只想匡扶正义，于是我双手颤抖着发出了帖子：
“华晓明事件的造谣者在我这，支持我弄死他的请跟帖留言。”
网上又沸腾了，这件埋藏在网络深处的事再一次被我用一篇帖子挖掘了出来，和之前的投票一样，所有人都支持判处造谣者死刑，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个人在我的帖子下跟帖，劝大家冷静，客观的看问题。但是很快就被无情谩骂淹没了，网民骂他，说他是造谣者的狗。
“此刻所有人都是正义审判者！弄死他！”我愤怒的指着造谣者对宽义说。
宽义笑了，监控画面内的造谣者早就已经被人一刀封喉了。我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坐到地上，我感觉我现在很疯狂，但是很痛快。
“很好，你让所有罪人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么你哪？”
“什么？我？你之前说过我做的一切不会受到法律惩罚的！”我吓坏了，惊恐的问。
“对，我不是说法律对你的惩罚，是道德对你的惩罚。”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我是正义审判者怎么可能会受到惩罚！”
“不如你听我解释一下这三个人的事吧。”
“什么？”
宽义平静的说出了这段话： “首先是虐猫女，人们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都下意识的以为是她在虐猫，但是大部分都不知道，那是那个女人在救那只猫，你被照片骗了。其次是司机，司机拒载宋文华是不对，但是宋文华该用伞拦车吗？最后是造谣者，是他造谣在先不假，可是这是华晓明被车撞死的直接原因吗？”他冷静的对我说完了这些话。
我一个人思考着，“不……不……不……这都不是真的！怎么会是这样？我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宽义整理一下衣服，瞪着我的眼，对我冷冷一笑，说：“我，才是正义审判者。”说完如释重负似的松了一口气，走到了屋子中间，跳起了轻松又诡异的舞蹈，一边跳一边笑。
我彻底崩溃了，冲出了这一层房间，连滚带爬的下了楼梯，跑到了一层的门前，不断的拍着门，但是门怎么就是不开。我的脑子里全是虐猫女、司机和造谣者的样子，他们一个伤，一个残，一个死，都是我干的。他们痛苦的叫喊我好像都能听到了，混着宽义可怕的笑声，我在一层房间不断地拍打，直到双手都被划破，墙上门上都粘满了我的血。
“放我出去！我要出去！”不管我怎么叫都盖不过他们的呼喊和宽义的笑，我被困在了正义审判馆里了。
而此时正义审判馆外的天空已经黑透了，原本白色的建筑就这样被黑暗吞噬，下一个被困在这里的人又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