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幸运,我与一位相差八十岁的老人在世间能有十二年交叉的时光,而这十二年的朝夕相处,也是我幸福童年的重要构成元素。
姥姥家的大阳台,一把红褐色的椅子,那位老人坐在那里晒太阳、打盹儿、等我放学。如今,放椅子的地方空空如也,她离开我们已有十八载。
我相信,每一个被老人带大的孩子,记忆中总会有那位老人的影子。或朦胧或清晰,但总是会有这样一个影子。他可能早已离去,但是他又与你的人生一直密不可分。就像我的姥姥,即使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只要说起她的奶奶,总会有讲不完的故事。
我和表弟在姥姥家长大。刚退休的姥姥同时照看两个孩子不免有些慌乱,那位老人就成为姥姥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我们最贴心的“老玩伴”。
幼时的记忆容易变得模糊,如果有时你想起了某个场景,你自己可能都会傻傻的分不清这到底真的是脑海中的记忆还是你根据长辈们的描述所想象的画面。我偶尔也会陷入这样的疑惑中。
但是,有两个场景,我坚信那一定是我脑海中真实的记忆,并非自己的幻想。
卧室里,刚刚睡醒的我坐在小床上,等着那位老人来抱我;客厅里,我和那位老人坐在小板凳上,离着一小段距离,来来回回推着一辆小玩具车。现在想想,在玩具车这一来一回之间,承载的是她对我满满的爱。
我用人生初始的十二年陪伴着她,她用人生最后的十二年来疼爱我。很可惜的是,我们在这世间也只有这十二年的缘分。
02
一脸慈祥,笑起来时眼里藏的是满满爱意,温暖如春风。皱纹已爬满她的脸,在告示着我们这位老人也是历经沧桑,尝尽酸甜苦辣。
她是我的太姥,我姥爷的妈妈,妈妈的奶奶。
我经常有机会听太姥讲讲过去的事情。可终究我那时候还小,太姥所讲的被我拆分得七零八碎。长大后,根据回忆和长辈们的讲述,我才能将这散落的片段拼凑了起来。
太姥出生在清朝光绪年间,一生经历了清朝、中华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时期。与那个时代大多数农村女孩一样,她被裹了小脚,没有上过学,还去地主家做过工,年纪轻轻的就嫁了人。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太姥爷,比太姥小两岁。
太姥爷是个读书人,后投身于革命。曾是工农红军,有三年未曾回过家,杳无音信。太姥一人带着孩子在婆家,照顾着一大家子的生活起居。但丈夫不在家就等于是没有靠山,在那个人多口杂的家里,太姥被人欺负是难以避免的。
“你太姥这辈子没和别人红过脸,家里人多是非多,但她从不计较”。这是姥爷后来告诉我的。
太姥爷回到家乡后,新的任务是与地下党有关的工作,仍是经常不在家,偶尔回家一次,也是神秘且匆忙。
“你太姥爷和俺之间有暗号,俺一听见暗号,就赶紧去给他开门。他住上一宿,天不亮就又离开家了。”
“为什么天不亮就走?”上小学的我,根本无法理解。
“家里和村里人多,怕被别人看到。”
无论是太姥爷生死未卜的那三年,还是太姥爷做地下工作的那些年,我想由于革命的特殊性,太姥可能完全不知道太姥爷到底在做什么事情。但是出于对丈夫的完全信任和尊重,她一直全力以赴地支持着丈夫的工作,让他无任何后顾之忧。
历史,对于我们这些后代倾听者来说,就是一段故事;对于太姥太姥爷他们这些亲历者,却是切身的难忘和感伤吧。
03
太姥生了十一个孩子,可是最终长大成人的,只有一儿两女,就是我的姥爷和两个姑姥姥。
对于出生在三四十年代的人,除了豪门望族之家,男孩子能上大学已属不易,女孩子能上大学就更是天方夜谭了。可是,太姥的这一儿两女都做到了。一方面得益于太姥爷思想的开明,他主张男女平等;另一方面更是得益于太姥的煞费苦心。
在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由于太姥爷长期不在家,家里其他人都公开反对姑姥姥上学,经常用“你难道还想养出个女状元不成”这样的话来嘲讽太姥。但太姥从来没有退缩,更不把这样的压力传递给女儿,她坚持认为女儿不能像自己一样当个睁眼瞎。
也是迫于生活的无奈,加之女孩子本就不受重视,家里人只让太姥给女儿往学堂带上一点点饭菜。为了让女儿可以多吃一些好有精力读书,太姥就带着女儿去找自己的弟弟,从弟弟家给女儿多带点饭菜去学校。
功夫不负有心人。姥爷和两个姑姥姥最终成才立业,在大城市有了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太姥在晚年得以安享天伦之乐,完全是由她在前半生用坚强与乐观一点点编制起来的福分积攒而成的。
离她而去的八个孩子中,大女儿和小女儿恐怕是她内心中一生难以抚平的伤痕。
“老大十五岁时,身体不好了。那时,已经都说好婆家了,嫁衣都做好了。有一天,她和俺说,娘,把那套做好的衣服给俺拿来,让俺瞧瞧吧。”太姥回忆起她大女儿临去世的情景时,那脸上跳动的皱纹似乎在告诉我她失去女儿时的锥心之痛。
“老小长得很漂亮,是抽羊角风死的。她在姥姥家犯的病,可村里的风俗,孩子是不能死在姥姥家的。大家就赶紧把孩子抬回了奶奶家。” 后来是怎么样个情景,我没有听太姥讲过了。我想她可能已任由时间将这段痛苦的记忆抹去了,也可能深埋在心中再也不想去触碰了。
后来听姑姥姥说,老小去世后,只要下雨,太姥就拿着伞跑出去,给老小的坟遮着,还会对着坟头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每当想象着这个情景,就会觉得很心痛。我想,经历过多次丧子之痛的太姥,内心那堵已是千疮百孔的墙,终究轰然坍塌了。
在县中学工作的太姥爷得知这个情况后,决定把太姥接到县城。在当今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在那时可谓是乡间奇谈:不就是没个孩子吗?就能被接到县城?她也不在家照顾婆婆了吗......村里顿时风言风语。
可是太姥爷力排众议,坚持把太姥接到他的身边。虽然两人只是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但是换了新的环境,有了爱人的陪伴,太姥的精神果然好转。
我从来没有听太姥给我讲过她和太姥爷之间的感情故事,但仅凭这件事情,我就可以断定,太姥爷这个正直不阿的七尺男儿,用他独有的柔情捍卫着他自己女人的幸福。与太姥一直默默支持太姥爷的工作一样,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但是却用一生一世来守护彼此。
我们不能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待老辈们的感情,他们往往没有花前月下的客观条件,他们的爱很简单但又很长久,存在于悠悠岁月中的一饭一菜里,一仰一卧间,一牵一执处。
04
生命的轮回,亲情的传承,往往是妙不可言的。
去年,表姐的儿子出世,这个小外甥和太姥的农历生日竟是同一天。
前几天是太姥110岁诞辰的日子,也是小外甥人生中的第一个生日。全家人为此聚在一起。姥姥姥爷提起太姥,正所谓只觉恩情重,老泪忽潸然。
姥爷说,太姥做人的准则就是善良,善待每一个人,更不能看不起穷人。在旧社会,虽说太姥自家也算不上富裕,但如果有人上门讨口饭吃讨口水喝,她都会从自己碗里省下几口来接济他们。最难得的是,如果水凉了,她总要将水热一热再递给他们,让饥寒交迫的人可以喝上一口热水。她没有上过学,却比很多文化高的人更懂得如何待人处事。
姥姥说,太姥对这个家的贡献最大,良好的家风也是从太姥那里传承下来的。全家人因姥爷工作调动而搬到北京后,老少三代住在一起。虽是隔辈亲,但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太姥从来不干涉。后来,姥姥去了干校,一走就是三年。在这三年期间,姥爷又总是出差,经常是太姥一个人在家照顾四个孩子,还要伺候着已经瘫痪在床的太姥爷,但她毫无怨言。
从旧时代熬过来的女人,身上总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头。她不愿屈服于现实,不轻易向困难低头。
“再后来的事情,第四代的小辈儿们也都知道了。孩子们都喜欢和太姥在一起。”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啊,后来的事情,我们这代人也都记得了。
我记得,只要我写作业,太姥就不再看电视,而是来到书房陪着我。虽然不识字,但是她也看书看报。她最爱看的,是一本被她翻过几百遍的红楼梦小儿书。
我记得,我每每取得好成绩,哪怕只是很小的进步,她都夸奖我,眼里满是赞许。在她的教育观中,对待孩子没有惩罚和打骂,只有肯定和鼓励。
我记得,每当我放学回家,她都会笑呵呵地从屋内走出来迎我,和我说“俺刚刚在阳台上坐着的时候,看到学生们都放学了,就知道你要到家了。”
我都记得。只是我也知道,在我的至亲之中,她是最盼望看我长大的人,也是唯一来不及等我长大的人。
05
我与太姥一起生活的那十二年,是她安享儿孙满堂的惬意时光。全家人视她如宝,每逢过节,更是有各地亲戚来探望她,亲切地拉着她的手或是大娘或是婶子的喊着。我想,这是她一生心胸豁达,宽以待人所结下的善果吧。
太姥在不到九十二岁时抱上了重孙子,真正实现了四世同堂。有时哭闹不止的小表弟,一到她的怀里就会安静下来。她告诉我们,按照老家的习俗,小孩子喜欢的老人都可以长寿。
的确,耄耋之年的太姥眼不花,耳不聋,甚至走路都可以不用拐杖。这让我们有时都忽略了她的岁数,以为她还可以陪伴我们很多年。
然而突然有那么一天,太姥开始犯糊涂了。她经常会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里面有我们不熟悉的地名和人名。偶尔,姥爷和两个姑姥姥可以辨别出太姥所说的地名是太姥的娘家和太姥的姥姥家的村名。那一年,太姥的身体每况愈下,全家人都陷入了焦虑中。
我十二岁那年的国庆假期,恰逢建国五十周年大庆。外面喜气洋洋,但我家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中。太姥快不行了。
十月三日,太姥再次昏迷,全家人都被叫来守在她的身边。 十二岁的我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来到她的身边,就放声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太姥醒了,家人轮番呼唤着她,问她还认得自己吗......只是,太姥无动于衷。
姥姥让我去试试。我俯下身,哽咽喊道:“太姥,太姥,你还知道我是谁吗?”奇迹发生了。太姥无力地望着我,喘着粗气,竟然叫出了我的小名。
这是她留在世间上的最后一句话。
二十八天后,全家人凝聚起来的爱还是没能战胜死神,太姥平静地走了。
后来,每年的十一假期,无论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总会想起太姥留给我的这最后一声呼唤。
这声呼唤,是一种让人痛彻心扉的珍贵。
06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死亡。
太姥走的当天下午,表弟要回寄宿学校上学,我们表姐弟三人被叫到太姥的屋里。长辈们对表弟说:“和太姥告个别吧,以后你就见不到她了。”
十岁的表弟低下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不停地掉眼泪,又赶紧拭去。屋子里寂静得可怕。
这时,我望向床上的太姥。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声息。我突然想起原来的寒暑假,午饭后我和表弟喜欢一起扶着太姥回屋里坐下。太姥总问我们:“今天是周几了?”我和表弟哈哈大笑:“太姥,你今天都问三遍了!”太姥每次都笑笑,说:“可甭儿?”(普通话的意思是:可不是吗)
这段再日常不过的记忆片段触动了我的神经,死亡的残酷性让我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在这气息的一呼一止间,她与你就是阴阳两界,再不会有任何交叉的时光和共同的记忆了。她留给你的,只有回忆。
第二天,我和家人送了太姥最后一程。告别仪式后,太姥就要被推走了。全家人挤上前,撕心裂肺地哭着,不愿让太姥离开。
没有人顾得上我这个最小的送葬者,我被挤到了最后。我痛哭,大声呼喊着太姥、太姥。可是,这次不会再有奇迹发生了。
太姥终究被推进去了,化为一缕青烟。我的童年,也就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07
昨天,无意间翻出了早几年由老录像带转录的光盘。
将光盘插入电脑中,屏幕上出现的竟是太姥的身影,原来这是全家人为她庆贺九十大寿的录像。录像里的太姥神采奕奕,堆满皱纹的脸上是那最熟悉不过的慈祥的微笑。还是上小学的我们表姐弟三人为她演节目为她献花,她搂住我们亲了又亲。
当天晚上,上小学三年级的我扮成记者“采访”太姥。我这个冒牌记者提的都是些幼稚可笑的问题,但九十岁的太姥全程认真的配合着我,回答着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当我请太姥为我们唱歌时,她高兴地唱了一首东方红、一首小燕子和一首她老家的民歌。
不禁感慨,原来她对我们的爱,比我记忆中的爱,还要温暖,还要深刻。
太姥在她八十多岁的时候,我姥姥的姑姑教她念了一段《圣经》里的话。这是她认识的第一篇字,学会后常常念给我们听: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我不知道太姥是否可以完全理解她所念的内容,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她这一生就是诠释了这段话真正的含义,又将这爱人的能力传承给了我们,让我们也懂得如何去爱。
爱,不会因为死亡而消逝。我们对她的爱永不褪色,她对我们的爱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