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嗜酒,一日三餐离开不得。
自我记事起,外公每日晨起三件事:拍筋,泡茶,开喉。
开喉不用茶,用酒。这晨起的酒不多,就一口。开小盅,白瓷的,浅浅一杯即可。酒入喉,不咽,含之品之,谓之开喉。
春至,花开。村子里开始翻涌着丰润的气息。含着酒,扛着锄头,别好柴刀,外公就下地忙活一阵。等到外婆将早点准备妥当,派遣我去村口喊人时,他才慢悠悠地荷着一肩春光回来。微雨的时候,花白的发丝上还会沾染些许的油菜花,明亮的黄,清晰可见的春天。
春日,可忙碌,可悠闲。饭毕,推车,出门,外公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前面斜签着坐着的必须是我。春风拂面,春雨微润,鸟鸣吱啾,外公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我嚼着地瓜干,一路向繁花深处骑去,去那儿沽酒喝。
沽酒的村子在山的另一边,小径曲折,重峦叠嶂之间多花树。放眼望去,或浓或淡,或深或浅,或密或疏,无一处不令人心旷神怡。那密密匝匝地团簇着绽放的热闹,那稀疏地淡淡地旁逸着的别致。美得各有风姿,绰约不一。
村子不大,但却热闹。有张家的裁缝铺子,张老板那祖传的好手艺吸引了不少前来定制春衣小姑娘们;有老陈家的理发店,老陈那一把刮胡刀使得出神入化;有汪大娘的馄饨店,不大的店面里总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远远的,村口老余家的酒香味,夹杂在春风春草的清新当中的浓郁里还弥散了桃花的馥郁和李花的香甜。
沽一吊酒,点一碟兰花豆,围三五老友,天高地阔地聊,外公这一聊常常就是一晌午。不过也有来得急走得急的时候,单点一吊酒,喝完,一抹嘴巴,喊一声“挂账”就匆匆骑车返程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但就算再忙,外公这一二十年来几乎每日到点就要上老余家的酒肆走一趟,露个脸,点个卯。不然这一日的行程就不算完整,夜里睡觉都不安生,翻来覆去,心事重重。
不过大多数时间,外公都会和几位酒友在老余家的酒肆里,斜倚着暗红玻璃柜台悠悠地站着,一吊酒,一碟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半晌。兴致来了,酒友几个还会行个酒令划个拳,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倒也十分有看头。赢了,就请酒喝,一人加一吊;输了,也不懊恼,得了酒反倒开心。心情极好的时候,这几个大爷大叔还会另掏腰包,让我拿着空碟子去隔壁馄饨铺子里买几片茶叶香干,再刷上厚重的辣椒酱带回来下酒。我最喜欢干这个差事,路程不远,活又轻松,关键是这满满一碟的香干里也有我的一份。这香干可比那兰花豆好吃多了!兰花豆常吃,而这茶叶香干不常吃。且馄饨铺子的香干和别处的香干不一样,是汪大娘她自己的做法。她家的香干块头小,却更紧实,咬起来还弹牙,嚼劲十足。压制好的香干放进茶叶锅里久煮不烂,每一个沸腾而起的水泡里都包裹了浓郁的茶叶的清香和香料的氤氲,闻之即醉。再刷上点辣椒酱就酒,必是神仙也馋嘴。
我喜欢陪外公在村口的酒肆里坐着,他喝他的酒,我看我的景,不用做些别的。这人来人往的路口,藏了太多的风尘和故事,只一眼便是沉沦。繁花明灭又重叠,家长里短,村里村外,消息灵通,故事纷繁,就像得了一免费的说书先生,我在老余家的酒肆里听饱了童年。一如外公他一生中最悠闲的时光都浸润在了村口的春风里和着酒香,我的童年里也浸润着酒气和着花香。
这春分刚过,春光正好,周末不如再载外公去那繁花深处沽一吊酒,润润心吧。左把花枝右把杯,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