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在我八十一岁的爷爷去世后又苟活了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里,无论儿孙怎样绕膝也难逗她一乐。她整天沉浸在对她丈夫的回忆里,常常自说自话。这种回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变成了哭泣。
我奶奶在七八岁的时候遭遇一场浩劫。他们村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响马贼。有一天,刚换了一把新枪,他拿着这把枪来到村外,见鸡杀鸡,见狗杀狗,目的是给他这把枪开开荤。野地里有两个小姑娘在挖野菜。他举起罪恶的枪朝两个小姑娘开去,这两个孩子应声倒下,其中一个脑浆迸裂,当场死亡,另一个头歪在一边,满脸是血,不知死活。当家人来收尸的时候,意外的发现那个满脸是血的小女孩竟然还有一口气,还没有死。她被家人抱回家去,任凭她头歪向一边。等郎中赶过来准备给取子弹的时候,意外的发现子弹就在伤口的边上,已经自己掉下来了。这个大难不死的小女孩儿,在16岁的时候嫁给了我15岁的爷爷。他们村人都在传颂着这个小女孩儿将来一定会多子多福的故事。
我奶奶除了小时候 遭受的那场劫难,一辈子身体硬朗,基本没找医生什么麻烦。她是典型的小脚老太太,面容清秀,爱说爱笑,又极其聪明,经常给我爷爷出主意。我爷爷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但是他就是不爱动脑子,凡事都要讨奶奶的示下。他特别爱喝酒,简直视酒如命。只要我奶奶给他烫一壶小酒,他立刻就有撑天的干劲。我爷爷从12岁开始就出去跑生意。我爷爷喝酒的时候 就会炫耀他当年的荣耀。据他说,有一次贩卖一车皮的小猪,半道上跑掉了几只小猪,他们几个人就满车道的追小猪。那次他们赔钱了,但是也长了记性 ,从此改行做布匹生意。这个我是知道的,我爷爷在七十二岁的高龄还忍不住批了几捆布做起了个体户,他的确是做了一辈子的布匹生意,直到去世。我爷爷讲故事的时候,我奶奶就坐在旁边,像欣赏偶像一样,一直笑一直笑。我奶奶把好吃的好喝的都塞给我爷爷,我爷爷却乘着酒兴嘲笑我奶奶是王宝钏的苦命。我奶奶还是一直笑一直笑。这是我经常看到的情景。我后来给它用了一个词:打情骂俏。
他们结婚的时候还是两个懵懂的少年。他们相濡以沫在一起,共同拉扯五个儿女在最艰难的岁月里长大成人,又各自成家立业。这该是他们历经了几世的修行才换来这一生的相守啊!当他们的孙子孙女都一个一个的考上了大学,成了才。我爷爷就更加相信这是托了奶奶的福。他逢人就夸他的老伴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爷爷还会当着别人的面让我奶奶将头上的大坑给别人看,我爷爷会说:“这坑里装的全是福气呀。”
我爷爷在临终前跟奶奶说了一夜的话。爷爷说的话被奶奶传颂了13年。自爷爷入土下地,我奶奶就开始逢人便讲,自说自话 ,后来就变成了哭泣。我爷爷说:“你是有福气的人,你能长命百岁 ,儿子,孙子都会孝顺你的。没有我,你也不要发愁。”我奶奶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跟儿子讲,跟媳妇讲,跟闺女讲。有一次我带着孩子去看望她,她又哭着对我讲。其实我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了。
我奶奶靠着对我爷爷的回忆取暖, 努力的生活,88岁的时候还坚持自己做饭,不想给儿子添麻烦,快到90岁的时候,硬被我父亲接到跟前照顾 。可是她总是不开心,他念叨爷爷就更频繁了,频繁到大家都想躲着她。她整天哭着要去见她的老伴,说是经常收到我爷爷托的梦。
说好的100岁呢,在我奶奶94岁的那一年,她终于执意要去找她的老伴,她终于不想听她老伴要她长命百岁的话了。所以我就想,有些暖靠回忆是取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