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腊八、扫陈和送灶,除夕已在眼前。
除夕和初一,是我的年。这是一年中最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吃好的,穿新的,少做事,不挨骂。
过年的全部意义也似乎全在这两天。
01
除夕了。小孩子们的心情兴奋至极点。
除夕一早,父亲会去村小卖部置办最后的年货。京果、白糖、云片糕 ……京果是用蛇皮袋子装的,要分装。糊好的牛皮纸袋子,最初也曾用过报纸糊的,分装成一斤装的一包。白糖也是一样。云片糕不用分装。计算着要拜年的人家来分。
有四包京果是我们姐妹四人的,各自放到一个较粗糙的青花瓷的罐子里,上面用个红色的圆形木盖盖着,放在各人的枕头旁。弟弟没有小罐子,家里有一个大黄龙花罐,里面放了满满一罐子的果子都是他的。
除夕的中饭似乎很简单,因为好戏都要留到晚上。记得母亲煮了个咸猪头放在桌上,我们姐妹问母亲能不能吃?过年的好处就是我们有求,父母必应。母亲说可以吃。于是我们围着那个猪头,把嘴巴子下的瘦肉掏得干干净净,留下两张皮空鼓在那儿。那种咸咸的带着腊香的很有嚼劲的感觉多少年后的今天都无法忘怀,只是再怎么弄,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下午,我们按父母的吩咐把年夜饭要准备的蔬菜部分——大蒜、茨菰、青菜、白菜、菠菜、白萝卜……一一弄好,只等母亲来做。我还把所有的玻璃灯罩都擦得干干净净,那时候还没有电灯。
傍晚时分,远处近处,已经有人家开始放鞭炮了。先是一两声的钝响,后来这家那家也不知谁家,“砰——啪——”“砰砰——啪啪——”就这么一声沉闷,一声脆响,一串沉闷,一串脆响的,都放起了鞭炮。忽然,不知谁家爆豆子似的响起了一串小鞭子。接着四面八方都爆起了豆子,全村的炮仗都响了。空气中氤氲着幽微的火药香,近处远处到处有火花闪烁,火星飞舞。
那时候没有烟火更没有礼炮。但是,就这样已经热闹得不行了。
02
母亲这才从缝纫机上下来做饭。
因为赶着给人家做新衣过年,一到冬天父母亲白天黑夜没日没夜的忙。临近除夕父母常通宵达旦,我们姐妹也帮着扦裤边、锁纽扣洞、钉纽扣。每顿饭几乎都不能按时吃,年夜饭总比人家晚很多。
此时生气了的弟弟(上面是四个姐姐)早已将家里的小板凳全部放倒,多半是被他踢倒的。
母亲开始做饭了。我们姐妹帮着烧火,收拾饭桌,贴春联贴挂廊。
挂廊是苏北特有的艺术形式,用彩纸一般是红纸刻出各种各样的图案花纹,什么“年年有余”(两条鱼图案)、“新年大发”(金圆宝图案)、“合家幸福”(灯笼图案)、“喜上眉梢”(喜鹊站在梅花上)等,红色表示喜庆。
八点多钟,我家的年夜饭开席了。第一道菜是“大拼盘”。大茶盘里大蒜拌百叶垫底,或平铺或堆得尖尖的。然后把猪心、猪肝、猪舌切成片,一圈圈排在上面,皮蛋或者鸭蛋切成一角一角在最下面一圈三四块一堆地放着,花生米一小堆一小堆地间隔在皮蛋或者鸭蛋之间。
第二道菜,一般是“白菜烧土膘”,我们说的“土膘”,其实就是发泡的肉皮。接下来,白菜或者青菜烧肉圆,大蒜炒茨菰也有时是甜茨菇,白萝卜条烧蛏干,烧酱蛋……一道道上桌子,一碗甜菜是小汤圆,等到红烧肉、红烧鱼上桌子时,母亲才来吃饭。
饭桌上父亲会喝点酒,我们专注吃饭不说废话。那时吃年夜饭有很多讲究,饭桌上的鱼不能吃,要留到明年已示年年有余;不能汤泡饭,否则以后出门会遇雨;饭锅巴不能动,那是饭根,要专门晒干保存,越久越好;烧一大锅的青菜豆腐汤留到初一吃……
没有春晚,没有电视,连电都没有,但是一点不影响我们的好心情。吃完年夜饭,父亲放鞭炮,我们姐妹和母亲一起搓糯米圆子。年初一一定要吃糯米圆子,团团圆圆,圆圆满满。
搓完圆子还不肯睡,一定是等压岁钱。我十岁时父母给的压岁钱也就一角二角的,但那于我也是巨款了。等到最后,炒熟的花生、瓜子、蚕豆还有爆米花都分完了,终于可以睡觉了。睡前还要再把新衣服新鞋子拿出来看几眼,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睡了。
03
大年初一早上,不管除夕夜父亲睡得多迟,都一定早起开门放鞭炮,有时差不多是刚刚睡下就又起来了。起得早,有早发的意思。
我们各人打开自己的青花瓷罐,吃一两根京果,开口说话,新新头上不能空口说白话,开口就甜蜜。
穿上新衣新鞋,左看看右瞧瞧满满的幸福感。记忆最深的新衣是紫红灯芯绒的罩褂,鸭蛋绿灯芯绒的裤子,红灯芯绒的布鞋。不光是我,姐姐妹妹也全一样,如果不是年龄差异就是四胞胎了。
大概七八点钟,具体不记得了,母亲开始煮糯米圆子茶。吃圆子茶也是有规矩的,一家大小都起来,一个也不能少,合家团圆。不能说再睡会,那是要晦气的,是要生病的。现在不讲究这些规矩了,吃圆子吃饺子吃包子随便。看春晚时间长,早上愿意睡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吃完糯米圆子,走到外面,走上门前的马路。放眼四望,人家门楣上都贴着大红的挂廊,门扇上贴着大红的春联,千门万户总把新桃换了旧符。万里河山红彤彤,换了人间。
04
生产队大场上村里的文艺宣传队已经在表演节目。唱的是“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 高歌欢庆迎春来 迎春来”。大姑娘小媳妇载歌载舞,一片热闹、喜庆、祥和。
表演结束。打扮一新的姑娘们漾着花船挑着花担走家串户,一个中年男子撑一枝长篙随在花船旁边,他扮的是艄公。艄公大大一边在花船旁来来回回作划船状,一边口中用本地方言说着吉祥话。后面一路跟了许多的大人孩子,初一一整天,把整个村子走了个遍。
从除夕开始,不能说“死、穷、苦”之类的字眼,不吉利。初一不倒水不扫地,不动刀剪和针线,大致前者是免破财,后者是免辛劳。
一年忙到头的父母也会在初一的上午休息一下,父亲不裁剪衣服,母亲也不在缝纫机上忙碌。年初一中午晚上吃的都是除夕煮熟了的东西,热一热,叫做“陈饭”“陈汤”,学名叫“隔年陈”,以示家给充足、年年有余。
父亲管教严厉,但这一天允许我们自由自在的玩。虽说可以自由自在玩,又不可以走太远,于是牵线木偶一般。尽管如此,还是一年中最最开心的时刻,吃吃果子,剥剥花生,玩一会子踢毽子跳绳啥的,也就暮色四合了。
到了初一晚上,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我的心里开始黯然,丝丝惆怅掠上心头,难道期待了那么久的年就这样“嗖”的一下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