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逸 23.5 | 《庄子》的鸡汤:幸福不依赖任何外部条件
欢迎来到熊逸书院。今天我们继续来谈《庄子》的第一篇《逍遥游》,你只需要记住一个观点:“无待”才能真逍遥。
现在让我们进入正文。昨天留下的问题是:《逍遥游》里的大鹏和小鸟的关系到底应该怎样理解呢?
昨天讲过的李白代表了一种典型的理解方式:大鹏是正面形象,小鸟是负面形象,做人应该像大鹏一样展翅高飞,不要理会小鸟的叽叽喳喳。如果我赞同这种理解,我就应该我行我素,对各种批评意见不屑一顾,堂堂大鹏难道还要看小鸟的脸色做事?
前天讲过的王世贞代表了另一种典型的理解方式:小鸟活得也挺好,幸福感并不比大鹏低。为什么非要追求九万里的高空翱翔呢?那太累了。在树枝上扑腾两下不也挺好的?王世贞把自己的住处命名为“鴳(ān)适居”,还专门写了一首诗说:“大鹏九万苦不足,尺鴳抢榆恒有余。除却逍遥真际在,便应方朔羡侏儒。”意思是说,做人就该学学小鸟,知足常乐,活得不累。
这样的理解更主流一点,直到冯友兰还在延续这个传统。冯先生说:“《逍遥游》里讲了一个大鸟和小鸟的故事。两只鸟的能力完全不一样。大鸟能飞九万里,小鸟从这棵树飞不到那棵树。可是只要它们都做到了它们能做的,爱做的,它们都同样的幸福。”(《中国哲学简史》)
但这样的解释有一个问题,它是基于《庄子》第二篇《齐物论》的观点,却背离了《逍遥游》的文本本身。我们必须明确一个认识:寓言集不是论文集,逻辑一贯性没有那么强,所以看寓言集就别太在意矛盾。《逍遥游》和《齐物论》就是存在一些矛盾,这也难怪,庄周要论证的哲理都很反常,顾此就难免失彼。
从《逍遥游》的上下文来看,小确实不如大,境界高的也真的有理由看不起境界低的。《庄子》继续讲道:商汤向贤人夏棘请教,问上下四方有没有尽头,夏棘说无尽之外还是无尽,然后又把小鸟笑话大鹏的故事讲了一遍,说这就是小和大的分别。接下来是庄周的一段议论,说有些人论才智可以做官,论行为能够符合一乡一土的道德标准,论品性可以投合一国之君的心意而取得一国的信任,这些人因此而自鸣得意,其实就像故事里的小鸟一样,所以境界更高的宋荣子才会嗤笑他们。宋荣子的境界已经很高了,世人无论是非议他还是赞美他,他都无动于衷,他对名利毫不上心,但他的修为也就到此为止了。列子对名利也不上心,他还会御风而行,连走路都免了,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有所依恃的,不刮风就没法御风而行。如果顺应自然的规律,把握六气的变化,以游于无穷之境,又还有什么必须依恃的呢?所以说,至人没有偏执的主观态度,神人没有功业,圣人没有名声。
讲到这里,《逍遥游》的逻辑就清晰起来了:小的确实不如大的,大的不如更大的,而真正的问题在于,无论小的、大的还是更大的,一概有所依恃,也就是“有待”,更高一层的境界就不以大小来区别了,而是以“有待”和“无待”来区别,终极的境界不是“最大”,而是“无待”。
这里会有一点费解,我来慢慢解释一下。
所谓“有待”,就是说需要外部条件才能达到目的。大鹏要起飞,必须等到合适的风。成功人士能做官,必须依靠别人的信任。宋荣子境界更高,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就是说,别人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是信任他还是怀疑他,对他都毫无影响。但即便是他,做很多事也必须要靠外部条件,比如出远门就必须有车。列子的境界比宋荣子还高,连车都不用,风就是自己的车,乘着风东游西逛。按说一个人活成列子这样,应该算得上逍遥了吧?不,还算不上,因为在没有风的天气里,列子就被困住了,风就是他必须依靠的外部条件。
真正的逍遥,就是“无待”的状态,也就是不受任何外部条件的影响。
这就是很反常识的道理了。我们往庸俗一点去想:比如我饿了,必须找到食物才能吃饱,食物就是我要达到“吃饱”这个目的所依赖的必要条件。任何人都要吃饭才能活下去,哪可能真正“无待”呢?
但是,庄周要解决的是精神层面的问题,不屑于考虑吃饭这种俗事。
如果你非要较真,非要缠着吃饭问题不放,那么《庄子》佚文有一段接舆先生的故事可以参考。接舆是楚国人,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楚王听说他很贤良,就派出使者以重金礼聘,要他做官。接舆笑一笑,也不拒绝,而等使者一走,自己就远远地搬家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汉朝刘向的《列仙传》记载了接舆的去向,说他擅长养生之道,吃一些稀奇的果子,遍游名山,最后落脚在峨眉山。几百年来不断有人见到过他。一言以蔽之,他成仙了,所以饿不着。
成仙可以算是一种“无待”的生活方式。“无待”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呢?用《逍遥游》的原文来说,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这话说得既荡气回肠,又高深莫测。到底什么是“天地之正”,又该怎么去“乘”?什么是“六气”?什么是“六气之辩”?这些概念谁都搞不清。《庄子》里边有太多这种话,所以很难用白话翻译。就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庄子》我算熟读了,历代经典注本和研究专论也看过不少,但你让我把“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这种话翻译成白话,我还是做不到。大家能见到的各种白话译本,都是不准确,也没法准确的。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精力,最好还是读原文,自己体会。
至于眼下“乘天地之正”这句话到底该怎么理解,往玄妙的角度讲,大约就是修炼成仙的状态,既然成了仙,吃不吃饭也就真没所谓了。往实在的角度讲,有人说“六气”就是天地四时,也就是“天、地、春、夏、秋、冬”,一共六个,也有人说是“阴、阳、风、雨、晦、明”。但大家都是靠猜,谁也搞不清楚庄周的本意。好在我们能从这句话里体会出一个大意,那就是顺应自然的规律。再联系“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周给我们普通人指出的通往逍遥的方案就大体明朗了:不成仙也没关系,只要顺应自然规律,抛弃主观上的成见和执着,不建功,不求名,与时俯仰,随波逐流就好。
打个比方,“有待”的最下乘境界好比一只小船驶向目的地,要顶风,要破浪,要扬帆,要转舵;高级一些的“有待”是“心如不系之舟”,随风随浪,没有固定的目标;而到了“无待”境界就没有这只小船了,你就是一滴水,世界就是大海。
这样一种人生哲学,好像说白了无非是教人随大流。这既不高明,也不高贵。但我们必须想到《庄子》的时代背景,那是战国乱世,作为老派知识分子的庄周看不惯这个世界,所以常说一些偏激的话。在那样一个时代,对于庄周这样的人,随大流既是一项很重要的本领,又是一道很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
这倒不难理解,因为守旧的知识分子难免会有一点心理洁癖,如果世道太坏,只有同流合污才能过上安宁日子,那就放下身段,去同流合污好了。不吃嗟来之食的君子不是饿死了吗?那种人不该成为榜样。
今日思考
如果你做不到,那是因为你心里的成见太深。你该多念几遍“至人无己”这句话,放下执着。那么,请你认真思考:善念是不是成见和执着呢?你该不该放下善念去做坏事呢?这就是今天留给你的思考题。
讲到这里,肯定又会有国学粉怪我离经叛道、污蔑先贤,这也是我越来越不愿意讲国学的原因。其实这样讲并不是我别出心裁,这个问题正是历史上人们围绕《庄子》争论的一个经典问题。
今日得到
最后让我们简单复习一下。今天我们谈过《庄子》的第一篇《逍遥游》,你只需要记住一个观点:“无待”才能真逍遥。
就到这里吧,我们下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