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LED屏依然亮着,五颜六色的烟花开始占据黑夜的天空,顺便还夹杂着人们的尖叫和欢呼。今天是新年,外面显得比平常热闹不少,不过这一切跟我倒没有什么关系。
病房里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压得让人喘不过来气。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就打开了电视机,此时正在重播春晚,是冯巩的小品,不过依旧让我笑不起来。我看看病床上的刘先生,发现他倒是很有兴趣,就连忙托起他的头,将枕头放在他的身后,帮助他一点点挪动。终于,他移动到了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专心地看起了春晚,有时看着看着会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是新年,可这个病房里只有我和刘先生两个人。他的妻子撇下他带女儿回娘家过新年了,刘先生的父母早已不在,过年除了一些熟人的群发短信之外,他再也没有感受到别人关于节日的祝福。我感到有些心酸,我的丈夫刚刚还带着我刚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来给我送吃的,是我最喜欢的太安鱼。
我觉得有些无聊,便和他一起看起春晚来。看到王菲那英合唱的《岁月》时,刘先生仿佛感慨万千。他扭过头来,问我:“小张啊,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啊?”我和丈夫已过了七年之痒,生活就这样平淡且枯燥地进行着,回首我的过去,总有回忆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有。”我回答道。
“唉,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趁现在还有时间,还有精力,多多珍惜身边人,不要像我一样,住院半年了,连看望的人都没有。”他微微叹口气,因生病而显得有些枯槁的面容,此刻更显憔悴。眼睛泛起了泪花,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片混浊。
接着他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宁愿放弃眼前的一切。什么房子、车子,到头来全都是一场虚空。”
接着,他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
“在我小的时候,看过一部动漫叫《灌篮高手》,我很喜欢里面的樱木花道,特别佩服他那种不服输、一直拼搏的精神,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像樱木花道一样努力,也希望能找到我的晴子。
家里在农村,一家七口人,父亲外出打工,一个月回来一次。母亲既要照顾弟弟妹妹,还要照顾身体不好的外公外婆。我是老大,自然要帮忙分担家里的重担。
那个时候还很小,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的。虽然有些累,但干完活后可以去离菜地不远的地方摘果子吃,童年的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夏天的时候,我还会和隔壁的小伙伴一起去捉蛐蛐,一起去田里偷瓜。那个时候的生活真的是无忧无虑。
我曾经以为我的生活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我每天都会过得很快乐。当外公被查出患有绝症时,我觉得我的愿望落空了。外公被查出的时候是早期,如果救治得及时,是可以活下来的。可是母亲翻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只凑出来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医药费。然后,母亲就拿着那些钱,蹲在地上哭,很小声的那种,只有站在旁边的我能听到,她怕另一个房间里,正在给外公准备午饭的外婆听到。我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立刻用手把眼泪擦干,站起身,走了出去。我站在原地望着母亲的背影,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当时又觉得跟别人的有些不同。
没过多久,外公就离我们而去了。外公没有举行葬礼,我们在村子的西头,给他找了一块地,把他冰凉的尸体埋了进去。父亲那天恰好回来,当他得知一切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点上了一只烟。我看见了他的食指和中指缠着绷带。我没细问,也不敢问。后来父亲站在外公的坟头,磕了三个头。说了一句:‘爸,我们对不起你。’母亲听后泣不成声。后来母亲两天没有吃饭,我见到她时,她眼睛总是红红的。
那个时候,我开始明白,原来钱可以留住身边的亲人,不用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
为了不让我的亲人再和我分别,我找了一个瓶子,开始存钱。现在那个存钱罐还在我的家里,里面都是一分或者五分钱,瓶子被塞得满满的。”
刘先生说到这,声音有些哽咽,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后来我考上了县里的初中,收到录取通知的那天我特别高兴,可母亲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初中的学费虽然不是很高,可对我的家庭而言,仿佛是个天文数字。我被录取的兴奋很快就被现实浇灭了。我和母亲商量,要不不上学了吧。母亲听后打了我一巴掌,说无论如何都要供我上学,哪怕是砸锅卖铁。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绝对不能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母亲到处找亲戚借钱,终于凑够了学费。开学那天,学校里人头攒动,我和母亲到我所在的班级报道。我们去的比较晚,只有最后一排角落还有一个座位,没有同桌。我就坐在了那里。
后来报道完毕,班长要制作坐次表,一个一个挨着统计,当他走到我面前时,用特别不屑的眼神看着我,特别不耐烦地问我叫什么,我说了名字以后,他就手捏着鼻子匆匆离开了。
我感到脸上在发烫,好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承受了不少班里同学的嘲笑。记得有一天我来到学校时,发现我的桌子和凳子都是湿的,而且好像被人踩过似的。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在笑,很明显,我知道是谁干的,但我没有理睬他们,用纸巾擦干之后就坐在位置上,开始写作业了。他们可能感觉没有达到理想中的效果,有点失落,就走开了。
我一直埋头努力学习,期中考试考了班里第一,班主任并没有夸奖我,因为她认为我只会死读书。在班会课的时候,她站在讲台上,阴阳怪气地说:‘这次咱们班某些同学考得不错,可是作为学生,只知道死读书的话,跟废物有什么区别呢?万一有一天学死了该怎么办啊?你们说是不是?’说完讲台下面响起了笑声和小声的议论声,有的同学还扭过头来看我。我当时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我的面前只有一张课桌,于是我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只有睡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一丝丝安慰,有一次做梦梦见我和隔壁的小伙伴一起去摘果子吃,我们吃了很多,吃完还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刘先生说到这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笑容像一个七岁大的孩童那般天真。
“不过当我醒来时,发现课本变得有些湿,起初我以为是口水,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流眼泪。
后来那些男生不再欺负我了,我本以为是他们良心发现或者觉得无聊了。没想到,他们精心设计了一个坑,等我往里跳。
有一天我早晨去学校时,班里还没有几个人,有一个男生看见我了,就开始大喊:‘咦,我的钱怎么不见了?该不会是哪个穷鬼没钱花给偷走了吧?’然后另一个男生就开始搭腔:‘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刘某某(指刘先生)昨天晚上特别晚才走,走的时候还去你的座位,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说完他们齐刷刷地看着我,丢钱的那个男生说:‘刘同学,我们要翻你的桌子和书包,你应该不会介意吧?’我昨天晚上确实走得很晚,但我是在教室写作业,因为在家里弟弟妹妹吵得我根本没法写。我并没有拿他的钱,于是,我拒绝了他。他不仅没生气,反而挺开心的,用无奈的声音说了句:‘那好吧。’就走开了。
我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没想到他们告诉了老师,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用特别严厉的口气问我把钱放哪了。我开始解释,但她根本不相信,还认为我人品不好,要把我母亲叫来。
我家在离这里二十多公里的地方,老师给我的邻居打电话,让他们通知母亲。过了几个小时,母亲赶来了,脸上还挂着汗珠。母亲刚进办公室,班主任就开口说道:‘你孩子偷了其他学生的钱,刘妈妈你看怎么办吧!’母亲先是一愣,接着扭过来,扇了我一巴掌。随后连忙向老师道歉,说一定会赔偿的。老师一直满意地‘嗯嗯’,事情谈妥之后,母亲和我就一起回家了。
回到家里,母亲不由分说地把我打了一顿,还命令我不许今天不许吃饭。我被关在自己的小黑屋里,肚子咕咕地叫着,却无可奈何。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听我解释,就认为是我偷了钱,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即使母亲知道我没有偷钱,但那些同学和我的班主任是不会放过我的。母亲为了最后的那点尊严,把我带了回来。
接着我从那所学校退学了,在乡里的初中继续上学。教学质量虽然不比县里,可这里的同学我基本都认识,有的关系还很好,不用担心他们会欺负我。
初中三年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高中三年考到了市里,不过那里的人大部分都很好,我一直努力学习,终于高考考上了北大。
录取通知书到我家里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做饭,一个邻居在外面吆喝着:‘凤霞,赶紧出来!你们家摊上大好事了!’母亲急急忙忙地从厨房出来,看到录取通知书以后,愣住了几秒,确认是我的之后,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从地里干活回来,母亲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我这个好消息,我当时其实没有特别高兴。因为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我为此付出了那么多汗水,承受了很多人的嘲笑,这些痛苦远远不是一封录取通知书所能弥补的。
但母亲此时却特别高兴,连厨房里的饭烧糊了她都没有发现,还去邻居家打电话告诉了爸爸。爸爸听后一个劲儿地夸我,还说什么我们家这次要咸鱼翻身了,一定是外公在保佑我。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就好像吃了兴奋剂,到处和别人宣扬这件事,邻居们听说之后,也是一个劲儿地夸我。后来,母亲决定,要为我办一场‘状元宴’。她拿出了家里的存款,我把我存钱罐里的钱也拿了出来,虽然不多,但在家里办足够了。
就这样,母亲在自家的院子里摆上借来的桌椅板凳,邀请全村人都来。那天是我出生以来,家里最热闹的一天。可我感觉我好像动物园里的动物,还戴着一副微笑面具,每个人都过来和我道贺,然后问问我怎么学习,怎么这么聪明,有的人,平时见到我和母亲时,总是翻个白眼,小时候也不让他家孩子和我一直玩,但此刻却最殷勤,说什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能考上北大,你们家这次可真要翻身了。母亲听后连连点头。我从未见母亲如此高兴,平时沉默寡言的她,仿佛这几天把一辈子的话都给说完了。不过他们夸我,我确实很开心,越来越自己就是天之骄子,是文曲星下凡,我还觉得我们家的命运从这一刻就要改写了。
9月份,北大开学,我一个人拿着所有的东西来到了北京。我终于看到了一个超出我所在小镇的新的世界。
不过,这种兴奋劲很快就被现实给打碎了。我在长时间和同学们相处的过程中,越来越觉得自己视野的狭窄,知识的匮乏,生活经验的不足。当我坐在教室里,听到教授说出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词汇,仿佛听天书一般时,别的同学却毫无压力。后来我问了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之前早已阅读过相关方面的书籍,这些课对他们而言,就像新手村里的小怪。
在北大我感到深深的无力,之前的优越感消失殆尽,我和别人的差距,永远不是一纸录取通知书能弥补的。我很嫉妒他们,但更多的还是无奈,当我拼尽全力快要追赶上他们时,才发现人家已经领先了我一圈。起跑线,真的很重要。而我的母亲,还在家里含辛茹苦地照顾我的弟弟妹妹和外婆,我的父亲,还在太阳下拼死拼活地卖力气。我不知道我的家庭给予我的究竟是什么,我也曾对我的努力产生过深深的怀疑。我一路走来,都带着一张面具,这张面具既是给父母看的,也是给我自己看的。戴着这张面具,我可以赞美苦难、感谢贫穷,而卸下面具之后,只有空洞无趣的灵魂,以及对现实的不满。
大学毕业,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进了公司,当了小职员,为了房子和车子不知疲倦地工作着。我的一些同学选择了出国留学,继续深造。而我,迫于家庭的压力,和母亲介绍的一个相亲对象结了婚,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我们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回到家总是一片沉默,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半年前就回娘家了。没有了她,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我没有朋友,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一样得枯燥乏味。
这样的生活我过了几十年,而今,我身患重病,和你谈起我的一生,心里释然了一些。小张,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一大堆。”
刘先生对我笑了笑,望着又一次开始的春晚。而此时,外面的人群已纷纷散去,只留下黑夜在喃喃自语,可没有人知道它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