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牵着马一路往西走了一个多月,越走越荒芜。现在应已到了南瞻部洲与西贺牛州的分界。好几天没有见到人烟,干粮水源皆数用尽,肉身凡体又怎么经得了这般苛磨,眼看就要晕厥在白马背上。忽然,山口一转,看到了一个小镇——“五指山城”。
和尚牵着马,走在镇子的大路上,人并不多,倒是这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和尚不时引路人侧目。和尚一路走,一路拿着金钵盂化斋饭,可并没有人理会他,都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便忙自己的事去了。和尚佝偻着身子缓步走着,在一家酒馆被一个飞出来的物体撞了一个踉跄,钵盂也滚了很远。和尚赶紧跑过去把钵盂拾起来,仔细擦拭,检查一下才收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撞到他的是一只猴子。
这猴子一身酒气,满脸通红冲着里面的人呼喊:“不就是欠你们几个酒钱吗?你孙爷爷到时候揽几个活,不都给你们补上了吗?”
刚才扔他出来的几名壮汉追出来:“少来这套,这话我从我爷爷管店那时候就听你说。也不知道你怎么能瞎活这么多年。不过他那时候指望着你在这里看看场子,现在太平多了,不用你在这当打手了。所以,喝酒给钱,天经地义。”
猴子扶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瞪了他们一眼:“要不是你家酒好,非拆了你们这店。”
这几名壮汉一听,抓起来身边的棍子就要冲过来,和尚看见赶紧上前拦着,夺下棍子:“他欠了多少钱?我替他还就是!”
“一千二百六十五两四钱,给你抹个零头,收你一千二百两吧。”
和尚把棍子塞还给壮汉:“来,您自便。”
和尚在镇子上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又见到那猴子,半躺在大街中间,右手还是拎着一坛酒。和尚很奇怪,为何明明是大好午后,街上却一个人都没有?和尚想上前和猴子打个招呼,还未走到他身边,猴子回头一瞪。天呐,那是什么眼神,幽深又灼烫,和尚猛的一惊,不敢上前。昨晚留宿他的那个好人家,赶紧跑出来把和尚拉回去,急忙合上门。和尚不解:“大家这是怎么了?”
这人家忙给他解释:“这时候你怎么敢出去?这猴子从我小时候就在此地,以挣取赏金为生,今天一个朝廷通缉的罪犯团伙好像进了镇,这猴子是要开工了。这时候要是出去,刀剑无眼,误伤你可怎么好?”
和尚问:“他叫什么名字?都替谁办事?”
“他叫孙悟空,不知道活了多长时间了,整天醉酒,就住在后山的洞里。他不替谁办事,有钱挣就好,也不分好坏。就一个条件,不能出这镇子一步。”
和尚听了,赶紧打开窗子,看这街上的情况。这时候街上多了三个人,与猴子相对而立。三人中间的一位较瘦长的男人抱剑拱手:“兄台,久闻五指山城赏金猎人的威名,我兄弟三人一向与你无仇,今日行个方便,改日必定筹报。”
“朝廷发海捕文书,悬赏五百两要你们项上人头,你们若能拿出五百两,今日便放你们过去。”
“我兄弟三人出门匆忙,没有带这么多现银,改日必定登门补上。”
“那就少废话!”话音刚落,便箭步冲上,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抓住中间那人的衣领,扬手便甩出十米高,那人本就还没有反应过来,而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十米高空。但他也非常人,在空中翻了一圈,轻轻落地,竟一丝声音也没有。
旁边的粗壮大汉大号:“臭猴子,我大哥给你脸都不要!我兄弟三人手上人命无数,不在乎多你一条猴命!”
说罢举起百十斤的大石锤挥将过来,这一锤万钧之力,带着风声朝猴子砸过来;刚才那位瘦高的人也霎时利剑出鞘,左脚一蹬,宝剑撕裂空气,直指猴子咽喉;另一个面带刀疤的光头糙汉目眦俱裂,右手拔刀向前一扔,黑刀回旋一圈,他也箭步上前,行至猴子左侧,人到刀到,右手接刀,侧身便是一劈。
这一下,三人对猴子形成合围之势,看样子猴子无路可逃,必死无疑。
猴子一动不动,霎时间,三人行至猴子面前,他扬手握拳,迎着石锤击去,百余斤重的石锤顿时碎如杂瓦;几乎同时,侧身握住那汉子执剑的手,顺势挡那黑刀一劈,黑刀和拿刀的人皆飞出数米;猴子又轻轻翻腕,收了那人的剑,用剑柄一击他的小腹,他便整个人后退数步,捂着小腹痛苦跪地。猴子又出剑指到唯一还站在地上刚才持锤的大汉的咽喉:“走吧,领银子。”
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和尚又住了一日,隔了一天,和尚在那家酒馆又看见了那猴子,正抱着酒坛瘫坐在门口,和尚上前行礼,猴子抬起眼皮瞅他一眼,又合上,没有理会他。
和尚撩起袈裟,强行和他挤坐在一起:“喂,你好功夫啊,你是我见过最能打的猴子了。”
“你见过几只猴子?”
“就你一个。”
“滚蛋。”
“看你拳脚身法这么好,你有法力吗?”
猴子望了望天:“曾经有。”
“喂,你跟着我混吧,我觉得咱俩在一起能成事儿。你觉得呢?”
猴子低着头闭着眼笑了半天,然后抬头问:“你谁啊?”
和尚侧目看他,半天才开口:“和尚啊,有公务的和尚。”
“什么公务?你是公务员?”
“正是,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此地见你功夫了得,怎么样,祝我一臂之力吧。”
猴子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捂着肚子笑了好久,而后看着这和尚一脸认真和期待的表情,左手扶着他的肩膀,又指了指那边的山门:“你看啊,从那个门出去的,一年有几十个去取经的,都说是受菩萨点化,结果都死了。别傻了,天神不寄托于凡人。”
和尚脸上还是那个表情,虔诚而认真:“我不为天神取经,我为普天下受苦的人而取经。”
“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成功,你有法力?”
和尚满目悠远:“不是有法力就可以了,还要有恒心,有毅力,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
猴子拎起酒坛,灌了一口,又把酒坛递给他:“你干了,我就和你去。”
和尚又闭目合掌:“阿弥陀额,出家人不能饮酒。”
猴子瞪了他一眼:“玩我。”碎了酒坛起身而去。
和尚现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后面有一位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先生定是有办法,请指点一二。”
“什么办法?那摔碎的酒坛子,你赔。”
又一日下午,猴子在洞里睡觉,忽然一阵黑气飘进洞里,猴子猛然睁开眼,坐起身:“什么人!”
猴子还未站起便整个人被拍到了洞壁上,猴子忍着胸口的剧痛,站起来,看到是牛魔王手下的亲兵,那妖身着黑色斗篷,看不见脸,就看见帽子下的两团黄光。亲兵开口:“孙悟空,魔王念你们曾是结拜兄弟,留你到今天,你的法力被封印了五百年了,再解不开就易误了魔王的伐天大事,到时候如果你还解不开的话……”
“就是个死?当年天刑用尽都不奈我何,你们可以试试。”猴子捂着胸口说。
“没错,那我就屠了那一镇的人。”说罢,亲兵化黑烟而去。
猴子站起来,抹抹嘴角:“那关我何事?”
猴子又出现在镇子上,愤懑至极,想去喝两杯酒,刚走到那个小酒馆,看到里面嘈杂,忙进去一看,所有的酒坛都碎了,酒全都没了。猴子正郁闷,抓住小二的肩膀,怒喊:“酒呢!”
小二说:“就是昨天和你说话的那个和尚,你昨天走了之后,他一人包了店里全部的酒,喝一坛就把酒坛摔碎,喝到现在。现在在房后已经不省人事了。”
“疯和尚。”猴子走到和尚身边,踢了他一脚,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猴子,跟我走吧。”
猴子哈哈大笑,指着这个和尚对大家说:“知道吗?这和尚拉着我去和他一起去西天,让我当和尚。”
店内的人皆大笑:“当和尚你是不是不能喝酒了哈哈哈。”“别说去西天了,你能出镇子吗?”……
众人笑着,猴子低头嘲讽地看着和尚:“哈哈哈哈,大和尚,我这发型当和尚是不是要剃个头啊?还是你给我买个箍子?哈哈哈哈。”
和尚像是又昏睡过去了。
又一天晚上,猴子去那家酒馆喝酒,刚坐下,还未上酒,变被几位一身玄衣的人拽出,押到街中间,跪到地上,看着猴子一丝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人群围上来,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来了十几个妖精,举着火把,还打着“魔”字旗。这些妖精纵行人间也非一日了,凡人哪敢说话。
带头的还是那位亲兵:“猴子,看来你没有办法助魔王成事了。”
猴子看上去非常努力想挣脱,却于事无补,大喊:“住手!给我住手!”猴子看上去痛苦极了。
亲兵并没有理他,两手垂着,轻轻翻覆,掌心便围绕一股黑气,越来越大。人群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猴子闭上眼。
突然,一个人抢过一支火把,扔向“魔”字旗。黑红旗帜被火把引燃,与夜空相映分外乍眼。所有人都哑然无声,木木地看着旗帜被大火烧至灰烬。猴子也瞪大双眼,望着表情沉静的和尚:“你……你疯了……”
亲兵在震惊中反过神来,扬手隔空抓起和尚的脖子,将和尚抬到半空:“你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吗?”
“向魔界宣战。”和尚在空中痛苦地挣扎。
“你还没完全疯掉。”
“三天之后,你大可来找我。”
亲兵把他重重地掷到地上:“叫人帮你吧,记住,只有三天。”众妖精转身飞入远空。
猴子站起来,走到和尚身边:“你真是有病!”
“你得跟我走。”
“你取你的经就是了,来掺和这趟浑水干什么。”
和尚从怀里拿出一个纯金的头箍:“给。”
“什么啊?”
“你要的头箍,我熔了我的金钵盂,用了一半。另一半掺了点铁又做了一个钵盂,没关系,就说是紫金钵盂。”一边笑一边递给猴子。
猴子抓起箍子,掰两半,扔到和尚身上:“疯和尚!不管你犯了什么病,都离我远点!老孙不可能和你去西天,不可能去见如来老儿!”转身向后山走去。
隔了一天,猴子坐在山顶发呆,旁边立着一根棍子,通体暗金,看上去便不是凡物。
“猴子,原来你在这啊,我这通好找。”又是那和尚,还拎着两大坛酒。猴子没有理他,看上去猴子很不耐烦。“给!”和尚递给猴子一坛酒:“镇子上的人都跑了,看来用不了三天。”
“你不是不喝?出家人的清律呢?”
“律心就是了。你喝不喝啊?”
猴子接过一坛,看着那根棒子:“知道吗?它原来是我的兵刃,五百年了,我竟然拿不动它。”
和尚也看着那根棒子:“你真是五百年前闹天庭的猴子吗?”
猴子轻哼一声:“我去取经,神魔两界都不会容忍。”
和尚掏出那个被猴子掰断的头箍:“我不管。”
猴子不接,拎着酒坛喝酒。和尚收回来,也抱着酒坛喝起来。
猴子又开口:“你本与此事无关,是为了救那一镇百姓?”
“是。”
“那你不怕死?”
“我不会死。”
“为何?”
“因为有你。”
没想到,猴子酒量还不如和尚,喝了半坛就抱着树一泻千里。和尚看着他笑,猴子不服,吐完了回来接着喝,那晚,他们二人喝了两整坛。
第二天早上,猴子抱着头,又疼又晕,死去活来。和尚在旁边笑:“还喝吗?黄酒、女儿红、汾酒、葡萄酒、绍兴黄……”猴子抱着头满地打滚:“和尚!别念了!老孙再也不喝了。”
这三日,和尚和猴子什么都没有做,和尚没有跑,猴子也没有赶。期到那天,他俩就坐在镇子路中间,第一次见猴子打架那样,不过这时候是他们俩坐在一起。
黑云从北来,遮天蔽日,狂风大作近小镇的树尽数折断。牛魔王来了。
他就站在街的另一边,浑身散发着遮天的煞气,除牛魔王的亲兵外,那些小妖无法靠前,法力一般的妖精,五十米内便被那煞气压的喘不过气。牛魔王向他们走着。
猴子扭头看着和尚:“怕了吧。”
和尚鼻孔已经流血,一介凡人,怎么受得了那武力,和尚用力开口:“不怕。”
牛魔王在他们前十米站定:“二弟,近来可好?”
猴子嘴角也渗出血:“承蒙大哥照顾,好的很。”
牛魔王现在浑身发着黑烟,他活动活动脖子:“延迟三天,是为了就那些小凡人们吧。”
和尚瞪大眼睛,开始发抖了。牛魔王张开嘴发出一种像是笑声的吼叫:“他们都死了。出镇子的人,都死了。”牛魔王继续往前走,和尚和猴子附近的地都有些裂缝了,他站到和尚面前,对着和尚吐气:“我干的。”
和尚站起来了,猴子都吃惊了,他不知道和尚怎么做到的。和尚站直,握紧拳头,浑身发抖。猴子看到了和尚已经七窍流血,也撑着身体站起来:“大爷的,你们难为的是我,放过这疯和尚!”
牛魔王转头看着猴子:“一个废物,我难为你作甚?我要的就是……”
牛魔王还未说完,已经被一拳打到脸上,众妖精瞪大眼睛张开嘴巴,不敢相信发生的事。和尚打了牛魔王一拳。牛魔王摸摸脸,低头看和尚。和尚整个人仿佛要爆炸了一样,血管突起,看来他再站在牛魔王身边一刻便会浑身爆裂而死,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有力气打出那一拳的,还是打在牛魔王脸上。牛魔王抓起和尚,猴子要冲上来救他,被牛魔王反手震开。他抓着和尚,和尚已经不省人事,就还剩一点微弱的鼻息。
牛魔王化拳为掌,和尚袈裟留在原地,人已经飞出百米,重重地撞在墙上。
和尚没气了。
猴子冲上来,又被牛魔王反手扇飞,和尚袈裟里的金箍滚到猴子脚下,猴子撕心裂肺,仰天大啸。
牛魔王离地,这一击,必定击碎和尚七魂六魄。
和尚在地上,牛魔王在空中;猴子在地上,金箍在手中。
天空中的黑云裂开,金光溢出,九霄云外有佛音:“悟空,可疼否?”
猴子眼角垂泪,站起来,戴上那个残破的金箍:“疼。”
牛魔王向和尚击去,空中金光一线,正击中牛魔王小腹,弹回他百米,牛魔王捂着小腹,一口鲜血吐出。
定睛看去,打中他的是正是如意金箍棒,悬在空中。
牛魔王咬牙站起来,大喊:“杀了他!快!”
黑压压的妖气向和尚和猴子冲过去,猴子还坐在原地,妖精刀口将至,他睁开眼。
万籁寂静。
黄光环山,大地震动,猴子扬手收回金箍棒,转身上天。
锁子甲,紫金冠,金箍棒。猴子回来了。
他回来扶起和尚。和尚紧闭双目,他摇着和尚,哭着大喊:“喂!和尚!一起走吧!”
和尚睁眼:“没礼貌,叫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