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有裂纹的脸盆,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便是这个小村庄与外界的唯一通道。西山上的太阳在大力爹的叹息声下,慢慢地隐下山背面去了。三个嬉闹的孩子在村头的大榕树下逗着一条干瘦的小黄狗。狗并不咬孩子,似乎乐意和孩子玩。
“大力,回来。”大力爹唤回了正把狗拧起来的大力。大力爹蹲在家门口的墙角,手里搓着从地上捡起的一块干泥块。泥块被揉成了粉,粉尘渗进了大力爹深深的手纹里。他拍了拍手,站起来,叫了大力回家。
大力不情愿地扔掉了好容易抓到的瘦狗,狗啪地跌落在地上,嗷嗷叫了两声,慌忙夹着尾巴逃走了。
大力爹攥着大力脏兮兮的小手,走回了狭小的屋里。屋里,大力妈正在灶台上烧火,刘老师坐在当中的小凳子上抽着长长的烟袋。看见大力爹拉着大力走进来,赶紧起身迎了上去。
“三哥,就让大力上学吧。这娃机灵,是块读书的料。”刘老师期盼地看着大力爹。
大力爹没理睬刘老师,兀自走到里面,端出一个面儿磨得光亮的小板凳坐下。
“他爹,就让大力上吧。刘老师……”大力妈走过来,在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两小碗玉米面,又走到灶台。
“你懂什么?得花多少钱啊?念了有什么用啊?老天爷要人命,不分文化。乡下人好养活。”大力爹厉声喝止了大力妈,眼睛却瞟了一眼刘老师佝偻的后背。
刘老师慢慢转过身,对大力爹说:“三哥,狗子的事是个意外……大力是个机灵的娃。”说着他把站在门后吮手指头的大力拉到怀里,拿出了他的手指头。
狗子是大力没见过的哥,早前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准备考大学。却在高考前一次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开大客车的司机犯困,把车开向了山崖。这个像永不愈合的烂疮般的痛使得大力爹憎恨死了学校。何况,当年也是刘老师苦劝狗子去学校的。所以,他更不舍得这个老来子。
“不是说那个,我没钱。不去!”大力爹掏出他的烟袋,狠狠地在地上敲了敲。
“钱的问题,可以跟村里商量。”他祈求地看着大力爹,低头问又在吮手指的大力:“大力,想不想去学校啊?”
“想。”大力拿出湿漉漉的手指,喃喃地说。
“你想个屁!过来!”大力爹瞪着大力,一把把大力拉了过来。
“三哥,你看,咱这个村穷了多少年了。只有让下一代读书才有出路啊。前面的柱子不是挺好吗,把爹娘都接城里了。难道要让大力这么小就去做矿工吗?”刘老师苦口婆心地阐述。
“做矿工咋了?大力从小就力气大,就不会饿死。哼,城里?我还不稀得去呢。你挨门逐户劝上学,村长给多少回扣啊?”大力爹一句一句辩驳着刘老师。
刘老师好久没吭声,半晌起身说:“唉,话,我都说到了。去不去你们自己定。别可惜了娃。”说完,慢慢走了出去。
说也奇怪,秋后开学大力爹亲手送大力去了村里的小学。朝刘老师哼哼了两声走了,刘老师看着大力爹的背影会心地笑了,脸上的皱纹盛开成一朵华贵的菊花。
大力没有辜负刘老师的期望,成绩如哥哥那般好,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大力爹把大力所有的奖状,证书贴满了墙,整日乐呵呵地炫耀。毕业后,大力的工作不错,两年后就开着小车衣锦还乡了。村民们看着卷起漫天尘土的汽车都兴奋地跟在后面奔跑。大力爹透过窗户看到一大群人在好奇地摸着铮亮的汽车,飞快跑出来呵斥大家散开。日后,大力家的老房子便消失了,两层贴满瓷砖的小楼像骄傲的公主立在破旧的村庄中。
大力爹不再叹气,走道的姿势都变得有尊严。口袋里装着大力买的25块的一包烟到处招摇,当然,他没忘记刘老师的恩情,经常带着大力买的补品去看望那个年近古稀还在弯腰讲课的老师。
又是两年过去了,一日午后,大力爹正在大榕树下和村民谈天说地。大力突然开着车,风一般地冲到家门口,大声叫爹。大力爹赶紧把儿子迎回家。大力衣衫不整,头发乱得跟稻草似的。惊恐地抓住爹的胳膊说:“爹,公安局抓我。”
“为啥?咋了?”大力爹的腿脚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打了个踉跄。
“贪……贪污。可,爹,我不想坐牢。”大力几乎是带着哭腔嚎出话。
“敢,我儿子是大学生。敢!”大力爹拉着大力坐下,接着说,“不怕,爹给你挡着。”窗外看热闹的人听到贪污像逃瘟疫般的散开了。
不一会儿,刺耳的警笛声响了。任凭大力爹怎样的阻拦,嚎叫,警察还是给大力戴上亮晃晃的手铐,塞进了车里。卷起的灰尘比大力的多多了,远望小道像是天上飞机开过留下的云彩,挥之不去。
大力爹瘫坐在路口,灰尘模糊了双眼,喃喃地说:“我就说念书没用,还不是……”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咬牙切齿地说:“他娘的刘二楞,害了我两儿子……”说着操起路旁一根粗壮的木棍,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