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亲爱的妈妈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嚎叫,妈妈却穿着破烂的单衣裳。她去给地主缝一件狐皮长袍,又冷又饿跌倒在雪地上。经过了多少苦难的岁月,妈妈才盼到今天的好光景……”

每当月明星稀,晚风习习,在布村的夜空下仰望白莲花般的云朵,不知不觉地,就发现自己唱起了这首忆苦思甜的歌来,虽然,大部分的歌词无法贴切。漫步在屋前屋后的草坪上,空地上,小径上,没有高高的谷堆,却总有着妈妈的絮絮叨叨在耳边,是从小听到大的那些话,只要妈妈说出前面的词儿,我就可以接上后面的所有短中长篇,保证准确无误。而最幸福的是,这些无时不在的妈妈的话语,就成了每日每时每刻的陪伴,无论我身在何方,也无论妈妈和我相隔多么遥远。还有,还有那些妈妈谆谆教导了几十年的,曾经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的“妈妈语录”,已经从儿时的飘入耳中,到成长时的灌入脑髓,再到成年后的落入心坎,再到中年时蓦然回首的发现:已经根深蒂固地刻入了生命的年轮里,蔓延得长长,远远……而无意间发现妈妈的话语对我的影响,是在17岁那年。初次离开家乡,到了另一个城市去上大学的我,就像放出笼的小鸟,几欲欢呼雀跃。看到同宿舍的黛玉式女生倚窗思乡时,我无法理解那种愁绪来自何方。只是,不过几日功夫,就有同学幽幽地望着我说,“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我妈说’?” 是吗?我没觉得。

在记忆中,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和听“妈妈语录”,感觉是有很大区别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是有故事情节的,是娓娓道来,对听众没有带任何期待和要求的。对我来说,那段自己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代是遥远而神奇的,是我愿意以倾听产生出的想象来填补的空白,是宇宙时空中一些拼图的碎碎片片,让人一忽儿一忽儿地捕捉,搜索,以尝试着多少拼凑出些图案来的。而“妈妈语录”往往是某种容易让子女的耳朵生出老茧的说教式自家独创格言,听来句句有理,无可辩驳,很有原则性,也很科学,而且还理论联系实际,但就是往往在妈妈孜孜不倦地教诲时感觉忠言逆耳,非得等到独自一人去追寻诗和远方的时候,非得等到妈妈不在身边而是在某个海角或咫尺天涯的时候,才一遍遍地回想起,发现其实原来是多么值得代代相传的宝贝啊!

不愿“锄禾日当午”的妈妈

妈妈并不常讲那些过去的事情。偶尔讲起来,发现她也真是像那首忆苦思甜歌里唱的那样:“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 但是,没有土地的妈妈,一辈子都没有特别眷恋过土地。虽然,一旦有了土地,她那与生俱来的热忱便一定会迸发,一定会在那片土地上种瓜种豆种青菜,最好是再养上一群鸡。生在农村长在乡下村庄里没有土地的妈妈,其实从小就自己选择要离开生她养她的那片土地。妈妈对我说:“我小时候在村子里,每当路过那一片片的田地,看到那些劳苦的农民们那么辛苦地日日耕耘劳作,我就心里害怕将来也要过那样的日子。于是啊,我就不需要人家来督促我,就非常用功地读书,总是每个学期都会把读过的书重新复习一遍……”当年一个小姑娘自然而然萌生出来又悄悄掩藏的那些心里话,那种对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画面产生的某种畏惧,只怕并不是在任何年代都可以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的,特别是在随后而来的某段推崇贫下中农的年代。其实,热爱贫下中农并非一定要成为贫下中农的一员。自古人各有志。妈妈只是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就确认有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会更适合自己而已吧。那时的妈妈家境贫寒,虽然她的阿爹是个稍富的商人,但是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她的阿母并不能得到多少实惠的益处。妈妈从小就很少感受到她的阿爹我的阿公在家给予他们的温暖。正因为这种稀缺,妈妈有一段关于父爱的记忆,是特别深刻的。那是在妈妈大约四岁或者五岁的时候,有一回感觉咽喉痛。阿公背着妈妈去隔壁社找到了个姓贺的西医。贺医生诊断出是白喉,说情况非常严重紧急,必须马上送去厦门鼓浪屿西人开办的医院,因为细菌产生的一种毒素已经在妈妈的咽喉后部形成厚厚的白色斑块,这会阻塞呼吸道,导致呼吸或吞咽困难。若不能得到及时救治,那些厚厚的白色斑块蔓延迅速,会有生命危险。阿公马上背起妈妈,从贺医生那里马不停蹄地奔跑回家附近的九龙江岸边,等候当天往厦门去的电船。那时候,每天只有一班在那里靠岸的电船。还好,那天,他们赶上了。现在,妈妈每每偶尔回想起那个惊魂的时 刻,都会情不自禁地感慨,“上帝真是爱我呀!那天若是错过了唯一的一班电船,等到第二天,我的命就没了!”那个经历应该会帮助妈妈长大后听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说法多些切身的感悟,也是妈妈还算平顺的一生中几处难忘的坎坷之一。人的生命,何等脆弱。每一天的活着,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妈妈在包括自己的七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自小便清楚感觉到肩上担子的分量。对她来说,帮助阿母分担家务以及照顾弟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来不必人催逼便会自己主动去分担了。妈妈说众多弟妹还幼小的时候,她的阿母我的外婆常常不能早起,清晨仍需要留在床上陪伴照顾幼儿。那种情况下,往往是天还蒙蒙亮,外婆就会用手碰碰反向而睡的妈妈的脚,妈妈就会心领神会地马上起来去升炉灶的火做早饭。

妈妈就在那样清贫的环境里一边帮着自己的阿母拉扯着弟妹,一边努力学习,慢慢长大。在12岁那年,妈妈考上了龙海一中,从此户口迁出自己的小村庄,到了石码。妈妈收拾了两套换洗衣物,往那“夹篮”里一装,便上路了。“两套换洗,足够了。洗了这套,就穿那套;洗了那套,就穿这套。从来也不缺衣服穿。不像你们现在,满橱子的衣服已经装不下了,还天天叹着不知该穿哪件,还叹着没衣服穿。”这是妈妈看着我们在一堆衣物面前左挑右选无可奈何纠结着的时候常说的话。三年的初中生涯,妈妈平常住在学校,周末乘渡船回家。妈妈说每次周末放学后去乘渡船时,天已经开始黑暗下来了,她必须在渡口一直大声地喊,“渡船啊!渡船啊!”一直喊到有船来了,听见她了,才得以上船。妈妈现在回过头去看那个12岁的自己,反倒有了几分后怕,“那时候怎么胆子那么大呢?暗摸摸的怎么不懂得怕呢?要是没有船来,就得在岸边过夜了。”

妈妈读初中的时候,曾经有段时间面临退学的前景,因为家里实在负担不起了。就在希望渺茫之时,妈妈远在印尼的五叔(我们称他五叔公)由于当时印尼排华的背景,开始将一些钱转存回国内。五叔公决定把其中一笔钱的利息给妈妈,供妈妈上学用。那笔利息是每个月四元多。对有些人来说,那点钱可能微不足道,但是对妈妈,却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救急钱。那次五叔公的雪中送炭,令妈妈求学的渴望绝处逢生,妈妈对五叔公至今感恩不尽,老来提及,也总会再一次感概上帝的奇妙,及时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虽然有了那笔钱,但是妈妈还是省吃俭用,每次回家都要用省下来的钱买些家庭所需带回去。妈妈非常喜爱当时龙海一中校园里的那些木瓜树,丰收的时候可以买到很便宜的木瓜,妈妈会买一些吃,也带回家。

幼儿师范校园里的妈妈

初中毕业时,15岁的妈妈听说有一种读幼师的机会,是不需要交任何学费,还可以包吃包住的。对于妈妈来说,那分明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岂能白白错过。于是,毅然决然地奔向了一个离家乡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泉州。那个世外桃源般的象牙塔叫泉州幼儿师范。从那以后,离开了村庄的妈妈更是完全没有机会像忆苦思甜的歌里唱的那样把“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了,当然,也没有机会“去给地主缝一件狐皮长袍”。在妈妈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万恶的地主。妈妈说其实拥有土地的就是地主,没有什么特别的。当年的地主都是很勤俭,才积累了一些可观的财富的。勤劳致富,不应该被当作一种错误。至于“吃着野菜和谷糠”,那是当今肥得流油的某些富豪应该考虑的饮食方式。妈妈来到布村后发现了一种很健康的野菜,闽南话叫做“猪母奶”。妈妈说那是对胃肠很好的野菜,就特地挖了一些来种在家中的花盆里。妈妈边种还边笑着说, “我在中国的时候,有个朋友问我,听说在澳洲蔬菜很贵,吃不起,得吃野菜。看来,还是真的了。” 这种野菜炒了吃感觉有些带着酸味,口感粘滑,妈妈说嫩嫩的好吃,我不置可否。妈妈后来回悉尼后,布村家花盆里的那些野菜就自生自灭,再也得不到狠心的主人的任何眷顾了。

在读幼师的地方,妈妈惊喜地发现米饭是可以无限量地吃的。于是,顿顿必严严实实地吃个饱。适逢青春期,那样乐天派地滋润着吃,自然很快就蓬蓬勃勃地有了张向日葵一般灿烂完美的圆脸了。在那里,妈妈如鱼得水,感觉有十八般武艺需要学习到样样精通。除了课本的学习之外,各种手工,包括各种木匠活,雕刻,缝纫,做洋娃娃等各种玩具,教具,编排节目,弹琴,绘画……“我们那时的幼师学校实在好,我们太幸运了,能够那样扎扎实实地学,几乎能够想到的东西我们都学了。”妈妈每每回忆起当年的校园生活,总是满怀感恩。看得出她那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实在是皮儿薄脆馅儿厚的可口,令她直到晚年都还回味无穷。妈妈说那时候自己最最喜爱的就是为学校出黑板报了。由于大伙儿都知道妈妈擅长绘画,学校每周黑板报的刊头画就由妈妈负责了。每周六和周日,妈妈都乐于牺牲自己的课余休息时间,乐此不疲地画呀画呀,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艺术家。

妈妈在读幼师的时候还独创了些应对学业的招数,总结出了一些学习心得,后来可能觉得失传了太可惜,就煞费苦心地想要在关键的时候传授于我。记得在我高考之前的许多个傍晚,妈妈常常一改虎妈的形象,约我在晚餐后和她一起去家附近散散步,聊聊天。那就是妈妈准备传授读书秘笈的时候了。妈妈知道我是个嗜睡的小猪,课堂上又老是注意力不集中,听老师讲课难免心猿意马,开起小差来倒是轰轰烈烈的。怎么办呢?这样吧,学妈妈当年的那几招!妈妈分享的招数里,有一个令我听来发笑。妈妈说: “我觉得困的时候,就利用课间十分钟趴在桌上睡觉。别人去哪里玩什么好玩的都不关我的事。这样等到上课时我已经补足睡眠了,精力充沛,就可以专心听讲了。如果还是有点困呢,我就在上课前,撕出一条细细的纸条,捻成一丝细线,然后把那纸线轻轻探进鼻孔里逗一逗,就可以痛痛快快打几个喷嚏,然后就感觉很是淋漓尽致的清醒了。” 哇!开什么玩笑!这个办法我怎么学?虽然表示怀疑,但毕竟不能辜负妈妈一番苦心,试了几回,最后还是决定必须放弃。

还有一个秘笈,听来甚是喜爱,无奈可行性不强。妈妈说,“你要复习考试的时候,不要自己一个人死记硬背,太枯燥无味了,没意思。我那时候每到要考试了,就找一个要好的同学一起,我们互相考,效果非常好。复习开始的时候,我们就面对面坐在一起,把所有要复习的书按照顺序在一边叠起来,然后从上到下一本一本地复习,很开心,聊天似的,复习完了就深深印在脑海里,不会忘记。” 这个学习办法倒是令人向往。于是我处心积虑地开始物色一起复习的“对象”,结果不得不长叹“知音难觅”!找个一起复习的倒不难,难的是复习起来程度相似,步伐一致,还得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曾经找过一个女生一起去九龙江畔复习,结果人是在一起了,复习起来,聚头没多久,思路就分道扬镳了,末了还是只能各顾各的。更何况,那些一起“复习”的时光里,也说不清楚有哪些是沉溺于江边风花雪月的幻想,严肃的学业大计,到底有多少都付诸于那滚滚九龙江一去不复返了。这人世间啊,大凡要结伴做点什么的话,没有水平相当加上默契是凑合不来的,好比跳双人舞。真的可以一起分享人生的,若是找到了或是碰上了,真的就值得无比珍惜,不能再放弃了。毕竟,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啊!

我听着妈妈那沉浸往事里的秘笈,暗暗羡慕她当年能有那么一位(或许还不止一位)可以一起温习功课的同窗。她们之间的友谊,应该是很亲密无间的那种吧。或许,也正因为那种亲密无间,带来了妈妈人生中的第二个几乎致命的疾病 – “肺结核”。妈妈说,当时她们几位女生之间极其要好,相互关爱到了无微不至,常常是一个人用自己的碗装了水或者吃的就来和大家分。当时没有太多卫生常识和健康风险意识,不知道那样分享碗筷是会同时分享病菌的,于是,肺结核就在那时传播开了。幸好也是及时得到了医治。

关于学习,妈妈除了那些侃侃而谈我却无法复制的秘笈之外,还有个语重心长重复过无数次的经验教训,那就是,绝对不能为了预备考试而放弃睡眠。妈妈说有一次为了预备下午的一场考试,她学着别的同学放弃午休,结果那个下午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完全无法正常发挥。从此她坚守保证睡眠质量的信念,几乎是雷打不动。每天夜间熄灯时间一到,她就睡觉,绝不像其他一些刻苦钻研的同学那样在熄灯后还拿着手电筒继续夜战。这套酣睡术,妈妈一辈子言传身教,以致于我到现在都无法将中华民族曾经推崇过的“头悬梁,锥刺股”发扬光大。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从小就在妈妈的监视下坚持午睡,如果谁敢造次不午睡,妈妈手上握着的那把竹扇子的硬把柄可能就要严厉地为主人下达严打政策了。(妈妈对子女的教育方式向来是走“鸡汤鸡毛掸”套路的,也就是呢,一面喂养鸡汤,关心身心灵的成长,一面不放弃虎妈的威严,以“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要变坏”的口号为旗帜,充分发扬鸡毛掸的管教作用,使得子女们不敢有造反之心。妈妈说了,家里子女多,可不能不威严着些,如果整天只是和儿女们打闹成一团,岂不没大没小的坏了规矩。)。不提倡疲劳战术的妈妈深知自己的平凡,也甘于平凡。对她来说,人若连最基本的睡眠都不能享受,就算赚得了全世界,又有什么益处呢?那些成功人士们如何把自己的睡眠东挪西借,拆东墙补西墙,或者干脆不断地透支睡眠和体力的励志故事,一点也不能打动妈妈的心。个人英雄主义,在妈妈这里,没有市场。我们四个子女们都能倒背如流的“妈妈语录”之一就是,“睡眠第一!吃好吃坏,钱多钱少,都在其次。”

在那个度过了三年的幼师校园里,妈妈不但丰丰富富地积累了各种知识掌握了各种技能,还为家里带来了许多好处。妈妈说,五叔公每月资助的那四元多,她从来不舍得轻易地花,有时看到泉州出名的元宵(当地人称做“状元圆”),多么想要买一些吃,也并不贵,两粒只要五分钱。钱就揣在兜里,伸手进去摸了摸,始终不舍得掏出来。那三年里,妈妈总共大概也就品尝过一两次的“状元圆”。妈妈把所有能省的钱都省下来了,每次回家,就买些吃的,用的,带回去给她的阿母,还有弟弟妹妹。外婆当时干脆把家里所有的布票都交由妈妈掌管了,这样妈妈攒够了钱就买布回去,让外婆为全家大大小小每个人做成衣物。在弟弟妹妹的眼里,大姐姐去读书不但不需要花钱,还是可以赚钱的呢。妈妈说顶美好的是师范的校园里有许多龙眼树,龙眼好大好大,比现在市场上卖的都大,而且成熟的时候龙眼树下总是龙眼掉一地…… 每次妈妈提起她那幼师校园里的龙眼,我总是馋的不停地吞口水,想象着自己就在那片满是龙眼的树下席地而坐,随手往身边一抓就是满捧的龙眼,剥了皮就吃。

看似天色常蓝花香常漫的岁月,也有风云突变的日子。转眼就要毕业鉴定,大家被分作几个学习小组,互相提鉴定意见。妈妈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冷不防地有个同学说她天天放在床头的那张照片有问题。那是外公外婆的结婚照。照片上,帅气的外公西装革履,外婆身着旗袍,头发烫成了时尚飞扬的“飞机头”。显然她的家庭是有钱人的家庭,是资产阶级的家庭 – 一定不是贫下中农,一定是地主富农。学校要求妈妈提供家庭历史。妈妈就写信问她的四叔我们的四叔公。四叔公来信,罗列了家庭历史,大意是:妈妈的祖父是保长,妈妈的伯父是镇长,妈妈的爸爸是工商业的米店老板,常借钱与人,别人曾在他不知情时替他报名参加了国民党,等等,云云。完全不谙政治的妈妈就把四叔公的整封来信上交了。结果呢,莫名其妙的被批斗了两个星期。对于那颗一直天真快乐着的心灵来说,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实在令人措手不及。“好伤心啊好伤心!”妈妈说,:“到现在还记得那份心痛。” 从那以后,由于出生不好,包括入团之内的各种机会,都与妈妈无缘,无论她的成绩如何出类拔萃,无论她为集体如何做贡献。因为,那个时代走的是阶级路线。每到填表格的时候,在“政治成分”那一栏里,无可填的妈妈就总是填上“清白”。这么一填就几十年,妈妈不但填习惯了,还填出了一份快乐来。“我的一辈子,都是清白的”妈妈笑着说,玩笑里透着超脱飒爽。那是一种与世无争一身轻的逍遥了。

参加工作的妈妈

从幼师毕业时,学校安排妈妈带领一行二十多个毕业生到新的工作岗位报到,虽然,妈妈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妈妈被分配到龙溪地区专署教育局,在展览馆当讲解员。18岁的妈妈,天天梳着乌黑发亮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就那样清清纯纯地走进了当时分管展览馆的爸爸的视线。于是,有些故事情节悄然发展。几个月后,省教育厅来人,要调员去省里编年鉴,问了一圈,别人都不去,都说不会珠算。妈妈二话不说直接就应承下来了。在妈妈的眼里,外面的世界总是很精彩。半年多后,妈妈从教育厅又回到了专署教育局,当统计员,整天算盘拨的嘀嗒响。调回漳州后,编制正式从石码转到龙师附小。那时的妈妈,是否可以预见,多年以后,龙师附小会成为她四个儿女们共同的母校呢?

次年元旦,爸爸妈妈在漳州一中,教育局的宿舍里,举行了婚礼( 而漳州一中,多年后又成了爸爸妈妈的四个子女们陆陆续续考进去的共同中学)。教育局为他们的婚礼供应了两斤糖果(当年还是在困难时期)。那两斤糖果,爸爸妈妈就让来家里祝贺的同事们分享了。爸爸妈妈觉得光两斤糖果有些不够盛情,又去买了些冰棒来款待嘉宾。可以想象,在清冷的冬天里,一个个吃着冰棒的同事们,必定都赤诚地为他们的永结同心高兴得忍不住直打哆嗦了。 妈妈说婚后有一天她去办公室领取工作所需的记事本,领到时不设防地顺口就叹了句,“太薄了。” 她就觉得那记事本实在薄的不够她记事啊!结果办公室的人一脸坏笑地看着她问,“你还要‘再厚’一点吗?”她才突然意识到被调侃了 – 爸爸的名字就叫“再厚”呀。

妈妈在教育局一晃十年,顺便生儿育女。妈妈有一回带着些得意地对我说,“国家提倡计划生育之前,我已经自己实行计划生育了。” 啊?生了四个娃,还能叫计划生育?“是啊!你姐姐和你大哥,你大哥和你二哥,你二哥和你,之间都是相差三岁啊。每三年一个,不就是最好的计划生育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计划生育的新定义。完成了计划生育大计之后,妈妈开始去小学当教师,为我几年后可以在学龄前去她的学校旁听试读埋下了伏笔。从我记事起,妈妈就是个小学教师。爸爸对妈妈从事教师职业一直非常满意,因为可以和家中孩子们的作息时间同步,可以一起享受寒暑假,属于难得的“工作家庭两不误”的职业。

妈妈任教的第一所小学是大同小学,因为当时所住的教育局宿舍就在展览馆边上的大同路。也就是在那个小学,妈妈结识了一生的挚友,我的干妈。也就是在那个小学,干妈的小儿子(我该称呼他“林宏兄”的)成了妈妈的学生。提起这个淘气又聪颖的学生,妈妈总是忍俊不禁:“他呀!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让大家画一头猪呢,他就不单是老老实实画头猪,而是先画头母猪,后面再跟着一群小猪,每一只小猪还神态各异。让大家画一只羊呢,他也不单是画一只羊,而是多画棵树,再画条绳子把羊拴在树上,树下画个懒惰的牧羊人脸上盖着个草帽在打盹。”这样自小就将绘画天赋暴露无遗的小男孩,后来成为一名画家,也就是不足为奇没有太多悬念的事了。继大同小学后,由于搬了新居到龙师附小边上,妈妈又先后到了几个不同的小学,分别是田园小学,红星小学和中山小学。

印象中的妈妈,是有着许多敬重她的学生们和家长们的。有些学生几十年后还记着妈妈,在妈妈退休了以后还找上门来,和妈妈聊天。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家里来了个小年青,说小学时被妈妈教过。他提起自己当小学生时不爱读书,说了句我实在听不懂的话,“郭老师啊!您不知道啊!我实在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啊!我一读起书来就头大,就这样(他用手比划着头),头一直大一直大起来,都快要爆炸了!” 哇!那么夸张!我在一旁边听着,边努力想象着他的头像气球一样,被书本越吹越大,直到最终爆炸……这是什么情况呢?这个问题不知不觉就成了一个时不时冒出来的人生问题之一,伴随着我的成长,直到有一天我也读到了令我头大的书籍,此问题才不破自解。还有一位学生,因为太常来找妈妈了,以至于他那胖乎乎乐呵呵的笑脸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经久不衰。他后来去了军校,几年时间就摇身一变换了一副身架 – 原来所有的多余脂肪都在军营里燃烧尽了,整个人如同被雕琢过了似的展现着俊朗简洁的军人形象。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从军的显著减肥效果。但是,多了份刚毅的他,那张乐呵呵的笑脸依旧,如同随时绽放的开心表情包。

十几年的教学生涯使得妈妈桃李满天下。她的学生自然是五花八门,各有特色。其中,不乏吊儿郎当型的,开心果型的,虔诚敬畏老师型的,还有,学霸型的。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超小学霸,是四岁就开始上学的,因为她的妈妈也是老师,是妈妈的同事,所以可以开此提前上学的先例。由于她年龄超小又很有天赋,妈妈完全实行因材施教,循序渐进,给这小姑娘的作业是根据她的优缺点量身定制的,使得一开始上学老哭鼻子的她很快适应了课堂,在各方面都出类拔萃,小小年纪就去市里参加朗诵比赛。记得比赛前妈妈还带她到家里来,买了甘蔗让她啃着吃。她乖乖的又懂事,很是惹人爱。我们全家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名字,叫芳芳。四岁半的小芳芳在那次的市朗诵比赛得了一等奖。她的妈妈一直念着她有个最好的启蒙老师,使得她一路名列前茅,九岁考上重点中学,十五岁考上重点大学。

幼师领域开始对妈妈发出久违的召唤,是在妈妈当了十几年的小学教师之后。那时,下沙幼儿园开放,用的是一家教堂的旧址。妈妈被调去当园长。在那里,妈妈重新弹起了钢琴,带动老师们做了各种丰富多彩的手工。最让我着迷的是挂在幼儿园墙上的每一幅手工拼图,巧妙地用了各种不同质地的原料,拼出了可爱的孩童和令人愉悦的场景,真是最美最有创意的艺术品之一。妈妈还在幼儿园增设了兴趣班,教小朋友们水墨画。他们幼儿园的小朋友首次将作品送去市里参加幼儿水墨画比赛就得了一等奖。

妈妈爱极了她的孩子们,回到家有时还常常提起幼儿园的趣事。比如呢,某个老师在椅子上坐下来时,就有个小朋友爬到她的膝盖上,端详着老师的脸,然后说,“老师啊,你的脸上有些皱纹,得拿个熨斗来熨一下。” 再比如呢,天热了,幼儿园的蔡老师把头发的两边用发夹一别,改变了发型,像柯老师的发型。小朋友就会说,“哎呀!蔡老师变成柯老师了!” 小朋友的可爱不但在于童言无忌,也在于每时每刻都可能迸发出令人惊奇的异想天开,完全冲破成人思维世界的僵固模式,无忧无虑真正天马行空无止境地驰骋翱翔。我想,我是爱上了那个幼儿园,爱上了那些天真活泼可爱无邪的孩子们了。那真是满园的祖国的花朵啊!他们看不懂青少年的我该会是什么年纪,每每见我去了,就叽叽喳喳喊出各种各样不同的称谓,有喊“姐姐”的,有喊“阿姨”的,有喊“老师”的。喊什么都行,喊什么我都教他们唱歌,跳舞,画画,折纸。幼儿园放暑假时,为了照顾双职工家长的幼儿家庭,妈妈特地增设了暑假班。于是,学校放暑假时我就当妈妈的跟屁虫,随妈妈去上班,幼儿园成了我的度假胜地。“你教他们英语吧。”妈妈说,算是妈妈聘请了我。于是,从字母、单词开始;从眼睛鼻子嘴巴等身体部位开始;从苹果香蕉梨子等水果名称开始……随心所欲的教学是不需要教材的,那些清澈见底亮晶晶求知的眼睛自然而然就通通接受了异国语言的信号了。

妈妈的幼儿园里除了老师们之外,还请了一位很会做饭的阿姨。我还记得她的炒米粉,好香。在妈妈的暑假班“度假”时,每天都有阿姨做的简单又喷香的午餐吃。妈妈的同事们都叫我“阿妹”,或“臭妹”。在家乡,闽南话总把家里排行最小的喊成“臭”的,最小的弟弟就是“臭弟”,最小的妹妹就是“臭妹”。我就只好从小臭到大了。混在一堆幼小稚嫩的孩童里,臭妹是不需要长大的。只不过,不需要长大的臭妹,也是免不了需要面临人生的波折的。或许,不经风浪,就永远长不大。

两鬓斑斑的妈妈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朱晓琳的歌声,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纯甜美,回响在大街小巷。听着,听着,令人不禁也跟着唱。满头乌发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鬓斑斑。或许,是在我亲爱的爸爸离开世间的那个时候?才四十多岁的妈妈呀,比现在的我还年轻……如何接受那样的现实呢:身边最亲近的那个爱人,从见了她第一眼,就再也不曾从她的生命中消失过的那个爱人,分享着她的喜悦也承受着她的任性的爱人,把家庭这条船的舵一直掌得稳稳妥妥的爱人,就那样,从她的世界里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那一年,我读高中。

那一年,二哥高考。

那一年,大哥已经大学毕业。

那一年,姐姐已经在漳州师范专科学校教授英文。

生活,继续着。

在姐姐和大哥帮妈妈撑起的那把大伞下,二哥和我陆续考上了大学,而妈妈的“鸡汤鸡毛掸”里,鸡汤的成分越来越多,渐渐地,就完全取代了鸡毛掸。

妈妈为我整理去大学的行装时,在行李箱的最底层,铺放了一叠大大张的洁白的绘图纸,笑笑地说,“让你画画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于妈妈如此轻描淡写就默许了我暗地里喜绘画的爱好。难道,真是,“知女莫如母?”大学四年,妈妈的家书,几乎每一封的结尾都是千篇一律的:“祝学习健康双丰收。” 对妈妈而言,无论她的孩子们学习成绩如何,身体健康总还是要保证的。妈妈的信里无论如何谆谆教导,就是从不言爱。那就是妈妈。妈妈的爱,在她寄来的红枣黑枣里,在她寄来的猪蹄罐头里,在她寄来的新裁制的美衣里,在她密密缝的小丝绒棉被里,在那些诸如“想吃什么就买,不要太省”的字里行间里。而我,虽然每个寒暑假都回家,却还是一年比一年更尝到想家的滋味。在宿舍里,独自一人想家的时候,就从行李箱的底下取出一张妈妈给的绘图纸,平铺在宿舍里六个女生合用的大桌面上,在绘画中逃遁思念,在绘画中忘记一切。世界,一片沉寂安宁,心灵里,开放着一片净土。妈妈,远在家乡的妈妈,我该如何,该如何去思念;或者,该如何,不去思念。常常,就在无人处,忘情地放声歌唱《烛光里的妈妈》:“妈妈,我想对您说,话到嘴边又咽下。妈妈,我想对您笑,眼里却点点泪花…...” 唱着唱着,艺术节将近,系里请来了一位体型精悍帅气的专业舞蹈教练,教我们舞蹈队排练舞蹈,舞蹈节目名称就是《烛光里的妈妈》。那个舞蹈,直接就在双手的手指上夹着燃烧的蜡烛。在高擎中,在旋转中,在目光对热焰的追随中,任滚烫的烛泪一次次滴落于手掌,灼痛掌心,任心里的歌声随着乐曲的旋律飞扬:“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您的黑发泛起了霜花,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您的脸颊印着这多牵挂。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您的腰身倦得不再挺拔。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您的眼睛为何失去了光华。妈妈呀,女儿已长大,不愿意牵着您的衣襟走过春秋冬夏……”那绽放如荷的裙裾,印衬着那闪烁的烛光,渲染着多少内心的呼唤,那从舞台的一个尽头飞奔向另一个尽头的踢跳舞步,宣泄着多少愁肠思念。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您可听见这迢迢的心的眷恋?这样的强烈,只发生在,当您不在身边。

重获新生的妈妈

在我上大学那年,姐姐远渡重洋到了澳洲,二哥尚在厦大就读。家中,大哥是妈妈最暖心的陪伴。在我毕业那年,大哥也到了澳洲,二哥在厦门工作。漳州家中,就妈妈一人。妈妈依然天天去幼儿园上班,还算,忙碌而充实。

大四那年,我在教会听见了福音,发现原来所学习的数学物理化学等各样的理工学科,就是去探索上帝所创造的浩瀚宇宙一切的规律。而耶稣,是上帝赐给人类唯一的救赎。自小对人生意义的寻求在那一刻得到了答案,我经历了接受耶稣罪得赦免的奇异恩典,经历了祷告蒙垂听的随时随在的带领。这样的恩典,这样的带领,我是多么想立刻就和妈妈分享!还有半年才能毕业回家,才能见到妈妈。我天天为妈妈祷告,直到毕业回家。在家里,我手上捧着圣经,走到妈妈面前,很认真地对妈妈说,“妈妈,我信主了。” 那样平静而幸福的宣告,仿佛在告诉妈妈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恋爱了,不但恋爱了,而且已经私定了终生。是的,我把我的终生,完完全全交托了全然爱我的主,全然美丽的主。

那个毕业后的暑假,开始第一份工作之前的暑假,几乎整整一个暑假,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如饥似渴地读圣经。天地间有一位造物主,竟那样奇妙地垂听我这微尘的每一个祷告,回应我的每一个祷告,这样将整颗心团团包围起来的爱,怎能不吸引我更渴望去多多地认识祂呢?有那样一本圣经,告诉了我世界的起源,人类的历史,救恩的计划,还有哪一本书比这本更重要呢?噢妈妈,妈妈!只要您有了造物主最美的陪伴,我就可以放心地去厦门工作了。天天,天天,我为妈妈祷告。暑假一过,我就要去厦门上班了,漳州家里又将只是妈妈一个人了。如果,妈妈有了天地间最美的陪伴,就远远胜过了我的陪伴。

看到变了一个人似的女儿,妈妈心里萌生一种带着顾虑的向往。她分明看见了一个更美的未知世界,却不知如何放弃原来已经熟悉了的迷信规矩。

在一个晚上,当我去查经聚会回来时,打开家门的那一刻,看见妈妈穿戴整齐正要出门。我愣住了,“妈妈,您要出去?” 妈妈笑了笑,“我想去看看你聚会的地方。” 那一刻的妈妈,孩童一样纯真的妈妈,站在门里正要出去的妈妈,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的妈妈,就要迈出探索真理的第一步,就要迈出接受救恩的第一步,就要迈出认识救主的第一步,几分好奇,几分憧憬,几分胆怯。

几天后,妈妈清楚决志信主。

接受了救主,罪得赦免,一切重担脱落,亲尝了主恩滋味的妈妈说:“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我祷告。你毕业前还在学校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我知道是因为你在为我祷告。” 妈妈打开了话匣子似的,走到了挂历前,指着几个月前的挂历,开始一天天地数算给我听,每一天,发生了什么,是那样一环扣一环的紧密奇妙,那不可能是偶然。妈妈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喜乐的光芒。噢妈妈!您是知道的,为什么您不一开始就相信接受呢?我一直以为您这样固执的人,是不会相信的呢!我甚至于无法想象您这样一个虎妈怎么可能相信呢!噢天父啊!我全然不知你是这样在妈妈生活里回应我的祷告的。妈妈又像小孩子一样地问, “我信主那天,姐妹来家里为我祷告的时候,我为什么身上阵阵暖流通过,忍不住一阵阵地颤栗呢?” 噢妈妈,那是来自上帝的灵感动您,让您真实地感受祂的爱呀。

共同沐浴在属天的爱里,我和妈妈从未有过的彼此相爱,我们甚至如胶似漆,那是我们一起经历人生中最长久最永永远远的母女蜜月。妈妈惊讶于造物主如此又真又活,如此信实。在主里,我们母女俩成了亲密无间的姐妹。虽然我们没有腰缠万贯,但是我们却因为同享一位统管万有的天父而极其富足。如果遇见同是信主的弟兄姐妹,妈妈喜爱对人说,“这是我的女儿。她在主里是我的姐姐呢,因为是她先信主的。我是她的妹妹。”

清清楚楚看见妈妈有了最美的陪伴,我可以放心地去厦门工作了。每一次打电话给我那亲爱的妈妈,就会听见她新的惊喜,告诉我她的祷告如何蒙垂听。啊!那一页页新的生命新的篇章,交由上帝亲自谱写,是多么美好!我那亲爱的妈妈还童了!噢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您的脸颊不再印着牵挂。噢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您的腰身终于可以重新挺拔。噢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您的眼睛终于重现了光华!

噢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多少次我为您感谢上帝!噢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多少次我感谢上帝如此爱您!

每到周末,我就归心似箭,总是立即奔回漳州和妈妈团聚。

在一起时,我和妈妈每天都同心祷告。我们一起在天父面前倾心吐意,无所不谈。我们会常常因为太过欢喜而相拥嬉笑。我们沉醉于一起没完没了地弹琴唱诗感恩赞美。妈妈的琴声不断,我们的歌声就不断。我们唱“我有一位奇妙救主,祂的爱情举世莫如,深海虽深,祂还要深,高天虽高,祂还要高;亦新、亦陈、又挚又真,不分境地、不理晚早;祂爱我,赞美祂的名……”;我们唱,“我不知明天的道路,每一天只为主活,我不借明天的太阳,因明天或许阴暗,我不要为将来忧虑,因为我信主的应许,我今天要与主同行,因他知前面如何。有许多事情,我现在不能识透,但我知谁掌管明天,我也知谁牵我手……” ;  我们唱,   “若世间真有一种爱,能满足我最深的情怀,无限量像洋海,不改变比崖坚,耶稣基督祂就不会来……” ;我们唱,“主啊你吸引我,我就快跑随你,我心深深与主密契。虽然南风吹来,虽然北风兴起,却溢出我园中香气……” 我们唱,“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渴慕溪水。惟有你是我心所爱,我渴慕来敬拜你…..” 我们唱,我们一起唱,我们不分昼夜地唱,我们打开心扉,让喜乐无穷无尽地充满。

分离时,我们彼此代祷,仿佛依然同在。有了造物主的同在,地上人间亦犹如天堂。

“郭大侠”和“刘太医”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妈妈有了个外号叫“郭大侠”。郭大侠很酷;郭大侠很潇洒;郭大侠弹琴就高山流水;郭大侠绘画就齐白石;郭大侠高歌就刘三姐;郭大侠学英文就死记硬背不离不弃;郭大侠走路莲花步依然脚下生风;郭大侠练太极树影斑驳杨柳依依;郭大侠戏舞就韵律悠扬羽扇纶巾;郭大侠植树种菜就鸟语花香;郭大侠鹤发童颜老当益壮;郭大侠来去无牵挂;郭大侠走天涯四海为家……

已经帮忙带大了好几个孙辈的郭大侠,比郭大侠还郭大侠。

郭大侠不再为儿孙们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郭大侠很知足,流于言表,“我孙子孙女一共十个。十全十美。”

郭大侠不再需要做什么违心的事了。该过有质量的日子了。哪怕所有的英语单词和句子今天记明天就忘,也总让它们在脑海里浪打浪地流淌。“可以预防老年痴呆,”妈妈说。偶尔,感慨一下,“在学校的时候听到学校宣布英语可以免修,好开心呀!现在才知道应该可惜。以前我们要学苏联老大哥,学的是俄语,哪想到都用不上,也忘光了。”

郭大侠过日子不需要赶时间了,一切都可以悠着点儿了。无论走到哪里,郭大侠总是迈着不变的步伐。她说那叫“稳健”。偶尔,她的某个孙女会笑她,“哎呀阿嫲呀!你太慢了!”就拉起她的手奔跑一小段。

郭大侠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别为他人的错误买单”。

郭大侠不生气。“生气有毒,”郭大侠说。

郭大侠睡眠质量依然超级的好。郭大侠总能婴儿般一觉睡到天亮。郭大侠睡觉爱说梦话,说出来的梦话是郭大侠特色的梦话,有时还情词激动地同时使用多种语言,国语中夹杂着些闽南语,偶尔还蹦出个英语单词。深夜里听见郭大侠说梦话,有时会激发我们的好奇心,想去把这些话录音下来,让郭大侠醒来的时候自己听听。但是很多时候听到郭大侠讲梦话又觉得她的睡眠可能受了干扰,多少会影响她的睡眠质量,所以听一会儿就不舍得让她继续说下去了,就忍不住悄悄地走到她的床边,像抚慰婴儿一般,用手轻轻地抚摩她的头发,低下头去亲亲她的脸颊和额头,郭大侠就会慢慢从梦里游回来,出些带点混乱的气息,自动地调整呼吸,直到恢复均匀,继续那平静而安详的沉睡。郭大侠的梦话,许多都是迷迷糊糊的听不真切,有时也会突然剧烈起来。记得有一次郭大侠突然从梦中惊恐地叫喊起来,整个人从床上蹦起往外冲,吓得臭妹我赶紧冲过去抱住郭大侠,一边轻声说 “妈咪不怕,不怕…”一边把郭大侠扶回床上,“您是做梦了,妈妈。” 郭大侠回过神来,“哎呀,我梦见地震了,一道红光闪过,我就尖叫起来了。” 郭大侠毕竟是经历过了人生的许多,梦里会出现的场景也一定会是形式多样的吧。或许,人的许多过往,许多思想,许多情绪,都可以在梦中慢慢释放,慢慢表达,慢慢缓解。郭大侠的许多梦里面,有一些梦是曾经无数次重复的。

被我们称作郭大侠的妈妈,有一次对我说,“我信主以前常常重复一个梦,就是迷失在好多好多庙宇当中,怎样也转不出来。我就那样一直转呀,喊呀,好害怕!后来信主以后,就不再有这个梦了。”

关于说梦话,妈妈是有点历史可谈的。妈妈说她在读幼师的时候,晚上在宿舍里睡觉常常会说梦话。有一次她又半夜说梦话,巡床的老师听见了,就问,“是谁在说梦话啊?” 妈妈就在梦里说着梦话回答,“是我啦!” 过后老师笑着告诉她时,她全然不知夜里有那么一出戏。

爱说梦话的妈妈有一回在一个地摊上买了一本刘太医的书,就照着里面传授的,吃起了牛筋汤和五谷杂粮,结果呢,缠累了她十几年的腿痛居然就奇迹般的消失了。妈妈常常感慨“哎呀,真的是上帝让我看见了这本书啊,没有任何医生有办法的毛病,我都不用吃药,就这样自己把病医好了!”尝到了甜头以后,妈妈坚持了十几年的如法炮制,结果连中年时期就体检出来的血粘稠血脂高等诸多杂症也都一并消除了。膝盖痛关节痛腿痛脚痛心血管不通畅等症状几乎是所有老年人的通病,妈妈在与同龄人的交往中,每每听说到这些她曾经也有的症状,都会热心地向人介绍吃五谷杂粮和牛筋汤的办法。久而久之,妈妈就又多了个外号,叫“刘太医“。“刘太医”的微信图像就是一碗牛筋汤。“刘太医”已经把大家调教得会背了:天天醒来必须先喝水,称为“第一杯水”,早餐就吃慢煮了一夜的五谷杂粮,加上些蜂蜜黑芝麻粉核桃杏仁开心果腰果等,简单又营养。“刘太医”的牛筋汤需要用电子瓦鐣煲12个小时,最好每周吃一回,就放牛筋,红枣和山楂。此方可治各种关节毛病,还提供宝贵的胶原蛋白,绝对美肤。“刘太医”还坚持每天喝口味清新的柠檬蜜水。方法是把柠檬切了片放进玻璃瓶里,倒些蜜在上面泡着,然后盖上盖子放冰箱里,每天取出两片来,泡开水喝。此方可软化清通血管。“刘太医”还有许多许多的养生常谈,若要听她细细道来,怕至少也要几天几夜还说不完。我们建议“刘太医”实在需要考虑在社区开办保健讲座了。

“刘太医”相信懂得养生利人利己,唱高调一点还可说造福社会。“刘太医”曾经在厦门大学上过中医举办的老年大学的养生课,学到的知识一套一套儿的,还手抄了一本又一本的各色食疗秘方。大凡家里谁有了什么不适,“刘太医”几乎都能够查出个食疗方案来,往往还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果效,食到病除。“刘太医”杜绝一切垃圾食品。对“刘太医”来说,只要是健康的,就是美味的。只要是不健康的,都是不能吸引人的。也正因此,大宝和贝贝有时会对“刘太医”说,“阿嫲,你最挑食了。”这个挑食的意思呢,就是所有的薯条蛋糕巧克力冰激凌雪碧可乐,到了“刘太医”面前,通通失去了诱惑人的魅力。

除了食疗之外,“刘太医”还自己找到了医治灰指甲的偏方,医治香港脚的偏方,等等等等许许多多有效又不破费的偏方,外加每天的全方位自我按摩,让自己脱胎换骨了一番。

由于保健有方,“刘太医”中年时就浮现脸上的黑斑早已烟消云散。现在的“刘太医”脸上皮肤细嫩如丝,白里透红,唇如朱丹,手脚灵便,一头白发从未染过。因为“刘太医”觉得任何头发染剂都不利健康,而且“刘太医”相信白发为老年人的尊荣。

噢妈妈

“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噢--妈妈,如果有一只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我思念故乡的炊烟,还有小路上赶集的牛车。噢--妈妈,如果有一只竹笛向你吹响,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我思念故乡的渔火,还有沙滩上美丽的海螺。噢—妈妈,如果有一叶风帆向你驶来,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我思念故乡的明月,还有青山映在水中的倒影。噢—妈妈,如果你听到远方飘来的山歌,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噢妈妈

如果女儿的脑海里

再次回响远方的山歌

如果有一种慈爱

再次温暖女儿的心

那就是您

那就是您

那就是您


噢妈妈

如果女儿情不自禁地

又唱起了故乡的小河

如果女儿的耳边

仿佛又听见了一些叮咛

那就是您

那就是您

那就是您


噢妈妈

如果

这袅袅缥缈

蜿蜒如藤的旋律

又在故乡的画面里

摇荡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就是您

那就是您

那就是您

噢妈妈,我那不愿“锄禾日当午”的妈妈,可还思念着故乡的九龙江?噢妈妈,我那曾经向往着外面精彩世界的妈妈,可还思念着故乡的炊烟?噢妈妈,我那亲爱的妈妈,可还常回想儿时江畔等候渡船?


噢妈妈

我亲爱的妈妈

就在一个电话以内的妈妈

无论相聚

还是分离

您那过去的故事

总在描绘着一位女儿眼中最可爱的母亲

您的唠叨

总在诉说着一位母亲倾尽所有的深情


噢妈妈

我亲爱的妈妈

就在一张机票以内的妈妈

无论遥遥相望

还是相偎相依

我们之间的爱

总像起伏的青山

延绵不尽

总像故乡的月儿

将一颗游子的心

越照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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