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宁子
多年前,在小镇走街串巷卖米花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家在三里开外的邻村,身材微胖长相憨厚,因头发稀少,方圆十几里的人们都喊他“秃子糖”。
除了夏天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白汗衫以外,其他三季他都是一件盖不住肚皮的蓝咔叽中山装,一双军用鞋被趿拉到看不出后跟,走起路来象载着一车豌豆的独轮车;肚脐眼下面飘着五彩斑斓的裤带,有时是红头绳,有时是碎布条,有时还会是一截尼龙绳。它们经常偷偷挣脱束缚,在他敞开的前门前荡着秋千。每当看到这一幕,巷子里的大妈大婶们就会调侃:赶紧把前门关上把裤带收拾好,小心裤子掉了着!面对提醒,他总是憨憨一笑,然后大不咧咧地把裤带重新系好。若是遇见不依不饶的主儿,他会大笑着回敬:哈滴很,你们真是胸前挂灶滤――捞心过余!
一年四季除了农忙,他都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间穿梭,胳膊腕上挎着提货笼,笼盖下是粘甜的琥珀糖,隔着笼子都能闻到麦芽糖的香味。手中的塑料袋里盛满雪白的米花糖,透过塑料袋,一个个诱人的雪球总会引来一帮含着手指的小吃货们。他的糖果量足味美,每个只需二分钱。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娃娃们能在不年不节的日子里吃个零嘴,那就是过生日。
他的米花糖,每咬一口下去须用手掌接着,那米花渣儿如雪花般落在手心里,酥脆的米花入口即化,蜂蜜味儿在舌尖上徘徊,逗留。细细品着,让那份香甜随着唾液慢慢浸入心田。眼里闪烁着欢喜,脸上荡漾着幸福,意犹未尽的感觉,扬起头将手心里的渣儿倒进嘴里,然后用舌尖横扫掌心和唇边,决不放过一粒。
琥珀糖是他用大麦芽熬制的三角形糖块,凸出的地方戳着一根糖把儿,因色泽形同琥珀,因而叫琥珀糖。买一个捏着糖把儿含在嘴里,绵甜的味儿顺着舌尖迅速蔓延,口腔里的唾液顿时活跃起来,象潮水般澎湃,稍不注意,它就象决堤的海水喷涌而出。愉快地享受着琥珀糖在嘴里一点点儿变小,忍不住轻轻一咬,那糖块便赖在了牙齿上。在舌尖和手指的帮助下,糖块重新回到舌尖,然后慢慢吮着直到它无影无踪。
整个小镇,有他的地方就有喧闹声,也唯有他享有皇帝般的待遇,前呼后拥那叫一个热闹。因身强体壮,他的叫卖声有关中愣娃吼大净的风范。每每在巷口吼一声“谁要米花糖,琥珀糖”,整个小巷便沸腾起来。小吃货们纷纷跑回家去缠着大人,直到手里攥着几分钢蹦儿喜悦地冲出家门。
递上攥得发烫的硬币,看着他慢吞吞地掀开笼盖解开塑料袋,不眨眼地瞅着米花糖和琥珀糖,后悔没多缠大人一会儿。犹豫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在笼子与塑料袋之间反复挑拣,最后选中一个最大的,兔子一样躲到没人的地方,大快朵颐,细细吸吮。
若是家境不宽裕的娃们,想买一个糖果即使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领也未必如愿。每每看到哭得红鼻子绿眼睛的娃娃们,他便会在袋内摸索着因挤压成碎块的米花糖,然后分与他们,并大笑着戏谑:碎崽娃子羞嘴滴很,连个钱都牛不来,能汆!
每逢他洪亮的声音传遍整个小巷,门楼下掀花花的老婆婆们就会笑道:这秃子,又来害搔娃娃咧!经济拮据的女人远远听到他的叫卖声,赶紧抱起娃回家,边走边糊弄:那糖里有秃子痂痂,吃了会肚子疼!
每每听到这些话语,他不气也不恼,只是默默起身转移地盘。有时看到在大人怀里哭闹的碎娃,他会放下提货笼子,从袋内取出一个米花糖递给哭闹的娃娃。面对一脸窘迫四处躲闪的女人,他会爽朗笑道:先把娃哄乖,啥时候有了再给不迟。这样一说,女人心疼娃也就欣然接受。待到有钱再还时,他会乐呵呵地夸上一句:娃他婶,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额一百个放心。
若是遇见还不起的人家,他一年半载也不会过问,倒是主家见了他难为情,每逢这样的情况,他都会大笑道:碎碎个事,别往心里去。若主家定在过意不去,一碗搅团或者一个粑粑馍都能和他抵账。有人笑他瓜,而他不以为然。他说自己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体验过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难常。
也有不守信用的女人,等到哪天想起,面对他小心翼翼的询问,定会反咬一口。每每碰到这样的人,他会抬头挺胸怒目圆睁,指天发誓他不会讹人。在对方狠毒的叫骂声中,他会愤愤撂下一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离去,边走边忍不住小声骂道:狗日的,吃食昧食!要是恰好那会儿有几笔买卖,他便会忘了刚才的不快。日后这段往事要是被人提起,他会哈哈大笑:吃亏是福,吃亏是福。
忽一日,小镇的街头多了一个卖米花糖的俊俏女人,那叫卖声脆得像梨瓜一样。常言说的好“新开的茅房红三天”。这女人不但俊俏而且干净麻利,只要她扯开嗓子,娃娃们便会蜂拥般跑过去,将她团团围住。女人的笼子里空了,他的眼神暗淡了。
关中有句俗话――卖面的见不得卖白灰的。有了竞争对手,他一时间焉了,插科打诨得少了,就连叫卖声也听起来有气无力。心里虽有几分失落,但他仍然每天早出晚归,他坚信自己的糖果在小镇经得起货比三家。
但事与愿违,面对萧条的生意,他也没了以往的精气神。看到这一幕,巷子里的大妈大婶故意扇阴风:啥都讲个先来后到,秃子糖你能汆,连个女人都弄不过!要是以前,他会哈哈大笑着与她们辩个高低,但那天他没有。婆娘们继续扔炸弹:今个咋成咧闷葫芦,得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话音落地,她们抬起头故意眯缝着眼睛望天。看到这一幕,他咧着大黄牙微笑道:天下的钱挣不完,谁挣都是挣。听说她男人在窑上干活出事了瘫了,她一个女人家养活一家老小也不容易。
女人们听到缘由后唏嘘不已,有惋惜女人命苦,也有称赞他仁义的。面对夸奖,他像个孩子般红了脸,一边摆手一边加快了脚步。
日转星移,时间在他的叫卖声中过了一年又一年。改革开放之后,人们的生活也一天天好了起来,他激昂的叫卖声再也吸引不了娃娃们,取而代之是街头各种各样的小食品,花里胡哨的包装纸比他的提货笼有魅力。尽管他四处转移阵地,但他的米花糖和琥珀糖再也不是主角。
没过多久,街头巷尾突然看不到挎着提货笼提着塑料袋,扯着嗓子叫卖的秃子糖。有人说,他病了,有人说他死了。
又过了几年,在小镇,在街头巷尾,再也听不到他吼大净般的叫卖声。每逢走街串巷的生意人,大妈大婶们会忍不住叹息:唉,看来秃子是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