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被阿争记恨了20多年,可最终却是阿争,亲手为奶奶盖上了白布。
转身向窗外看去,雪粒子飒飒地飞落,压弯了门前的枯藤。阿争仿佛看到了蜿蜒古道烈烈西风,而奶奶正一个人颤颤地上路。
阿争忽然很想送她一送,只是一场大雪隔开了两个世界,再凝眸处,她看不见奶奶的身影,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啊,真干净。
(二)
阿争刚进病房,父亲就签好了病危通知书,他走到她面前:“去看看奶奶吧,她要走了。”
阿争面无表情地“唔”了一声,病床上的老人浑身插满管子,紧闭着过去,睁不开人生。
细雪打在窗棂上,阿争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人,记忆被拉回了遥远的年代。
(三)
那年阿争才三岁,大年三十的晚上,父母在厨房包着饺子,阿争淘气地爬到高高的窗台上玩耍,只听咕咚一声,阿争便从窗台上一头栽了下来。
母亲匆忙赶进屋里,却发现阿争脸朝下地躺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把阿争翻过身来,这才发现这孩子疼的脸色惨白,呜呜咽咽的,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想要抱起阿争,可是刚触到她的胳膊,阿争就嚎啕得撕心裂肺。女人心道不好,赶忙喊道:“她爸!你快来看呐!”
男人冲进屋,见状也是一惊,赶忙奔过去检查阿争的伤处。他眉头越皱越紧,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你在家等着,我去找她奶奶帮忙。”
女人早已泣不成声,用力地摇着头:“没用的!她才不会管孩子!”
——女人自从嫁过来起,就备受婆家的轻视;又因为生的是女儿,更是受尽了欺辱。就连她在分娩的生死关头,阿争的奶奶不过是在听到阿争的哭声时才赶到,看了一眼是女儿,拧身就走了。
阿争快满三岁了,她奶奶从没有抱过她一次,恐怕老太太连阿争长什么样儿都不清楚。
男人却坚持要去,女人拧不过她,只好将阿争用被子裹好,叹了口气道:“走吧……我跟你一起。”
(四)
赶到后院儿的时候,奶奶在炕上睡的正香。老太太有多年的气喘病,每喘一声都呼噜呼噜的,阿争哭了半天,怎么哄都哄不好,终于把老太太吵醒了。
她看了一眼满身风雪的儿子,哼了一声道:“坐吧。”
又瞥了一眼站在旁边抱着孩子的女人,瞬间拉下了脸:“你们来干什么?哦,大过年的,来要压岁钱是吧?没有!想要的话生了儿子再说。”
阿争犹在呜呜地哭,老太太更是烦躁:“哭哭哭!就知道哭!我呸呸呸!大过年的哭什么?也不怕晦气!还不快把她给我抱走!”
男人低声央求道:“娘,您快看看孩子吧,她刚才从窗台上摔下来,怕是胳膊受伤了……我听我爹说过,您的姊妹里有懂接骨的,您能不能带我们给孩子看看看病?”
老太太哼了一声:“前两天大宝也从墙头上摔下来,怎么没见他哭?要我说,男孩儿就是福星,姑娘就是丧门星!”
“娘,孩子毕竟还小呢,更何况是女孩儿,不及时把骨头接好,长大了变形怎么办?她摔的那么重,万一残废了呢!”
老太太做出送客的姿态,把儿子往外轰:“女娃早晚都是要嫁人的,我跟她操那份儿心干什么,快走快走,别耽误我睡觉。”
男人铁了心一般,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口:“娘,这孩子虽然是女娃,可她好歹也是您的亲孙女儿,您要是见死不救,我就跪在这儿不走!”
于是襁褓里的阿争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场记忆:她记得自己从高处跌落,眼前是无尽的漩涡,过了许久之后,她在无以言表的剧痛里,听到门“砰”的一声。房门外的阿争窝在母亲颤抖的怀里;房门里,老人又响起了呼噜呼噜的鼾声,像是在做着好梦。阿争忽然不哭了,许是那关门声太过刺耳太过剧烈,让她一瞬间竟模糊了身上的痛。
许多年后,年少时的事大多被阿争渐渐地淡忘了,可是那“砰”的一声,却经年累月地留在阿争心里,不断地回响。
(五)
奶奶这时却醒了过来。阿争也从回忆中惊醒,牵起嘴角,努力地冲她笑了笑,刚要转身去叫护士,老人却按住了阿争的手,默默地看了阿争许久,皱巴巴的眼角里藏着一滴阿争没有发现的眼泪。
老人住院的消息传来,阿争正在外地读书。母亲打了通电话给她,欲言又止,最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阿争啊,你奶奶又住院了,这次怕真的是不行了……你堂哥堂姐们也都在外地,一时半会儿都赶不回来……”
阿争听到“住院”,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有些烦躁,咬了咬牙道:“妈,这已经是她第30几次说不行了,狼来了的故事你也信?”
“这次怕是真的……”
“好了好了,我要上课了。”
阿争面无表情地放下电话,却不知道自己已红了眼睛。
那一年……她的爸爸妈妈跪到了天亮还是无功而返,年轻的夫妇想了许多法子,终于在六天以后将阿争送去了县城的医院。由于耽误了最好的时机,阿争的手臂留下了永久性的伤残,不仅外观丑陋,而且从那时起,每逢天凉,她的手都会隐隐作痛。
得知真相以后,阿争开始记恨那个老太太——
她父母给她取名字叫“阿和”,希望她始终平和地对待生活;她却把名字改成了“阿争”,不为别的,她就是要争。
她要跟性别争,女孩子一样可以顶天立地;
她要跟命运争,出身贫贱也可以呼风唤雨。
可是阿争或许没有意识到,或许这一切的源头,只是在于她要跟那个老太婆争一争,她要让老太婆后悔,她要在自己衣锦还乡的时候让那个老太婆知道:没有抱过、哄过、亲吻过阿争,没有疼过、爱过、抚摸过阿争,是她一生最大的错误。
也因此,当家里第一次传来消息说老太太突发心脏病时,阿争不远千里地赶了回去,顺手拎了一堆的补品。阿争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是为了尽孝心,我只是希望她活着而已,她只有活着,才有后悔的机会;她也只有活着,才能深切地感受到我当年的痛意。
见到从千里之外回来的阿争,老太太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晶莹,阿争看见了,可是自欺欺人地不愿去懂。
(六)
那次回乡的第二天清晨,阿争睡得迷糊,只觉脸上硌得慌,她一睁开眼,老太太坐在她身旁,一边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一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阿争的脸。
阿争一愣,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她竟然微微地红了眼眶,像一个刚睡醒的孩子一样,差点想张开双臂让奶奶抱。
然而她却瞬间转醒了,心里也不似初初的温度,只是拉过老太太的手,仔细看了看。
奶奶的掌纹纵横捭阖,沟壑极深,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无形地掌握着一家人的乾坤。
阿争第一次感觉自己和奶奶的生命是相通的,或许眼前这个老人,这个曾经见她死而不救的老人,也曾有过足够坎坷的一生。
于是阿争淡淡开了口,声音却是哑的:“奶奶,您生命线真长,一定能活一百岁。”
她说完了,心里又想:等你一百岁时,我已经有足够的地位和名望,让你悔不欲生。
奶奶却是很开心地笑了,一笑起来又呼噜呼噜的,像一个巨大的风箱。
许久之后阿争才知道,那是奶奶第一次抚摸她的脸,也是最后一次。
想起往事种种,阿争长叹了一口气,第30几次病危……她还是定了一张回乡的机票。
(七)
第三天,一家老小全都回来了。
阿争想着,自己总归是这些晚辈里最平常的一个,于是她躲到了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位置。
可是奶奶忽然举起干枯了的手,每一根手指像脱了皮的树杈一样,遥遥地指着阿争。阿争走上前去,她并不能看懂奶奶究竟在说些什么,她只是忽然明白,奶奶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是吗?也就是说,在这场两个女人的战争里,阿争多少次银牙咬碎的痛恨,多少次深夜徘徊的痛楚,都要结束了。阿争终于要胜利了,她将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与一个被轮回剥夺了生命的人告别。
只是赢的滋味为何如此难以下咽,恰如当年那砰地一声巨响,多年来如鲠在喉。
阿争本能地将脸凑上前去,奶奶用力地贴了贴她的脸,大口喘了几口气,然后就撒开了攥住阿争的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亲人们失声痛哭,唯有阿争,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脸,眼睛干涩的紧,心里却早已簌簌。
她知道,她记恨了小半辈子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最后的一点温暖,给了阿争一个全新的启程。
阿争亲手为奶奶盖上了白布。转身向窗外看去,雪粒子飒飒地飞落,压弯了门前的枯藤。阿争仿佛看到了古道西风,而奶奶正一个人上路。一场大雪隔开了两个世界,再凝眸处,她看不见奶奶的身影,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啊,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