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人物的半生》
这是一件真实的事。
昨天晚上我父亲告诉我,我妈妈的表妹离婚了,又一次来到广州投靠我们家。
我说“又一次”,是因为她十三年前也来过,当年随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赌徒丈夫。
十三年前我尚年幼,而她还没有孩子。彼时她给我的印象,便已经是“老实巴交” 了。她不爱打扮,少言寡语而笑容憨厚。每次来到我家,总是手脚麻利地默默抢着活儿干。我母亲为她安排了在食堂打饭的工作,为她丈夫安排了保安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养活他们俩还是有余的。尤其是她丈夫,保安的工作十分清闲,对于没有文化和技能的人而言,也算一份肥差了。
然而有一天周末,我在早上迟迟醒来,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我外婆在客厅边对着空气咒骂边安慰她,我母亲不断打电话,而她则坐在沙发上默默抹眼泪。我那时年幼,对人情冷暖毫无概念,反倒乐于看着大人们手忙脚乱。
我在一边听了不久后明白了。她丈夫平日便喜欢赌博,总将积蓄输得干干净净。后来越发变本加厉,他上的是夜班,白日却都用作打麻将,到了晚上便趴在值班室睡觉。被警告过几次,便被辞退了。而她那时已有了身孕。
后来如何呢?她在我们家哭了一场,三姑六婆一通阻劝【劝她离婚】,她的丈夫上门道了歉……最后婚还是没有离,她只辞了工作,和她丈夫一起回了老家。
我自此再没有见过她。
那是遥远的2004年,我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她丈夫还未出事时,她中途曾因事回过一趟老家。在那个火车卧票已很便宜普及的年代,她买了一张坐票。我妈妈心疼她那么节俭,又告诉她其实通过某种途径【我忘了是什么了】买卧票其实比她买的坐票还便宜一些。而她木讷的脸上,露出了十分心疼的神情。
后来我随父亲出国又回国,忙于学业与玩乐,她像一颗沙子,被我彻底遗忘在了过去的时光。
直到昨天在晚饭餐桌上,我父亲问起我,我还记不记得她。
我仔细想了想,回忆起了这些零星的碎片。
他说:“她离婚了。她孩子出了车祸,一条腿撞断了几截,人家赔了二十万。结果二十万连带她所有积蓄,都让那个婊子养的给赌完了。”
我惊得差点掉了筷子。
我说,赌光了?那她孩子还怎么治?
我父亲说,借钱啊。
我父亲接着说,就连离婚都不是她自己提的,是她赌鬼丈夫提的,原因未明。他后来后悔了,但那时已经离了婚。
我心里悲凉得像是下了一场透雨。
晚饭我是和我父亲一起吃的。母亲为了安顿她,回来迟了。一回来便叹气道,她现在已经变得脆弱而自卑。安排她去物业工作,她从未接触过,畏手畏脚,生怕干不好便坚决不答应。只好又像十三年前一样,安排她去闷热的食堂打饭。
最后还加了一句,她现在柴得不成样子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一时想到了鲁迅笔下双眼无神的祥林嫂。
我母亲说,她说她的老公除了赌没有别的毛病啊。有闲钱也舍得为她花钱,人还体贴。
我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早晨,她在我们家抹眼泪,她的赌鬼丈夫来了电话,我外婆瞪着眼睛让她别接。可她还是接了。想到了这里,我安静地回房间去了。
我想起晚餐时我与父亲聊天,我说,既然没有看好人,她当初为什么要结婚?父亲反问,你知不知道在农村女人成年了,就没家没依靠了?我回,她在打工,她依靠的不是丈夫而是自己的双手。父亲被我说懵了,磕磕巴巴道,人到了年龄就应该结婚。我说不是的,猪才在年纪到了的时候配种,人如果非要按生理来算,初潮来了就该生孩子,六七十岁就该自动自杀……这是对的事情吗?人类与动物不同,人类有选择自己人生意义,以及有选择爱与不爱,或者到底爱谁、爱什么性别的人的自由与尊严。
我父亲不说话了。
然而我的这些话,我也无从告诉那个懦弱木讷的女人了。她的一生早已随着盲流,在她的踌躇和不知所措中,流去大半。
《糖》
我的动物生理学老师可以说是个民间哲学家了,他说过很多很有意思的话,其中一句就是:“生物的任何感觉都可以麻痹。花香闻久了会慢慢闻不到。但有一种感觉永远也不会,就是痛苦。痛觉是生物生存的根本。”
我发现身边很多人都会有一种简单的小学生式代换思维。比如,我瘦到了90斤就会开心自信;我和男神在一起了,并且他如果一直很爱我很在乎我,我就会幸福;我如果上升到了一个台阶,我就高兴了。等等。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这种事就好像你做了很久的苦力去换一颗糖。拿到糖的瞬间你当然很满足,也会因此幸福地认定你会终生去守护这种甜。可即使糖不化,人也是会腻的。而且这种腻的速度非常快,尤其如果糖并不是适合你的那种口味的话。
我在130斤的时候很嫌弃自己,我现在107了我还是很嫌弃自己。我在没有融入人群的时候觉得人群里有很多无趣的巨婴,融入人群后觉得好像没那么糟,孤独感得到了一定缓解,但没过多久我更加认定我不喜欢的人是巨婴,然后再次躲进了自己的壳里。
我说这些不是打算承接什么鸡汤,劝慰大家要感恩要耐得住寂寞云云,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坏了的东西就要修,修不好就要自如地扔掉;我的意思是,小学生式简单的代换思维就是:我付出了很多痛苦,换来了一颗糖,我就会永远甜下去,因为我已经花了这么多的痛苦了,这颗糖应该对得起我的痛苦才对。可人间不是这样的。
恋人对你的爱护你会逐渐习以为常,哪怕最初的时候你认为你不会;你的自卑只会在你做成某些事后被短暂的治愈,但总有一天它会再次推动你往前走;群体会暂时地治愈你的孤独,可你还是会被人伤害,然后你开始觉得孤独好像也挺快乐的。
人间的法则是,痛苦可以换糖,可是甜味带来的快乐最终会被收走。无论是以糖化了的形式,还是以你腻了的形式。
就如同我的生理学老师所说的一样。快乐会麻痹,而痛苦是永恒,只有这样人才能活下去。
有一天甜味被收走了,就要去找下一颗糖了。如果固步自封,不但就要开始发苦,而且你的惰性也违背了人类探索的天性。当天性与惰性相摩擦时,就会带来更深的痛苦。
毕竟生命的惯性就是向前。不断地、永远地向前走,不管现在已经吃过了多少糖,又有多少糖已经化在了你手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