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宝
归来
往后的日子。
山崖的岩石上,巨大的冰块随着一声巨响,坠落山谷,干裂的河道变得滋润起来,如同一条水银色的蛇缓慢蠕动,天气开始变得温柔,风也变得娇气,春回大地了。
王秀芬依然每天扛着锄头上山,在生硬的大地上挥舞,像是要挖穿地皮,瘦弱的身躯随着锄头一起舞动,他们像是被命运摆弄的工具,只是王秀芬多了些无力的挣扎。
江成海不在家,也没有音讯,她不知道四季该怎么开始,她可是连用牛耕地都不会,无奈只有带着锄头去刨,眼看十几亩地山地,自己巴掌大的地方都没刨出来,不由的就瘫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哭起来,这样的日子太漫长了,一座大山上孤零零一个人,夜晚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每天除了哭,就是站在山头不停的张望……
春种的日子说来就来,家家户户都动起身来,赶着牛,扛着犁,全家老少开赴自家山地,只有王秀芬,她虽然也在劳动,但怎么看也没有一点种庄稼的样子,感觉什么都还没做天就已经黑了。
她还在煎熬的等。
想是这样的日子太漫长,也不记得是哪天了,王秀芬正在自家山坡上杵着锄,神情呆滞的掉干泪,山脚下的沟道里传来一阵高亢的对话声,王秀芬习惯性的看去,她对一切风吹草动都太在意了。
忽见一个男人在和沟道里做活的张大柱夫妇对话,他背着一个和张大柱回来时背的一样的大塑料口袋。
“他姑爹回来啦,怕是挣了不少钱”张大柱的媳妇王秀美高声问道。
“没苦到什么钱哩,工作不好做”男人回道。
他们的对话在山谷里回荡。王秀芬一听知道是自己的丈夫回来了。
王秀芬把锄头一甩,就疯跑着下山,干燥的黄土在她脚下扬起浓浓的灰尘,头巾跑掉也不捡了,一只鞋子的纽扣滑掉,就捡起鞋子光着脚跑。江成海显然注意到了从山上俯冲下来的女人,在离江成海不远的沟道里,王秀芬放慢了脚步,用手慢悠悠的着脚上的黄土,她心里高兴极了,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回家了,但也是害怕的,她怕这个男人是回来和她离婚的,然后去和另外一个女人生活。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江成海一看是自己的女人,就放下背着的口袋,迎着王秀芬走来。
“阿芬,你在这里整啥子?”
还没等王秀芬回答,他又说:“走了,我们一起回家去。”
两人终于在河道里站在了一起,两人都变了模样。江成海穿着刚买的一套黑色西装,花色衬衣,衬衣卷在裤子里,黑色的皮带系在腰间,寸头,皮肤也白了许多,瘦瘦高高的很像一个成功人士,这是王秀芬见到他最帅的样子,但明显的瘦了。王秀芬也变了,她头发凌乱,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汗,细小的灰层吸附在汗上,眼眶深陷下去,也没有刻意梳洗打扮,这是江成海见到她最憔悴的样子,身体也明显的瘦了。
王秀芬的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
“挨千刀的,我还以为你死了回不来了呢!”说着就咿咿呀呀的痛哭起来,她是看到丈夫站在自己面前才敢这么说,江成海没出现之前,她比谁都担忧他的安危。
江成海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走,我们回家去”说着就拉起王秀芬粗糙的手,王秀芬止住了哭声,丈夫手心的温度,从她的手上热到心里,热遍全身。从前丈夫从未牵过她的手,不是两个人关系不好,而是农村里跟本没有牵手这道风景线。这是丈夫第一次牵她的手,虽然已经老夫老妻了,但她却感觉无比新鲜,她又活了……
当晚,一切都是那么美丽。
江成海的确给江湖买了一双漂亮的小皮鞋,这是江湖第一次穿机制的鞋,在此都是白或者黑的鞋底,母亲用旧布打成硬壳做鞋帮,今天不一样,这是双洋鞋,又软又好看。江湖跑到水塘边,把脚洗了又洗,看脚上没有污泥,才小心的把脚放进新鞋,他穿着试走了两圈,又规整的放回转鞋的匣子里。还有那像模像样的小洋西装,急切的试穿完,又小心翼翼的放起来,他要等开学的时候穿,这足够他神气很久了。
王秀芬高兴得跑出跑进忙着做饭,她把上一年的杀猪炼的油渣拿出来,油渣用口袋装着,她可是一点都舍不得吃,她故意留着等她的男人回来。王秀芬像一条归海的鱼,欢快的扭动着腰肢和臀部。
吃罢晚饭,江成海把厚厚的一沓钱从一件破旧的衣服拿出来递给秀芬。
“先存着,等咱再存点就重新盖一栋房子。”
“你还要出去?”王秀芬急忙问。
“不去了,回来了就不去了,还是家里好,在外的日子冷火秋烟的,也不好过。”江成海继续说。
江成海第一次出门,坐不惯汽车,一路上吐个不停,头晕目眩,四下不知,等到了厂里,胆汁都吐出来了。村里人看江成海穿着光鲜的回来,都以为在外的日子肯定很安逸,实际上也只有一起去的张大柱才知道其中的滋味,他们换了衣服回家,象征性的要告诉别人自己出去是挣了些钱的,免得叫别人笑话了。
他们都是钢铁厂的一线工人,他们的工作都是些笨重活,要有点体力的人才能胜任,他们负责往高炉里上料,锻炼后的铁渣要及时清理,高炉房里长年高温,汗水就像小雨般的滴,只能穿些薄的衣服,操作要极其小心,高炉里烧红了的铁末不时地飞出来,落在衣服上,身上的衣服烙成了筛子,千疮百孔。
再说那工作之余的生活,钢铁厂都在大山里,过于偏僻,也无甚乐趣,夜晚不是加班便是守着寂寞的黑夜,他们也想家里的老婆,冰冷的铁床怎么会比得上老婆的肉床呢。虽然不时地有人做着肉体的交易,但谁不是为了生活呢?
直到深夜,王秀芬把江成海给她的钱伙同上两次的放在一起,换了一块更大的布裹着,摆藏好,两口子才上了床,不过,他们很晚了才又亲热的搂着睡去。
江湖已经十五岁,六年级。
这时候的江湖显然褪去了稚嫩的气息,他再不让他的父亲给他打理头发,遇到赶集的日子,便与母亲要了两块钱,翻山越岭去到大羊窝集镇上理发。
大羊窝集镇是大片包唯一的交易场所,赶集的日子定为一、四、七,也就是日历上有带这几个数字的日子才有人摆摊设点。在街尾有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每遇赶集的日子便骑着摩托来到集镇,一个工具箱,一块镜子,一把椅子,安放在牲口交易市场的过道上,开始了他的营生,他剪头发的水平很高,收费也合理,所以大部分人都愿意到他露天的店里剪头发,起初,这个理发匠还是江成海介绍给江湖的。
理了头发,再穿上江成海给他买的新衣服,一个青春的俊俏小伙子长成了。于江湖来说,不管是心理还是生理,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都有了飞跃般的变化。
那个严厉而苛刻的语文老师刘青松彻底的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不再叫江湖死猪,还偶尔趣味性的称江湖为“江小侠”。这一改变当然源于江湖成绩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六年级,江湖的语文成绩已经名列前三,有时还会超过肖倩。
此时的江湖已是大部分有着朦胧心理少女眼中钦慕的对象。他张扬热情的性格以及标准的身段模样惹得不少男女同学都与他产生了交集,他不再是当初被人嘲笑的对象,他是高年级的大哥哥了。
学校这个奇怪的地方,总会不时地风靡于某一件事或者某一样东西。那时学校就相当流行一种明星文化——名信片,就是宛若信封一样的东西,上面印有不同明星的肖像,如李宇春,张娜拉,周杰伦……,同学们相互赠送自己的名信片,上面写着想要对对方说的话,这可难倒江湖了,他哪有什么零用钱来买名信片嘛,但别的同学送来你又不好不收,收了又不好意思不回赠。
他矛盾了几日,才对母亲慌称自己要买本子和笔,终于在母亲那儿哄骗了一块钱,一块钱只能买五张,这可急坏他了,有那么多同学送给他,他若不回赠可会得罪很多人的,于是当看到有人拿着名信片来的时候他就躲得远远的,有几个女同学悄悄的把名信片放在他书里,上面写着:
署名:×××
赠语:江湖,你好帅啊……
署名:×××
赠语:江湖,我想和你做朋友……
……
江湖只有五张名信片,对于这些没当面送的,他就只能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能再去骗母亲了,也再没有更正当的理由去行骗。最后,江湖把自己的五张名信片给了姜成,杨正华,李洪佳每人一张,余下的两张写了,一张是写给自己的,一张是给肖倩的,可到小学毕业,他给肖倩的名信片一直没有送出去。
署名:江湖
赠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署名:倩
赠言:亲爱的倩,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把你的名字写在了所有我们看到的地方,可你离我那么遥远,我总感觉自己追不上你,即使我成绩赶上你了,但我觉得我还是配不上你,你就像仙女一样,我每晚做梦都会梦到你……
江湖对肖倩的款款深情,都交给了无数个黑夜。肖倩在他心里就像一块碧玉,他从来没想过伸手去触碰,只要静静的看着便是最幸福的事。但是直到小学毕业,他也没有让她知道他喜欢她,他害怕这将会是一个笑话,他没有让它过早的发生,这一切都太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