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了一年多,外婆却日渐丰腴起来了。没人的时候,外婆对着外公的照片自言自语。只要院子外有熟人经过,外婆总是热情地打招呼,请人过来坐坐,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村子里的人都说,外婆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二十多年一直照顾瘫痪的外公,还有哪个女人做得到。
可外婆自己不这么觉得,“这有什么办法,跟了他就是一辈子,反正他活一天我照顾一天就是了。”
从我有记忆开始,外公就没离开过轮椅。外公一米八几的个头,即使老了瘦了,也像一块枯黄的木板一样,粗大坚硬。外公的嘴巴是斜的,说话也不清楚。他的手颤颤巍巍,整个人歪在轮椅的一边。第一次看到外公时,我感受到一股凉气从耳后渗入到脖子。
那一年我们在外婆家吃团圆饭,按照惯例,外公还是坐上席。“你们吃你们的,我来喂这老头子。”外婆捞了几大勺的汤汁,浇在白花花的米饭上,又夹了几块煮得软绵绵的五花肉、一小勺肉末豆腐和炒南瓜,熟练地来回搅拌。
“张嘴!”
我忍不住偷笑,这简直是喂小孩子嘛。
“呃呃呃……”外公似乎有话想说。
“外公怎么了?”
“别管他,他就是想喝酒了,让他叫去,没得喝!”外公大概是见此法无效,竟像个小孩子似的乖乖地不说话了。
听妈妈说,外公以前每顿都少不了酒,每次都是三大碗下肚才肯动筷。那个时候外婆担心他的身体,好心好意劝他。谁知反遭一顿怒吼,再要来劝,就是一顿好打。这下子,全家上下无一人敢来劝说。外婆总说,“他就是活该,整天就知道喝酒,喝喝喝,得这么个病,再也喝不了了吧。”
有一回,大伙都出去拜年了,外公也躺在床上睡着了。外婆终于可以利用这点时间坐在摇椅上,静静地享受午后的阳光。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外婆的旁边,阳光从树叶间隙穿过照在外婆的脸上。外婆已经六十多岁了,气色却格外的好。外婆的嘴巴又大又厚,她自己也调侃,“嘴巴大,吃四方。我每顿两大碗米饭,身体多好!”
外婆发现我立刻转身进屋,捧着两大把花生红枣塞到我手中。“吃吃吃,多吃点。老头子睡着了,我闲着也没事,吃点东西打发时间。”外婆生活的全部意义好像就是陪着外公,她的语气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而我的心却隐隐作痛。
“外婆,你为什么喜欢外公啊。”老一辈的人自然是父母做主的,我这纯属没话找话。
“你外公长得帅啊!”
还好我一颗花生刚下肚,避免了被噎住的可能。想不到看脸是具有跨时代性的,这是普遍的真理。
“别看你外公现在这样,以前可是又高又帅的。”外婆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那是只有孩童才有的笑容。
“你外公可有本事了,当过医生、开过车、还在国企单位待过。不过这老头子脾气大,对我是又打又骂的!你啊,以后可不能像外婆一样,管他长得好不好,对你好才是最重要的。”外婆边说边笑,合不拢嘴的,哪有责怪的意思!
“你看我那张大木床,那也是你外公自己做的。从结婚用到现在,还是那么结实,夏天也凉快,我没那床都睡不着。你外公手艺可好了!”六十多岁的外婆,此时此刻好像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的少年。那满脸的喜欢和崇拜竟把我们这些年轻人比了下去。
“还有中午吃的那鱼,一点都不甜。你外公抓的鱼才好吃呢。那时候没钱啊,你外公跑到河里一炸,鱼全都翻肚皮了,那时候的鱼不知道多甜。本来是不可以这么抓鱼的,不过你外公跑得快,一次也没被人捉住……”外婆如数家珍,若不是要帮外公翻身,她能从天亮讲到天黑。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外婆谈起外公,此后外婆再也没提起这些,而今天的神情我也再没见到过。
外公走的那晚,外婆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抓着外公的手。她的眼中竟没有不舍和悲伤,而是充满了恐惧,那是人对于未知世界的惊慌,就像婴儿诞生的时刻,他对于身边的一切一无所知,世界对他而言是陌生的。
从外婆爱上外公的那刻起,她的世界只有他。外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不爱了,她爱外公,就是一辈子,直到死神把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