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做了一个梦

白琼欢天喜地连跑带跳地进家门时,发现爹爹正背着手冷着脸在院子里踱步,娘扶着石几沉默站立。

她收住脚步,打了个冷战。天儿确实太冷了,院子里那株叶子落尽的柿树上,都是斑驳的冰凌子。

还没挪到娘身边,爹已经冷冷开口:“又去哪里厮混?十几岁的姑娘家,不知道守点闺训?你这做娘的,自己有失妇道也就罢了,自己的女儿也不懂管教?”

娘依然沉默。她的手苍白纤长,紧紧按在寒意逼人的石几上,唇也无半分血色。

白琼欲要为娘分辨,却在娘微微的摇头示意下咬了唇。

爹是严厉的,打她有记忆便是。偶尔她想,大约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吧,爹读的书里,不是有一句叫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爹是因为没有儿子,才如此难过的。

所以白琼对爹,畏惧而心疼,几乎从不忤逆顶撞,除了爹对娘发火的时候。只是这几个月,爹对娘的火气怨气似乎越发大了,几乎每天每时都能找出责骂的由头。白琼为娘的辩护更是让他火冒三丈。于是这一段时间,家中的气氛便时时如暴雨前的压抑沉闷,仿佛随时会一道霹雳一道闪电过来,撕扯毁了一切。

白琼今天其实是有一件她认为极好的消息想要跟爹娘讲的。但眼下,显然是又讲不成了。

爹冷哼一声进了正屋,往左进了他的卧房。白琼走近来扶着娘,轻声喊了一声“娘”,眼泪却落了下来。

她自己一直有一点儿心结,怎么爹那么冷漠凶霸的模样,自己却对爹除了畏惧,全是心疼。而对委屈求全的娘,始终淡淡的,并没有太多心疼。尽管此时看着娘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心中略动,但她自己清楚,这不过是暂时的,是一种对路人也会有的怜悯。

娘的手冰般扎骨,她打了个冷战,但忍着没摔开,只静静任娘握着,一同进了右厢的卧房。

娘与爹分房而居,似乎有七八年了。娘的卧房简致,倚床的方几上放了一个素白的汝窑花瓶,瓶中却是一枝自在斜逸的白梅,只花芯一点儿嫩黄,说不出的惹人怜爱欢喜。靠窗一张大案,摆了几本线装书,一个原木色的梳妆盒,那里面并没什么首饰或胭脂。

进了房,母女却无话。

还是白琼先开了口:“娘,爹在家中一向只闷头读书,是不是还想考个功名?我今天得了个极好的消息,不晓得爹会不会欢喜?”

“你爹吗?他读书,不过就是喜欢读书罢了。功名什么的,他怕是没放在心上的。”娘坐在床上,手里已拿了针线,开始绣一方丝帕,从绣好的图案看,却是一只鹰!

白琼的心突然一抖,一个说不出口的可怕念头压也压不住地就跳了出来:爹发起脾气来,不止一次说娘有失妇道。难道,难道娘另有情人?否则,爹怎么与她分房而居?否则,爹怎么可能那么整日郁郁?可是,若如此,爹怎么不休妻?

白琼回自己的房后,倦意上来,便索性命侍候母亲与自己的丫头念樱将火盆烧得旺旺的,便上床躺下了。

“你这个丧门星,又在哭,哭什么哭?”窗外一个妇人凌厉的声音陡然响起,吓得她一个激灵。白琼起身一看,却是珠翠满头华服在身的一个四十余岁中年妇人,正对着地上跪着的纤弱女子责骂。那女子形容上,竟有几分娘的模样。

那女子渐渐收了声,只是默默落泪,并不回嘴。妇人却怒气未消上前一脚将她踢翻,一个年轻男子冲上前来,将她扶起,妇人却喝斥:“你的圣贤书,都念到狗肚子去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贱女人到我白家五年而未带子息,你还不休她!白家若在你这里断了香火,你让我如何见九泉之下的老爷?”

年轻人一缩手,面上青白不定,被他扶起的女子却微微一晃,再次跌倒。她身下,竟渐渐一滩血渍。

几个仆妇上前抬她起来。一阵慌乱之后,听得一声凄厉悠长的哭叫,便又无声息了。白琼悄悄儿出了门,循声而去,见到一间宽大卧房内一张大床上,两床锦被下露出一束青丝,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两个仆妇立在一旁,悄悄低语:“没想到少夫人竟有了身子。”

另一个则悄语:“刚看了胎衣,是个男胎。老夫人……”

她噤了声,因为房门大开,是刚才那盛装的妇人旋了一阵风进来了。她的脸竟似添了新的怒气:“你子息不添也就罢了,竟敢偷人!真是给脸不要脸。”语毕,扭头张望,看到两个仆妇,命道:“将这贱人拖出门去!”手中一页纸狠狠扔在女子被上,白琼饶是离得远,还是看到了“休书”两个醒目的大字。

白琼眼睁睁看两个仆妇将那似乎已无气息的女子自床上拖起来,将那休书胡乱塞进她的衣内。那个年纪略大的犹疑着拿过一件厚的外裙,仔细穿在女子身上,便扶着女子出去了。白琼恐惧地发现,她身后,有一条逶迤的血痕。

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仆妇惊慌喊道:“少夫人,不,不,林家女儿,没了。”

白琼这时明白了,自己的娘是续弦。而自己的出生,证明林家女儿怀的,的确是爹的骨肉。

她出生那天,漫天雪飞,爹在林家女儿的墓前痴坐了一天。

从此,爹不再碰娘,甚至开始无端指责娘有失妇道。娘似乎并不怪他,甚至偶尔是欢喜爹如此冷漠的。

他们的日子就这样两不相扰,平静缓慢,除了那华服的妇人,也就是白琼的奶奶,因为娘数年不再有孕,又开始了新的责骂。

但这责骂没能持续太久。那依然是一个漫天雪飞的冬夜,世界仿佛都结了冰。老夫人的房内却传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这一声惨叫如一把利斧,猛一下劈碎了一大块冰。家中所有人都慌得披衣起床冲向夫人房内,爹和娘也不例外。

老夫人房内,烧着旺旺的炭火,春意融融。

那白日里盛装的妇人,衣着薄衫,目瞠欲裂,倚墙坐在床内侧。床外侧,是一个半裸的中年男子,白家的管家。

第二日,老夫人暴病而亡,白家举丧。白琼的爹,自此,从少爷成为老爷。

年幼的白琼也跟在众人身后哭。爹并没有哭,他只是呆呆跪在棺木前,嘴里喃喃着什么。娘跪在一侧,偶尔用白绢拭一下双目。白琼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悄悄往爹娘跟前挪了挪。

“是你做的吧?”爹突然开口。白琼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

“老爷,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娘轻轻答。

“你跟青瑶那么像,我早应该想到你是为她而来的。”

“少爷,你还记挂着青瑶呢?”娘的声音突然娇柔。

“青瑶,你回来了?”爹的声音也柔和起来,旋即却又冰冷,“青瑶早就去了,她也不会如此狠绝。”

“老爷,老夫人的事,举家皆知,连乡人都常议论的,你又何必怪罪在我身上?”娘的声音也复淡淡。

“你身为子媳,便不该有此忤逆心。”

“你心里没有一丁点欢喜吗?毕竟,这是个让你妻丧子亡的人。”娘的声音凉凉的,说完往后挪了挪,默默跪在那里,再无声息。

“琼儿,你都知道了罢?”

白琼一怔,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娘正坐在自己床侧。

“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的,也好好照顾你爹。他,一生未做过自己的主,一生不晓得自己要什么,也一生不晓得自己应当护住什么。以往,是他的娘护他,后来,是我护他,今后,我把他交给你了。”

“娘?”

“琼儿,不要怕。”娘的身形突然转淡了,白琼伸手去抓娘的衣襟,竟抓不住。“娘只是一股儿怨气,存到如今。你已大了,已晓得替你爹做打算,娘可以走了。”

“娘?”

“琼儿,你上头本有个哥哥的,娘给他取的名字是白鹰。日后祭祀,别忘了为他设个牌位。娘也跟你爹说过了,他明白的。”

“娘?”白琼翻身而起,衣服都未及穿好,便往娘的房间奔去。娘的房间冷冷的,床边方几上,那枝红梅依然立在白的瓷瓶内吐着幽幽的香。窗前的案上,却有一层淡淡的灰尘,仿佛多年没人住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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