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冰冷,刺骨的寒风呼啸总是江南冬天最常听到的声音。
人人尽说江南好,可于阿芷而言,这些文人墨客的酸词极是讨厌,那是因为她自己,正在这个地方煎熬。
晦暗的天色已经让阿芷分辨不清早晚。她被爹赶了出来,他给阿芷几个铜板出去吃点东西,因为娘,不,准确来说,是阿芷的后娘,她即将临盆。而她在那里,会冲撞到她的喜气。于是爹让阿芷今天一天都不要回来。
可是,爹,你有没有想过阿芷一个人在外面会有危险?难道仅仅是因为后娘可能剩下个男孩就要如此对阿芷。她难过地想到,其实,这种所谓的对待早就开始了,自从她嫁给爹而自己见她第一面又不肯喊她。
阿芷不是不肯喊,而是喊不出口,是如鲠在喉的难受。
所以她非常害怕,这个家将会越来越过不下去,一旦真的是弟弟出生,阿芷的处境会越发糟糕。
看着天上一块一块的黑云,肚子又饿,心里又急,便跑了起来。这个时候街上连小摊子都越发稀罕了。
跑着跑着,她想一并将这些天的痛与苦都甩掉,无法抑制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滴到地面结成冰。
人生不是有苦有乐吗?为什么阿芷的世界从来就没有乐呢?
砰地一声,她撞到了个东西,好像是人,心里一想,糟了。
果然,她抬头一看是个粗壮的男人,他把阿芷拎了起来,骂道,
“哪来的臭丫头,给本大爷滚远点!”
说完,将她像扔球一样扔到地上。
她在地上挣扎着起来,全身都好痛。而阿芷赶紧摸摸自己的口袋,糟糕!那两个铜板不见了,不会是被刚才那个男人拿走了吧。
不顾身上的疼痛,阿芷一并跑起来,跟着那个男人的脚印,渐渐地,雪地里看不见脚印了,她意识到自己追不上了。
阿芷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心里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埋怨自己的粗心,埋怨爹爹的偏心,埋怨后娘的狠心。
更是埋怨这命运的无心,让自己这般狼狈而又糟心。
眼睛已经花到看不清面前的事物,而就在这时。
一双白净的手伸到阿芷的面前,那双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迷迷糊糊地她听到,
“小妹妹,这么晚,怎么坐在这里哭啊。”
她还在抽泣,
“有人把我的钱拿走了,好饿。”
哎,只听对面那人轻叹了一声,就像春天里的柳叶那般好听的叹息。
她赶紧揉揉眼睛,想看清他。
他的后面跟着好像是下人打扮的人,他自己身穿裘衣,纯白若雪。
而他的面容却是阿芷从未见过的好看,那双眼睛,和夏天夜空的星星好像,清朗而又沉醉。
她的心,在此时砰砰地乱跳。
那个人俯下身,却将手里白色的娟帕递过来,里面是看起来很好吃的糕点,他点了点头示意她吃。
阿芷有些迟疑,但是看见他亮亮的眼睛,便不再犹豫,一把抓起糕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那位公子对着后面的小厮招了下手,小厮递上一串钱。他伸手接了过来,然后俯下身放在阿芷的手里,放完便转身准备走。
阿芷一愣,连忙爬起来追上去,
“公子,公子,我不能要你的钱。”可爱而又虚弱的声音让人听得一阵泛疼。
那位白衣公子有点惊讶地回头,还是说道,
“钱你收着吧,自己再去买些吃的。”
阿芷又说道,“那公子你的名字是什么啊?我叫阿芷,谢谢你。”
公子笑道,
“在下白宸,不必言谢。”
说完便走了。
而阿芷还愣在原地,真是好看的笑容,足以如风化雪,这般暖意,今年寒冷的时辰也是过得去了。
于是,阿芷开开心心地去买吃的去了,小步子跑得有滋有味。
回到家中,到处都张贴了红色的纸,看来,后娘已经生了,只是不知是……
走进屋中,就听见爹爹爽朗的笑声,阿芷越发不安,抬头向爹爹手中的孩儿望去,爹爹正好也看见了她,便说道,“回来得正好,来,看看你弟弟。”
阿芷笑着说,“好啊,爹爹。”
她的心里却犹如火烧般难受,是个男孩。
那年,阿芷才五岁。
光阴慢转移,流年声里悄叹息,虽是夏季也犹疑。殊不知,时光无形,话语戚戚。
白家前院里,阿芷和一堆小姑娘一起站在太阳下,身上的热汗直流。她的爹爹正和白家的一个韩妈妈讨价还价,是的呢。
因为爹爹一个人养不活全家了,要想让弟弟长大,就只能卖掉阿芷了。
阿芷是个一点一点都不重要的人呢。
所有的泪都只能往心里流,只盼望今后的日子能好过点。正想着,爹爹和那个韩妈妈讲好了价,拿了钱转身就准备走。
阿芷的双眸一直望着他,然而,一直在这一刻她都希望会有奇迹发生。只不过,没有。
爹爹走得很快,也许是怕麻烦,很快就走出了门,阿芷颇有感触地回头望着门外的爹爹,这一刻正好,爹爹也在这时回了头,两人遥遥相望,阿芷清亮的眼中噙着泪水,而爹爹却沉重地摇了摇头,马上走了。
自这一刻起,阿芷算是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了。一别两回头,从此不管时光荏苒,她便一人独活,任此残生。
白家大院的韩妈妈看了看前面这些还一团孩气的姑娘,仔细地打量着她们的容貌,忽然,她伸手指了指阿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芷清醒过来,连忙回道,“我叫阿芷,今年十岁了。”
“嗯,样貌还不错,在家都有做哪些活计啊?”
“回妈妈,洗衣服,做饭,照顾弟弟,基本在家的都会做。”阿芷轻声回道,这些年她在后娘跟前,已经学得很乖了。
“好,那你去二少爷房里吧。等会儿我安排完人你留下来,我带你去。”
“是,妈妈。”
时间总是这般魔怔,一语成谶地注定她这辈子的爱恨。
夏季虽热,却比不得冬季的严寒那般让人难熬,阿芷还是有些开心地跟着韩妈妈去了那所谓二少爷的院子。
“晨喜,这给二少爷房里的丫头我带来了。”她跟在韩妈妈身后低着头,那韩妈妈对着前面俏丽的丫头交代了几句,便对阿芷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晨喜看着阿芷,说道,“以后我们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只不过先说一句,二少爷喜欢干净,等会你收拾了行李,就去房里打扫吧。”
“好的,晨喜姐姐。”
晨喜瞧着这丫头,还挺讨喜。当下就是立即带她熟悉环境教她做事。
阿芷拿着抹布走进书房,正准备擦拭房里正中的香炉时,却听见背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是今天新来的丫头吗?”
恍若细雨,分外好听,缠绵不尽,声声皆是暖心。
是那个人?是那个冬天里对她温声细语的人?
她连忙回过头,眼前的男子仍是一袭白衣,身长如玉,温和的笑容一如初见时那般耀目,是她在孤苦无依时会念起的那个名字的主人,白宸。
她愣住了,微微低下头,不知如何应对,其实好想告诉他自己的惦念与欢喜,却是突然的害怕,不能自已。
见阿芷没有答话,反而害怕似的低下了头,白宸有些奇怪,正准备走近她问话,
阿芷却听见一声柔柔的清音,
“可能是新来,还对这里不太熟悉,有点认生是不是?”
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就这样直直地走过白宸,站在他们中间,还略微低下头,看似亲切地问她。
“嗯,我是新来的,叫阿芷,晨喜姐姐叫我来这里打扫房间。”若是再不回话,恐怕他们会以为自己真有什么毛病吧。
“那好,你先出去吧,这里先不用打扫了,我与相公有话要说。”
“是,夫人。”
阿芷乖乖巧巧地退出去了,离开时将房门掩上,在她眼前那不断缩小的两人渐渐地不见,那一袭白衣也是失了意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声相公让她的心是那么的慌张。
也是了,初遇他时,他的模样是二十五六的青年,这般年纪肯定早已娶亲,现在又过五年,必定了。
哎,阿芷叹了口气,随即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才十岁,哪有心思想这些事,二少爷的年纪差不多都可以当她的爹爹了,自己在瞎想什么。况且他肯定都不记得自己了。
她只不过是眷念,那些从来没有得过的温暖,那个冰天雪地的冬天。
时光牵念,岁月就那样悠悠地流转。
转眼间,阿芷已经在这里慢慢地适应,她和二少爷再也没有单独说过话,听人说,二少爷正是二十五岁时娶亲,夫妻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不过两人却是没有孩子,一直让老爷深感遗憾。
故老爷也一直有想让二少爷纳妾的意思,只不过碍于二夫人的面子,也是没有提起。
不过,这些事只不过是她们这些丫鬟茶余饭后的谈资,就算偶有几个小丫鬟异想天开地说着自己的容貌配得上当二少爷的小妾,也会被大家笑笑了事,大家都知道,二夫人看似温和的表象下,是多么地不让任何的丫鬟有机可趁。
而阿芷也只是会在庭院打扫时趁着淡淡的晨光偷看他的侧容,只那么远远地望着,于她而言,就已足矣。
暮时,轻轻的风吹着,阿芷正在拿着扫帚扫去院落的落叶,一堆一堆的枯黄,到了秋天,这些枯叶似乎怎么也扫不完,大家就把这个差事给了她,不过,阿芷也并不在乎,反正不做这个事,也要做其他的事,倒不如扫扫落叶,看一下天边的流云,也是挺好的。大片大片的云朵,带着秋季的清爽,一扫夏季的灼热。
白宸望着庭院里那个小小的人儿,觉得甚是可爱,他已年过三十,这样有活力的生命总是让他觉得开心。她的身影总是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铺一张宣纸,磨一方浓墨,绘下此间时光的丹青。
就一次随心,看一抹秋云,好似终于偷得浮生半日清闲。
阿芷不知道,她心上的那个人已经悄悄地将她入画,成为时光里浓墨重彩的记忆。
倏而夜色已至,阿芷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缓步走向房间,突然,一只五彩斑斓的球飞到了她的面前,径直地砸中了她,好痛,这让她莫名地想起了五岁那年后娘生产前她避讳出去上街而撞上路人,一样地心酸与无奈,人生的风雨总是对她尤其地偏爱。
她伏在地上,发隙的一撮头发垂至脸颊,杂乱却是可爱,她在心里轻叹一声。
“喂!你怎么还不起来,打你也不是很痛吧。”一个清朗却又不屑的声音在夜空中尤为清晰。
她听得很生气,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前面的人,大约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带着一脸的张扬和稚气,渐渐地,她想了一会儿,府中这般年纪却又这般张狂的,就只有大少爷的宝贝公子了。
白蘅此时正看着眼前伏在地上的丫鬟,她望着她的眼神就像一头小野兽,十分愤怒,但她的那双眼睛却比这星空还要漂亮,啧啧,真是有趣。
过了一会儿,阿芷缓缓地低下了头,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请了一福,转身便走。
“站住,本少爷还没让你走。”
阿芷就那样停下脚步,却不发一言。
白蘅走近阿芷,俯下身,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着我,”白蘅对她命令道。
阿芷只得对上他的眼睛,仍是不敢言语。
“你是二叔房里的丫鬟?”他问道。
“是,奴婢阿芷,是二少爷院里一名粗使丫头。”阿芷只得回道。
“果然是二叔这里的,难怪长得这么水灵。几岁了?”
“回小少爷,今年十三了。”
“好,刚才打得痛不痛?”说着,他就把手往阿芷额头上摸来,阿芷吓得急忙往后一退。
白蘅的脸色立刻变得阴沉,将退后的她狠狠一拉扯进自己怀里。阿芷脸色刷白,当即反抗起来。仗着身形弱小便缩出了他的怀中。
白蘅恶狠狠地说道,“好,你个丫头,明天我就去找二叔要了你,以后再好好地玩你。”说完转身便走了。
阿芷怔在原地,隐隐的不安在心头涌动。
果不其然,第二天就有人带她去大堂见老夫人。大堂里站满了人,二少爷和二夫人也在。
命运是如此这般多舛,还未好好报答当年的恩情,就要走入一重地狱。
所以,她稳稳地跪在老夫人面前,坚定地说,“奴婢不愿意。奴婢只想在二少爷的院里做个小丫头就足够了,服侍不好小少爷。”
柔弱的话,惊住了大堂里的所有人。
白蘅脸色铁青,“本少爷就是看上你了,一个小丫头而已,叫你跟我走就跟我走。”
老夫人脸色也不好,大堂里面安静异常,这时,二少爷轻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就像一滴雨露抚慰了阿芷那颗胆颤不安的心。
“蘅儿何必如此执着呢?这丫头既是不愿,我们也不是强买强卖的人家,蘅儿再挑其他的丫鬟吧。”
“可是……”白蘅还未说完。
老夫人就开口了,“罢了罢了,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还这么小,能怎么照顾你,蘅儿,你再挑其他的丫头吧。”说完,便摆摆手,让他们都走了。
果然不假,都说老夫人最疼二少爷了。
阿芷便跟在二少爷身后缓步出去,到门口时,白蘅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冰冷让她狠狠一颤。
她却没有看见二夫人眼神里的冰冷。
其实,阿芷也有些好奇,不过是个丫头的事,大少爷跟二少爷说说便好了,怎么还会到征求她的意见?
后来,她才知道是二少爷对白蘅说,自己可不能随便替人做主,要问问阿芷的意见。才有了今天这出。
好景不长,时间还来不及悠悠地飘荡,才三个月,多年未孕的二夫人便有了身孕,府里上下都喜气洋洋,唯有她,情不自禁地淡淡伤神。
这几日,阿芷不知怎地病了,她还在房中休息时,却有人轻轻地敲门。
阿芷奇怪道,“会有谁来看我呢?”,想着,就说道,“进来吧,门没锁。”
她看着门口走进的人,有些发怔,二少爷来看她了,她眩得发晕,想起来给他请安。
白宸连忙说,“不必起来了。”
“我今天来,一是看病,二是有事告诉你。”温润的声音让阿芷轻飘飘的。
“嗯。”
“之前蘅儿要你,你没答应,现在我们跟大少爷说好了,你先去他院里陪着蘅儿两年,到了十五,他便纳你做妾,以后就是主子了。我觉着对你好,便答应了。”
不过两句话,听得阿芷心内一堵,将刚才才喝下的药一口全吐了出来。
白宸吓了一跳,连忙来拍她后背。阿芷却紧紧抓住白宸的袖子,“二少爷,你也觉得这对我好吗?”她眼神里的伤悲让白宸不忍再看。
他轻叹一声,“原本不想和你说的,清漪之所以有了身孕,还是大少爷得了一张药方治好了她的顽疾,我们无以为报,他们又说只想要你过去陪着蘅儿。”
她心里冷笑一声,她还是逃不过这命。只是,这是你愿意的,你要报的恩,那我便替你报了。
“好,阿芷答应你。”她轻轻地说出这话,让白宸喜出望外。
他笑着从身后拿出一幅卷轴,递给阿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原是我之前偶尔作的一幅画,描着你的样子,如今,便当先给你的礼物了。”
他白净的双手摊开卷轴,一副画出现在阿芷的眼前,落叶飘洒的庭院,小小的身影,清秀的模样,却是阿芷的样子。
她虽不懂画,也看得出来画里的意境极好。
她接过画,双眼泛红地望着白宸。
白宸也似是知道她的意思,缓缓说道,“这世上,各自都有缘,当初见你第一面不是在府里,而是在街上遇到哭泣的你。这些年,我还是想起来了。”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直直地看着他。
“我还是习惯将你看作孩子,从小受了这么多苦,这次还要将你送给不喜欢的人,蘅儿现在虽是有些张狂,却比那些外面的小子肯定要强,他在我面前发誓,以后定会好好照顾你。我会看着他,断不会让他欺负你的。”
他这番话,委实真心。阿芷也默默地低下了头,若我早生几年,便做了二少爷的妾,也是使得的,她被自己心里的念头吓了一跳,便不语了。
二少爷看了她一会儿,便拍拍她的头,说了声不打扰了,便出去了。
阿芷一人在房中轻轻地叹气,这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既他心里有一点点我,我便无所求了。
等她病好了,她便卷了铺盖去了大少爷的院子。白蘅很是开心,虽然一开始喜欢捉弄她,却也绝不让旁人使唤她,这种少年般的霸道的喜欢,在白宸眼里却是有些羡慕。
渐渐地,她同白蘅的感情越来越好,过了两年,便和白蘅拜堂了,虽是妾,却也是半个主子,再也不用受苦了。
以后的经历不用赘述,白蘅的妻子娶进门不到两年便病死了,没有留下孩子,她为白蘅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在白蘅的努力劝说下,白家人同意扶她为正妻,这其中二少爷说了不少的好话。
阿芷终于迎来人生的阳光了,受了那么多苦,被爹爹抛弃,被家人嫌弃,整日胆颤心惊活着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那曾经惊鸿一瞥的少年终究温暖了她的时光。
可是,她的心里,却还是有些意难平。
后来,她才渐渐地知道,当初原是二夫人私自与大少爷做的交易,言道怀孕了便将阿芷送过去。二少爷起初并不知情,当时还好生生气,只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对阿芷说那番话。而当初大少爷也没答应让阿芷做妾,只寻思当个侍寝丫头。还是二少爷强硬地要求之下大少爷和白蘅才答应。
每每想起,阿芷总是会拿出珍藏的画,捧在怀里,视若珍宝。
她是有怎样的福分,才能遇到这个如玉的男子。
生活便是行云流水地过着,只有时光里的那副画记录着那两人之间微妙的情意,朦朦胧胧,若有若无。
悄然无声的生活,一点入墨。
谁都不说,那点点的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