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儿,你快过来,这儿有一只蝴蝶。”
墨绿色衣衫的小娃娃冲着不远处藕粉衣裙的小娃娃连连招手。
阳光下,烟雨亭清波湖,盛开的白莲之上,一只蝴蝶,静静伫立,浅粉色的翅膀尤其耀眼。
“好美的蝴蝶!”被唤作喜儿的小娃娃忍不住惊叹。
“喜儿,你喜欢,我捉了送你便是。”墨绿衣衫的娃娃伸手便要去捉那只蝴蝶。
喜儿急忙拉住墨绿衣衫娃娃的衣袖,急急开口道:“玉哥哥,不要捉它!喜儿不要!”
“喜儿,你不喜欢么?”苏玉一脸困惑地望着林喜儿。
“玉哥哥,喜儿喜欢。可喜儿记得娘亲说过,蝴蝶喜欢飞舞。你若抓了它,它就不能自由自在地飞了,它会难过的。”
“喜儿,你讲的对,我不捉它了。太阳有些大,我们回去吧。瞧瞧,你的脸儿都晒红啦。”
“嗯,好。”
林喜儿嘴上答应着好,可脚下却一动不动。苏玉走了几步,不见林喜儿跟上来,回头一看,只见林喜儿嘟着小嘴,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苏玉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向林喜儿走去,“累了?走不动啦?”
林喜儿连连点头。
苏玉拿出丝绢替林喜儿擦干额间的汗珠,轻轻刮了一下林喜儿的鼻子,“你呀!嚷嚷着出门的是你,到处逛的是你,这会儿知道累啦。”苏玉一边儿唠叨,一边背对着林喜儿,缓缓蹲下身来。
......
“玉哥哥,我沉么?”
“沉。”
“那我...要不要下来?”
“你说呢?”
林喜儿小脸微微一红,意欲下来,苏玉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玉哥哥,你...”
“别动,你很沉,你不知道么?”
“哦,我..”
“你要不要吃糖葫芦?绕过这条小路,有你爱吃的李记糖葫芦。”
“嗯,可...你会多走好长的路,我还是不吃了吧。”
......
“玉哥哥,你要不要吃?李师傅的手艺就是好,这糖葫芦酸甜可口,好好吃。我要给子清姐姐带一串。”
......
薛府。
“子清姐姐,子清姐姐,我给你带了李师傅做的糖葫芦,可好吃啦。”林喜儿拿着糖葫芦一路小跑地朝着薛子清的闺房奔去。
......
那年苏玉七岁,林喜儿五岁,薛子清六岁。
那年的苏玉稚气未消,言少却也爱笑。那年的林喜儿爱笑爱闹爱撒娇,圆圆的杏眼,长长的睫毛,娇憨可爱讨人欢喜。那年的薛子清,娴静安然,善良可人儿。
......
“苏玉,看剑!”伴随着清脆的笑声,凌厉的剑气直击正在凝神作画的苏玉眉心。
“喜儿,数月未见,剑术见长,不错。可惜...速度还是慢了些。”
“苏玉,你...欺负人!快把穴道给我解开!”
“欺负人?”苏玉放下中的笔,抬头细细端详眼前的人儿,鹅黄的衣裙,纤细的手指,圆圆的杏眼,还是那个林喜儿,却又不是那个林喜儿。
“喜儿,你这直呼名讳的恶习又是跟你那性子怪癖的师傅学的吧。不好,不好。女孩子家家的,还是要温柔贤淑,乖巧可爱,才能嫁得出去。既然来了,就小住几日吧,让子清好好教教你什么叫知书达理,落落大方。”
“好呀,好呀。子清姐姐那样的美人儿,呆在你府上真真是浪费了,若是跟了我,指不定...”
“指不定被你给卖了,换酒喝了。”
“苏玉,你净胡说八道!我堂堂岳阳首富林月轩的独生女,岂会穷到那种地步?!”
“那难说。林老爷自然富可敌国,而你...就不好说喽。”
“你...”
林喜儿顿时语塞,苏玉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林喜儿虽然是岳阳首富的女儿,可自打她以绝食相逼,非要跟着性子怪癖、行事作风诡异的何老怪舞刀弄剑,林月轩就明着断了她的银两,只有林夫人私下悄悄给的那点儿私房钱,哪里够她大吃大喝。每每陷入窘迫境地,也就只有来苏玉这儿逛荡逛荡,明目张胆的拿点儿值钱的东西了。
“薛家送来的南海玉团子。拿去,够你胡作非为一段时间了。”
苏玉话音刚落,林喜儿腰间便多了一枚鹅卵石般大小圆滚滚的玉坠,林喜儿用手摸了摸,顿时眉开眼笑。
“玉哥哥,还是你最疼喜儿。如果哪天喜儿嫁不出去,又被爹爹嫌弃,赶出家门,流落街头,你可要收留喜儿呐。”
“如果你真那么惨,本公子就大发慈悲,收留你,做个...”
“做个什么?苏府大管家么?”林喜儿歪着脑袋,斜斜倚着栏杆,笑嘻嘻地望着苏玉。
“不。做个研墨的小丫头。”
苏玉嘴角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佯装未曾看见林喜儿气鼓鼓的模样,执起画笔,继续作画。
远处细碎的小步子越来越近,温婉娴静的薛子清款款而来。
“子清姐姐,喜儿好想你。”林喜儿一把抱住薛子清,把脑袋蹭向薛子清的下颚。
......
那年苏玉十七,林喜儿十五,薛子清十六。
......
三年后,八月初八,苏府,大红灯笼迎风摇曳,一袭喜服的苏玉无悲无喜的望着随处可见的喜字儿,心底苦涩难耐。
“恭喜苏公子!贺喜苏公子!薛家小姐才貌双全,苏公子文武兼修,可谓金玉良缘呐。”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一声声道贺声,直击苏玉心底,骏马之上,苏玉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往下沉。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的女子闯入迎亲队伍,含糊不清的喊出几个字儿,便倒了下去。
旁人虽未听清,但苏玉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苏玉飞身一跃,不顾众人惊诧的眼光,抱起那个看不清眉眼的女子,飞身上马,抛下迎亲队伍,急急往朝着医馆而去。
......
“苏公子,这位小姐的伤势很重,武功全废,筋脉全断,老朽实在无能为力。公子,只怕要去花溪谷找医圣花不语了。”
苏玉望着伤痕累累,气若游丝的女子,心痛得滴血,手握成拳,指节发白,心底咒骂了自己千遍万遍。
“离月,速速派人备好马车,灵月你去拿一套干净柔软的衣衫,为林小姐梳洗梳洗换上,记得要轻些。”
苏玉换下喜袍,厌恶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清月,告知薛老爷,本公子与薛小姐的婚事就此作罢!”
......
九月初十,花溪谷。
桃花树下,秋千之上,一女子着一袭素白衣裙,及腰长发一枚白玉簪子随意挽着,微微闭着眼眸,随着风轻轻摇曳,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桃花仙子。
苏玉立于不远处的亭子里,静静描绘着眼前的美景,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然而这番静谧安宁终究还是被花溪谷外的尘世纷杂所打破。
“公子,薛小姐又来了,您是不是见见她?薛小姐在谷外已住了半月有余,日日求您相见。奴婢知晓您因着林小姐,痛恨薛老爷,可薛小姐生性纯良,公子何必迁怒于薛小姐呢?毕竟苏老夫人在世时薛小姐常常陪伴左右,您何必如此绝情呢?更何况,您与薛小姐成婚之日,您为了林小姐,弃其不顾,薛小姐已然沦为岳阳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您即便因着薛老爷恼怒薛小姐,奴婢认为薛小姐受到的惩罚也够了。您与薛小姐、林小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奴婢不愿见你们之间如此冷情,形如陌路。公子...”
“也罢。清月,你去请薛小姐来此处吧。”
“诺,公子!奴婢这就去请薛小姐!”
苏玉放下手中的笔,静静望着秋千上闭目养神的林喜儿,半晌方才转身,回头看向一袭浅紫衣衫的薛子清,面色阴郁。
“阿玉,我...对不起。我真不知晓爹爹会派人行刺林世伯、绑架喜儿妹妹,我...”
“子清姐姐,你当真不知么?你若不知,怎会于六月初六派你的贴身丫头秀儿给我送请帖,邀我去伊水山庄赏墨梅?那日爹爹本携我去月落谷为宁谷主贺寿,而你的请帖来的似乎太巧合了吧。”
“喜儿妹妹!是你么?你还活着?!原来那日阿玉街头抱走的女子真的是你!”薛子清疾步走到林喜儿面前,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子清姐姐,只怕最不希望喜儿存活在这个尘世的人,是你吧!”林喜儿望着薛子清脸上关切的神情,冷然一笑。
“喜儿妹妹,何出此言?姐姐真的不明白。”
林喜儿望着薛子清疑惑无辜的模样,反手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林喜儿使出了十分的力气,打得薛子清眼冒金星,嘴角溢出了一丝血。
“这一巴掌,是还你的!姐姐当日虽戴了面纱,可姐姐忘了,喜儿可是与姐姐一起长大的,姐姐耳后的梅花胎记,喜儿可记得清清楚楚!”
“喜儿妹妹,你认错人了,这世上耳后有梅花胎记的人岂会只有姐姐一人?妹妹,莫要胡说。”
林喜儿望着镇静自若的薛子清,眼眸微闭,脑海中闪过自己去伊水山庄的途中被数名剑术高超的黑衣人袭击,奋力拼搏,却敌不过对方人数众多,最终被废了武功,断了筋脉,丢弃在阴暗的小屋里,整整困了十余天。
“子清姐姐,可还记得这枚玉麒麟?”
薛子清望着林喜儿手中的玉麒麟,脸色大变,嘴唇微微颤抖,但薛子清岂是寻常人,暗暗握紧拳头,强自镇定,“喜儿妹妹,这枚玉麒麟确实是我的,只不过半年前咱们三人外出游湖,姐姐粗心大意,不小心弄丢了。”
“哈哈......丢了?那子清姐姐可真够粗心呢。眼下看来真是妹妹错怪姐姐了呢。子清姐姐,莫怪。”
薛子清闻言,连连摇头,“妹妹想必受了很大的磨难,姐姐不怪你。”
“姐姐不怪喜儿,可喜儿的师傅教导喜儿,有仇不报,非君子!”语毕,反手又是一巴掌。
这一幕幕,苏玉看在眼里,却也不劝阻。苏玉深知林喜儿的脾性,若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是不会诬陷任何一个人的,更何况是她打小就喜欢的子清姐姐。
苏玉望着眼前的林喜儿,心疼得紧。
来花溪谷的这一个月以来,林喜儿除了昏迷中呼喊林夫人之外,一句话都未曾讲过,整日静默无言。不管苏玉如何逗她,都没用。
“喜儿妹妹,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薛子清连挨了两巴掌,被打得火冒三丈,却又不得不忍着,心里窝火至极。
“子清姐姐,是不是忍不住了?你这个“生性纯良”、“温婉可人”的薛家大小姐!”
“喜儿!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分?!姐姐当日派人暗袭我,费我武功,断我筋脉,困我于黑暗之中,赏我巴掌!姐姐可曾觉得过分!”
“喜儿,莫要胡说,姐姐怎会派人伤你呢?阿玉,你快叫大夫来,帮喜儿看看,她是不是伤到脑子了?”
苏玉静静地望着眼前有些慌乱的薛子清,心底越发清晰。
林老爷遭人行刺,薛老爷坦诚是自己所为,而喜儿失踪,薛老爷起初却是矢口否认的,后来还是薛子清亲自质问自己的父亲,薛老爷才承认是自己下的手。
苏玉记得当时薛老爷被质问时,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后来承认是自己派人绑了喜儿的时候,似乎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薛子清。当时他急着找寻喜儿的下落,未曾细想。后来他也曾怀疑过薛子清,可喜儿失踪消息传来时,薛子清正在与自己对弈,而且当她得知喜儿失踪,惊慌担忧、悲痛欲绝的模样,实在是太真实。
林老爷去月落谷的前一天,他接到喜儿的飞鸽传书,书信中言明自己去伊水山庄耍几日,不能陪林老爷去月落谷,又担心薛老爷因着近日生意连连被林老爷抢去,暗地里使什么绊子,故让他陪着去。可好巧不巧,那日他有要事儿在身,就吩咐他身边身手不错的离月跟着去了。好在薛老爷只是想给林老爷一个教训,并未下毒手,因此林老爷并未受伤,反倒是薛老爷派来的人被离月好好教训了一番。
可谁知,林老爷这边儿安然无恙,他却接到林喜儿发出的求救信号。待他策马飞奔而去,只在草丛里找到一方沾有血迹的锦帕,锦帕的右下角绣着再熟悉不过的四个字儿--平安喜乐。苏家的蚕丝,林夫人独特的刺绣,林喜儿从不离身的物件儿。
“薛子清,该看大夫的是你!喜儿自小就粘你,视你如亲姐姐,你怎能下此毒手?!”
“阿玉,不是我!真不是我!喜儿,喜儿,你为何要如此冤枉姐姐?”
林喜儿望着薛子清极力辩驳的模样,冷然一笑,“姐姐,你说喜儿冤枉你。那这是什么?”
薛子清望着林喜儿自袖中拿出的珍珠袖扣,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薛子清不再辩驳。那枚珍珠袖扣,刻着她的闺名,是她十四岁生辰之日,林喜儿送的。当初为了在珍珠上刻上她的闺名,林喜儿半个月未曾踏出闺房半步,十指伤痕累累。
这世间,只此一枚!
“哈哈...”薛子清突然如疯了一般,仰天大笑。
“林喜儿!你问我,为何待你?!你可知我这辈子最痛恨的人是谁么?是你!是你!是你!我恨不得你早点儿消失在这尘世间!若没有你,这岳阳城第一才女就是我!若没有你,苏哥哥喜欢的就是我!若没有你,我就不会沦为岳阳城的笑话!你可知我每日听见别人夸赞你,我是多么心痛么?明明我才艺并不输你,可就因着你是岳阳首富的女儿,我就要差你一分!明明我与玉哥哥郎才女貌,趣味相投,可偏偏因着你与玉哥哥小时的婚约,我就要隐藏我的爱慕之意!这不公平!不公平!那日若我再狠心一点儿,就不会让你有机会咬伤我,趁机逃脱。你也真够命大的,那么深的海,竟然都淹不死你!”
“子清姐姐,你真可怜。那些虚名我本就不在意,而玉哥哥...”
“我从未喜欢过你,私下我已清楚地告诉过你数次,只是你执迷不悟,一厢情愿。喜儿与我即便没有婚约的束缚,我也会娶她。”
“那你为何答应娶我呢?”
“子清,你不是很清楚么?”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八月初八那日,我等了你很久很久,等到红烛燃干,天黑又天明,到头来却等到你不顾我的颜面,大庭广众之下弃我而去,最后却让一个小小的贱婢来通知我,解除婚约!你怎能如此羞辱我?!你可知我这几个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苏玉望着薛子清满腔怨恨的模样,与林喜儿对视一眼,携手离去,留下泪眼朦胧、神情恍惚的薛子清一人呆坐在空荡荡的亭子里。
......
烟雨亭清波湖,夏日荷叶连连,墨莲盛开的景象早已消失殆尽,湖面上只余下厚厚的一层冰。
“玉哥哥,我们弄丢了子清姐姐,她还会回来么?”
苏玉望着眼前沉静安宁的林喜儿,笃定地答道:“会的。”
突然,银色的湖面之上,凭空开出了一朵粉色的花朵。
一只蝴蝶安静地伫立之上,浅粉色的翅膀一张一合......